这是自然的道理,温婉父母在世,若不经过高堂便允了安国王府,必然落得趋炎附势的骂名,故非慕容薇所愿。
慕容薇笑着立起身来,言语中一片欢欣:“尚仪且莫再以奴婢相称。以后再见,阿薇要唤一声婉姐姐了,姐姐自便,我这就说给姨母。”
温婉望着慕容薇轻快地步出房门,有片刻的恍惚。大公主眼中的欢喜与雀跃全出自真心,拉着自己的手,唤自己姐姐,也是那般随意的熟稔,仿佛多少年前,两人便这般的亲近。
必定是夜里睡不好,才有这般奇怪的念头。温婉微微摇头,止了自己的遐想。
苏暮寒正陪着楚朝晖说话,宽慰母亲的焦躁。
见慕容薇进门落座,脸上全是轻快的笑意,知道她已然达成母亲所愿,便与母亲笑道:“阿薇出面,母亲自然心想事成了。”
温婉其人,打小就看着面善,苏暮寒心中对她尊重,也有别样的亲近。这几日见她照顾母亲尽心,已拿她当姐姐待,只未与母亲说起。
苏暮寒用银钳捏着纸皮核桃,又将核桃肉挑出来,已积了满满一小碟,自然而然将它端到慕容薇面前,又吩咐人为她沏茶,与从前一般亲昵自然。
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干净白皙,脸上的笑容也真实和煦,慕容薇真真不想将面前的苏暮寒与前世的仇人混为一谈。
守着姨母,慕容薇轻轻一笑,咬了咬下唇,便听到楚朝晖紧张地问道:“她怎么说?”
冲着姨母,慕容薇的笑便自然多了,娇娇俏俏,露出珍珠般的贝齿:“下次见面,阿薇要称呼一声婉姐姐了”。
楚朝晖抚胸而坐,长长吁出一口气,脸上染了重重笑意,数日苍白的脸色也浮起一丝红润。
既然要做自己的女儿,楚朝晖如何会舍得温婉受屈。明白了她的意思,便吩咐秦瑶亲自去襄远伯府接人,替自己传话。
“好好备一份礼物送去。你与周夫人说,本该我亲自上门的,只是孝期里不便,所以才请她过府协商”,楚朝晖一字一句嘱咐着秦瑶,生怕对方怪她仗势。
秦瑶应了,立时出门去接周夫人,碰着温婉,自然先向她道喜。温婉轻轻曲膝,笑着谢过,依然是那么端庄贤淑:“有劳姑姑跑这一趟。”
见周夫人,便是姨母的事,与自己无关。已然替姨母达成心愿,慕容薇见时辰不早,急着回去向母后复命,便与姨母告辞。
苏暮寒送慕容薇出门,与她穿过遍植迎春花的甬道,来到垂花门前。
两人前头说话,流苏如往常一般,只远远随在后头。
见慕容薇神色淡淡,不似往日那般目光缠绵,苏暮寒以为她仍为腊八那日的事着恼,先柔声问道:“腊八那日摔疼了么?都是我的不是。送去的琉璃花可还喜欢?”
北风迎面,慕容薇发丝被吹得有些凌乱,苏暮寒自然而然抬起手来,想为她笼在耳后,却被慕容薇偏头避过,那手便有些突兀地停在了半空。
“人来人往的多没意思”,慕容薇不想此时撕破脸皮,只学往日嫣然一笑就再也没了话题。
满腹仇恨,哪里能做出素日的亲近?她心下自我解嘲地一笑,比起演戏,她当真不如苏暮寒。
“表哥多陪陪姨母,我先回去了”,搭着璎珞的手,慕容薇回头再牵动嘴角,笑意丝丝不达眼底:“表哥多保重”。
苏暮寒含笑点头,目送她的离开。双眼温柔的目光如满天倒映的繁星,灿灿闪亮,却没有一颗映进慕容薇眼里。
而流苏随在后头,看着苏暮寒望着慕容薇离去的方向,默默伫立良久,一颗心当真百转千回。
安国王府宝蓝底子绘着银色如意纹的帖子越过正经的伯夫人,直接摆上周若素的案头。
来得是楚皇后面前的红人,老伯夫人有心打探也无能为力,只好匆忙换了陪客的衣服,再命人装个大大的封红送给秦瑶。
秦瑶客气了几句,看在温婉的面子上,不好给老伯夫人脸色,只抿了抿茶,却将封红推了回去。
女儿使人早一步送了信来,周若素心里有底。
她请秦瑶稍待,自己换了一身素服,又簪了一根银色发钗,便应约去了安国王府。
周若素仪态端庄,举止娴雅,虽是从婢女做到侍妾的出身,却有着天然的傲气,不被人看轻。温婉的气质十成十随了周若素,秦瑶暗暗打量,赞叹一句果真有其母必有其女。
彼此见了礼,秦瑶转达了安国夫人的话,又说了安国王府的来意。
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福气,老伯夫人听得又惊又喜,满心指望由温婉这里,伯府也能攀上安国王府这种真正的勋贵。
周若素含着笑意,不卑不亢向婆婆请辞,才与秦瑶一同去安国王府。
见着了等在二门的女儿,由温婉陪着,周若素先给安国王爷上了香,叩了头,又净过手,才去拜见楚昭晖。
暖阁里的楚朝晖起身相迎,满脸欠意地开口:“选在这个时候请周夫人来,实在是有些失礼。”
周若素怕楚朝晖多心,先向她行礼,再接过话来:“夫人您太客气,论起失礼,更是我的不是。”
襄远伯爷早就携夫人前来吊唁,周若素虽已被扶做平妻,到底身份不够,连个过府祭奠的机会都没有。
那样好的一家人、那样慈善的安国夫人,如今竟与夫君成了阴阳两隔。周若素怜惜安国夫人,也敬重安国王爷,偷偷躲在自己房里哭了一场,又在小佛堂为安国王爷念诵了几日的《地藏经》,表达自己的心意。
周若素对安国夫人的感激,又不是温婉所能体会。
父亲母亲从小便与她和兄长说,周家祖上也是大户人家,只不过到了他们这一辈,才没落得厉害。
周若素信这个说法,他们虽住在市井之家,小时候母亲的教导就与寻常人家不一样。
除了一柜子的古装书籍,周家算得上家徒四壁。
第六十七章 夫妻
周若素有着苦涩而温馨的回忆。
兄长师从父亲,三岁便开蒙握笔,寒窗苦读,却不考取功名。
而母亲亲手教她女红,教她史书,教她君子六艺与行走坐卧的规矩,即严厉又慈爱。
父亲清隽,兄长儒雅,母亲贤惠。一家人深居简出,只是没有经济来源,以典当母亲的手饰为生。
印象里泥瓦土墙,篱笆小院,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几乎便是桃花源中所述:不知有汉、夫论魏晋。
那一年冬天奇冷无比,十月里飘了第一场雪,母亲曲当了最后的手饰,家里的米缸见了底,火炭也没有着落。
她听见父亲红着眼睛对母亲说,这一生都是他累了母亲。母亲含泪摇头,只是轻轻叹气。
周若素狠下心来,将自己卖进了襄远伯府,做了几个月的丫环,又因她的端庄美丽被襄远伯收了房。
自己的月例银子有限,全被她偷偷接济着娘家。
楚瑶光救下的不仅是她的命,还有她身后的父母兄长,这些她连温婉都没告诉。有这样不堪的外家,想必会影响女儿的前途,周若素绝不拖女儿的后腿。
楚朝晖的提意,周若素毫不犹豫地点头应允。女儿聪慧,该有她自己的幸福,如今得了贵人庇佑,不指望女儿平步青云,起码求个安乐富贵。
她将自己的意思说与楚昭晖,楚朝晖自然明白为人父母的心情,握了周夫人的手道:“我虽不敢说庇护婉儿终生无忧,总之她若有所求,我必会尽力达成她的心愿,才不枉她开口唤我一声母亲。”
周若素谢了安国夫人,又留下来用了膳,才依旧由秦瑶送回襄远伯府。
老伯夫人依旧等在花厅,听得周若素说句事成,喜得心内念佛。到是陪在一侧的伯夫人浑身冰凉,只能牵动嘴角,勉强露出些许笑意,向周若素道喜。
嫡女温婳心疼地挽着母亲,感觉到母亲浑身都在瑟瑟发抖,她露不出笑意,微微扬眉给了周若素一个冷若冰霜的眼神。
安国王府这里尘埃落定,皇后娘娘得了准信,却并未立刻开口赐温婉郡主的身份。
楚皇后得了闲,抽个空来安国王府将意思说与姐姐,也唤苏暮寒与温婉过来听着:“明日便是大殓之期,仓促册封郡主,难免有人嫉妒,出些不逊之辞,堕了温婉的名声,也显得安国王府仗势。”
楚皇后的意思,待苏睿过了百日再行册封,即不仓促,全了温婉的名声,也能给安国王府添些喜气。
妹妹自小就比自己主意正,这番话又是替自己和温婉打算,楚朝晖自然同意,先与温婉以母女相称,待来日再行册封。
安国王爷大殓之礼上,温婉便以女儿的身份陪在楚朝晖身边。
纸钱漫天飞舞,两个美丽的女子互相搀扶,哭得那样哀伤,有人唏嘘,有人嫉妒,更有人鄙夷温婉妄想飞上枝头做凤凰。
母后的忧心是对的,若昨日册封了郡主,温婉还要面对更多的唾沫星,便是不提郡主二字,单单安国王府义女的身份已然叫某些人眼睛发红。
慕容薇远远看着,温婉悲痛之中不失端庄,依旧那样的柔顺娴雅,宠辱不惊。
与姨母名份已定,依旧不肯唤自己一声阿薇。温婉对着慕容薇行礼,婉转笑道:“大公主身份尊贵,温婉如何敢姐妹相称,只敢托大,唤一声薇公主。”
慕容薇心内苦笑,知道不能强求,便点头应允,自己却全然改了称呼,时时唤一声婉姐姐。
大殓完了,安国王府从一向的熙熙攘攘变得空旷。寂静的长街上还有未被风吹散的纸钱,高大的门楣上,雪白的灯笼在风中摇曳。
便如同豪华的欢娱之后,忽饮一杯涩如黄连的酒,点点滴滴苦在心里。
秦姑姑与流苏已经回到宫里,温婉特意多留了一晚,陪着楚朝晖说话。
楚朝晖恋恋不舍地拉着她的手,怎么看都看不够,对她说道:“好孩子,这府里如今就是你的家,如今你女官的份位还在,逢着休沐就回来散心。等过了年一切理好了,便安心在家陪着母亲。”
怕温婉担心她的生母亲,楚朝晖又一再保证:“母亲便在我住的尚晖院旁替你收拾屋子,也是三进的小院,等你自己取名字提匾额。你放心,周夫人那里,你何时想去便去,便是接你母亲来住几日,都随你。”
温婉心疼楚朝晖的善解人意,她扶着楚朝晖躺下,自己坐在榻上轻轻替她揉着额头,亲昵得如同亲生母女:“母亲疼我,我都记在心里,一切都听母亲的。如今夜深了,母亲好好安歇,女儿看母亲睡了再回房去。”
楚朝晖心满意足,轻轻阖上眼睛。
温婉回房,却几乎又是一夜坐到天明。
在梦里,她终于看清了年轻男子的模样,病态的脸上泛着潮红,双眼依旧柔情似水,他痴痴地望着她:“婉婉,此去山高水长,若今生无缘,来世再做夫妻。”
温婉在梦里抓住他枯瘦的手,一声一声唤着阿恒,有内侍粗暴地推开门,大声嚷嚷着:“太子妃,您该起程了。”
温婉被人架开,身后当啷一声,是那男子挂在腰间的玉佩破碎的声音,他拼了力气喊着:“婉婉保重,来生再见。”
温婉想回头,却被人重重拖了出去,甩在白花花的太阳底下。
温婉的枕头被泪水打湿一片,她无声地问自己,阿恒到底是谁?自己为何又被唤做太子妃?
最近的梦境不像从前那么飘渺,第一次,温婉在梦里走近了那人,第二次,撩开了那人的帐子,这一次,她看清了他的容貌。
同一时间,宿在西霞宫内的秦恒也从梦中惊醒。
在梦里,他听到有美丽的女子声声哀怨,如杜鹃泣血。
那声音一直在呼唤自己的名字:“阿恒,阿恒,奈何桥上不要饮孟婆汤,不许忘了婉婉,咱们来生再做夫妻”。
秦恒记不起前事,却被那呼唤声催动眸间热泪,慢慢滑落下来,他没有唤人,只望着窗外沉沉夜色陷入深思。
第六十八章 康复
璨薇宫内,刚从安国王府回来的流苏换下素服,又着了往日爱穿的鹅黄宫裙。娇娇俏俏的丫头,边为慕容薇铺床边与她说着这些日子在安国王府的事。
慕容薇倚枕而坐,本是闲闲将手中的书搁上炕桌,听得有些漫不经心,待流苏提到竟有从云南来的亲戚奔丧,慕容薇不觉坐直了身子,淡淡问道:“从未听表哥说过,姨父在云南还有亲眷,不是冒认的么?”
流苏轻轻摇头,耳上小巧的明月铛也随着她缓缓晃动。
边将榻上柔软的杏子红绫被展开,流苏边笑道:“安国夫人不认得,暮寒少爷原也这么猜测,可是苏家族中来了人,确定了来人的身份,确是当年分去云南的一支,真是暮寒少爷的族叔辈。”
“原来如此,苏家百年大族,遇到这种事,千里迢迢赶过来,可见一家骨肉亲情,离得多远都不能埋没”,慕容薇唏嘘不已,她附和着流苏的说法,将这事暗暗记在心底。
流苏收了慕容薇搁下的书,只余了两盏灯笼在纱罩中,贴心地服侍慕容薇躺下,一边掖着被角一边说:“来的这位苏老爷已有多年不与族中走动,如今还想着去苍南祭拜祖宗。暮寒少爷的意思,要留这位表叔住下,待来年一起送王爷的牌位回去,路上也好彼此照应。”
“表哥总是想得周道,姨母必然也赞同”,慕容薇以手遮掩,轻轻打个哈欠。
流苏见状,忙放了帐子告退:“瞧奴婢一回来就与公主絮絮叨叨,拢了公主的好觉。”
当下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腊月二十八,宫里早封了印,节日气氛渐渐浓郁。
慕容薇选了几盆洁白如雪的水仙,试探着送进了寿康宫。
皇太后刚食了罗讷言开的药膳,如今日日依着他的法子用黄芪泡水喝,脸色比前几日略见红润。
望着水仙,皇太后有那么一刻的愣怔,然后微微笑了:“水仙啊,高洁之花,有些年没见了。”
见老人家并无伤感之以,慕容薇悬着的心放到实处,挨着皇祖母暖暖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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