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姐儿道:“娘说二祖父的孝期刚过,不让穿大红衣裳。”
叶氏道:“你又不是秦牧的孙女,不用给他守长孝,孝期过了就是过了,这里又不是九芝胡同。”
元姐儿嗯了一声,开心地换上新斗篷,跟着叶氏出了门。刚刚走出大门,就看到迎面走来一个少年,穿着藏蓝的棉袍子,手里抱着只瓦罐。
元姐儿微微点头,叫了声“钱哥哥”。
叶氏一怔,立刻反应过来,这少年应该就是钱万的孙儿钱鸿博吧。
钱鸿博也看到了叶氏和元姐儿,他没见过叶氏,但是跟在叶氏身边的鸿雁是见过的,每天都是鸿雁送元姐儿到钱万这里上课,他偶尔回来,见过两回。
他并不知道叶氏的身份,只知道这位是秦家的故交长辈,元姐儿跟在她身边学习琴棋书画,想来也是秦家给女儿请的女夫子吧。
他给叶氏见礼,又和元姐儿说话,元姐儿好奇地看着他手里的瓦罐,问道:“这里是什么?”
钱鸿博道:“这里装的是雪,用来煮茶用的,”
叶氏见他礼数周全,落落大方,便多了几分好感,问道:“想不到钱老还懂茶,这初雪是在树枝上采的吧,大雪天的,难为你了。”
钱鸿博脸上微红,不好意思地说:“祖父对这些没有讲究,这雪是给先生的。”
叶氏笑了,她就说吧,钱万哪有这些雅好。
元姐儿道:“初雪要采梅枝上的才好,我家有梅树,你到我家去采吧。”
叶氏知道元姐儿说的是梅花里老宅的梅树,以前每年下了第一场雪,她都会打发丫鬟到梅花里采初雪。
既然是秦家的地方,她也就不多说了。
钱鸿博推辞道:“不用麻烦秦姑娘了,只要是枝头的初雪就好,邱先生倒不讲究。”
元姐儿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对钱鸿博道:“你教我做木牛流马,我就让人采初雪给你,晚了就没有了,等我画完雪景回来,你告诉我要不要。”
钱鸿博呆住,原来她们家的雪不是白给的。
因为甘泉的原因,钱万不但把与甘泉合作的木牛流马给砸了,自己也再不做了,当然也不会教给元姐儿。元姐儿是从罗锦言那里知道钱万做过木牛流马,便上了心。
去郊外的路上,叶氏对元姐儿道:“做人不能这样,钱鸿博是钱老的孙儿,这不是外人,你给他点雪沫子那是应该的,哪能提条件?”
元姐儿不说话,撩开车帘一角看外面。
叶氏以为她生气了,正想哄哄她,元姐儿却忽然转过身来,一脸严肃:“不是提条件,是各取所需。”
叶氏哭笑不得,却又发现无法反驳,各取所需这个词还是她教的。
祖孙俩一起画了一幅雪景,直到两个时辰后才回到甜井胡同,元姐儿的小手揣在暖烘烘的狐皮焐子里,脸蛋白里透红,水灵灵的,她兴致勃勃地对叶氏说:“哥哥说下雪天打猎最有趣了。”
叶氏莞尔,小丫头是想去骑马了吧,前阵子她带着元姐儿出城遛马,元姐儿很高兴。
她摸摸小孙女冻得红扑扑的小脸蛋,笑着说道:“叶祖母对这附近不熟,还要问问你父亲,看看哪里有野物。”
秦珏让她们单独出去才怪。
元姐儿使劲点头,笑容如冬日暖阳般灿烂。
她们的马车刚刚停到门口,就看到钱鸿博步履匆匆地走过来,叶氏可不想跟着孙女一起胡闹,她冲着钱鸿博笑了笑,便进了大门。
元姐儿气定神闲地站在离大门一丈开外的地方,抿着小嘴,等着钱鸿博开口。
钱鸿博从怀里掏出一卷纸,递到元姐儿面前:“这是木牛流马的做法,这是我照着以前祖父教我的写出来的,和古书上的记载不太一样,祖父说你有一双举世无双的巧手,你照做应该能做出来,这不是我教你的,是你自己学来的。”
最后这一句才是重点,祖父不想提的东西,我是不会教给你的,你想自学,那就自己学吧。
元姐儿展开那几张纸,见上面不但有字,还有图画,最后一张字迹未干,显然这是他临时现写的。
元姐儿冲着钱鸿博曲膝行礼,却没提一个谢字,你说了不教我,我当然也不谢你了。
她道:“你今天都在吗?”
钱鸿博道:“邱先生放了我一天假,我今天都在的。”
元姐儿没有再说话,转身跑进了院子。她一进院子,便就打发绮红去梅花里采初雪,又悄悄地道:“你多采一些,叶祖母也喜欢。”
绮红没听说叶氏喜欢用雪水煮茶,问道:“大姑娘怎么知道的?”
元姐儿嘻嘻地笑,笑出两个小小的梨涡儿。
叶氏是不用秦家东西的,可小孙女让人给她采来的初雪,她却无法拒绝,如果说不要,那多伤孩子的心啊。
下午,元姐儿去钱万处上课时,给钱鸿博带了三罐子初雪和一匣子梅蕊。
钱万的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院子一角堆了一个大雪人,憨态可掬,怀里还抱着一把铲雪的铁锹,而且这个雪人,五官清晰分明,竟像是雕刻出来的一般。
元姐儿的眼睛亮了起来,她围着雪人左看右看也看不够,鸿雁也很惊讶:“雪人见得多了,可奴婢还是头回看到这么精致的雪人。”
元姐儿笑道:“还差一个汤圆,汤圆也是白的。”
“元姐儿,你想吃汤圆了?那个谁谁谁,让灶上煮碗汤圆端过来,不,煮三碗。”钱万走出来,没头没脑地接过话茬儿。
第八二七章 男儿泪
这两天下雪,早上雪停了,罗锦言便派人到甜井胡同,看看房子地龙热不热,存的吃食够不够。这拨人回去,下午的时候夏至便带了一车东西过来,除了银霜炭、粮油吃食,还有一筐小黄瓜和一筐水萝卜。叶氏很高兴,把小黄瓜和水萝卜各装了半筐,给钱万送过去。夏至听说元姐儿在那边上课,便亲自送了过去。
临来的时候,大奶奶叮嘱过她,一定要见到元姐儿。
并非是罗锦言不放心元姐儿在这里住得不好,而是她要让元姐儿感受到母亲的关爱。自从元姐儿住到甜井胡同,罗锦言要么亲自过来,要么也会打发身边体己的丫鬟婆子过来,几乎每天都有人来。
夏至到的时候,钱万正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在堂屋里吃汤圆。夏至没有多留,见了礼便告辞了,元姐儿却叫住她,把她拉到庑廊下:“我要做木牛流马了。”
夏至可不知道什么是木牛流马,她把元姐儿的话一字不落地告诉了罗锦言。罗锦言却发起愁来,她拿了纸笔写写画画,最后把笔扔下发起呆来。
夏至不解,问道:“大奶奶,有什么为难的事了吗?”
罗锦言点点头:“你知道元姐儿让你带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夏至道:“不是让奴婢转告大奶奶,大姑娘要做那个什么马了?”
罗锦言笑道:“木牛流马不是小物件,地方小了不够用。那个小东西是让我给她置办像钱老那样干活用的屋子。一间屋子肯定是不够,还要有一间放材料和工具的,还要有打下手的,叶夫人与她同住,自是不能受到打扰,所以这屋子还要与叶夫人的住处隔开。”
夏至终于明白了,如果是在柔风轩里,整个院子都给大姑娘折腾都行,可是甜井胡同的宅子原本就不大,勉强能挤出一间来,可大姑娘又是砸又是锤的,叶夫人也就别想清静了。
罗锦言想不出来,索性让人叫来了方显胜,把这件事交给他。秦家供养了两位造园子的工匠,方显胜和那两人商量后,又到甜井胡同实际看过,除了把叶氏和钱万之间的那处宅子买下来打通,别无他法。
秦珏知道了这件事,也没和罗锦言商量,就让方显胜去办了,把中间那处宅子买下来,和叶氏的那处打通了,给自家闺女用。
西北和南方都在打仗,京城里没有官身的富户,很多都想卖掉空置的宅子,换成金银傍身,因此方显胜没费多少力气,就把那处空宅子买了下来。如今天寒地冻,不适合整修房子,请了风水先生给看过以后,加了一道月亮门,简单粉刷了屋子,给元姐儿做了工房。只等春暖花开,再把这里好好修缮一番。
张氏来串门时过去看了,回来后对罗绍说:“惜惜真是个有福气的,这么多年了,玉章还是把她捧在手心里,元姐儿这事,换个别的人家,怎会由着当娘的这样纵着,可见玉章对惜惜不但宠爱,而且还信任。”
元姐儿是女孩儿,大多人家会不惜余力让女儿学习琴棋书画、女红针织,却不会让她学这些匠人的事,更何况还要买间宅子给她用。
罗绍对这个女婿一向满意,此时听张氏这样说,他打从心眼里高兴,第二天就揣了自己新得的几样好东西,到明远堂找女婿喝酒去了。
邹尚如今已经是正式的锦衣卫指挥使,风头一时无两。京城里人多嘴杂,秦珏约了他和骆淇去通州庄子里烤肉。
他们去的通州庄子并非是秦珏养死士的那一座,而是罗锦言的陪嫁。
说起榆林卫的事,邹尚一声长叹,对秦珏道:“如果没有你派去的张长春和张广胜,我这条命就交待了。”
他一共行刺六次,其间他受过两次重伤,跟着他去榆林卫的锦衣卫有五十人,最后和他一起回来的只余四人,其他人全都战死。
“赵宥心思缜密,非常人能及,我行刺六次,除了刺杀赵梓的那次以外,其余几次连赵宥身前三丈都没能进入。最后这一次也是侥幸,唉,就是圣上没有召我回来,我也不想留在榆林了。”
邹尚说到这里,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五十个兄弟,死了四十多人,这场刺杀,终究还是输了。
他出人头地了,可那四十多人却再也活不回来了,其中就有从小跟着他的海子。
一杯热酒下肚,邹尚的眼泪流了下来,他忽然说道:“玉章、阿淇,咱们都是从小认识的,你们说我是狼心狗肺,不顾兄弟死活的人吗?呵呵,你们一定说不是,对吧,我自己也以为不是,可是他妈的,我真的就是猪狗不如!他们拼了性命掩护我逃走,而我呢,眼睁睁看着他们的尸体被挂在城门楼上,可我不敢靠近,不敢认尸,我就是个畜牲!”
见他杯里的酒没了,小厮拿着烫热的酒壶要给他满上,邹尚却一把推开小厮,人一旁的地上拎起酒坛子,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冰冷的酒水从溢出来,和他的泪水融在一起,分不清是酒还是泪。
秦珏和骆淇默然无语,二人走到他的身边,像他一样,从地上拎起酒坛子,拍开泥封,仰头喝下。
那天,三个人全都喝醉了,也不知道说了多少疯话,第二天爬起来,发现三个人睡在一张大炕上,一个比一个狼狈。
骆淇踹了邹尚一脚,笑道:“你个孙子,和小时候一样没出息,让我看看,尿床了没有?”
邹尚骂骂咧咧地躲开,愣了好一会儿,才道:“操,一年了,最痛快就是这一回了。”
秦珏拍拍邹尚的肩膀,道:“昨天你只说了榆林的事,就喝醉了,还不知道京城里发生了什么事吧,让骆淇和你说说坤宁宫的事,你再伤心难过也不迟。”
那夜的坤宁宫,没有了富丽雍容,那是一座修罗场,到处都是血,皇帝挥舞着天子剑,无情地杀戮着那些手无寸铁的宫人。
那些人都是平日里服侍皇帝的,其中有几个,还是从皇帝几岁时,便在身边的。可那一夜,他们都死了,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坤宁宫重又上锁,并且贴上了镇鬼符。
第八二八章 外室子
寒冬腊月,豆大的汗水从额头渗出,震惊、质疑,秦珏和骆淇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把利刃劈头落下,他想躲开,可他无处可躲。
“你那四十多名兄弟虽然死了,可他们知道自己是为何而死,他们也知道,他们的家人会在他们死后拿到抚恤,甚至还会有一官半职,如果是出身将门的,更是为家族争得了光荣,他们虽死犹荣。”
“可是死在天子剑下的那些人呢,他们是奴才,死了就死了,可是你也是当主子的,你会无缘无故斩杀自己家里的奴婢小厮和家将吗?你不会,我不会,我们都不会这样做。”
直到出了庄子,这些话依然萦绕在邹尚耳边。他知道秦珏和骆淇没有夸大其辞,骆淇是金吾卫,这些事应是亲眼所见,且,凌虚子的事情他听说了,京城里都在传,那些失踪的孩子是皇帝拿来采补的。
邹尚什么也没有说,回到京城后,他的第一件事便是为死去的四十多名兄弟请功,可他的折子却被压了下来,兵部给的说法是,南边要抚恤的阵亡将士更多,王月久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已经两年了,到现在既没给抚恤也没给封赏,征南大将军尚且如此,你们锦衣卫添什么乱?
邹尚二话不说,就去找韩前楚,韩前楚没在值房,新任首铺高蕴还不认识他,当然更不知道他是什么性子,遂笑容可掬地和稀泥,让邹尚回去等消息,既然已经报到兵部,兵部批了就会送交内阁,现在还没有送过来,让他不要急。
邹尚差点气乐了,他离开京城一年多,内阁就变成包子铺了?
邹尚索性在内阁值房里大马金刀坐下了:“我管你们什么兵部户部,我的人不能白死,今天你们不给批下来递上去,那我就自己呈给皇上。”
他把皇帝抬出来,也就是吓人的,赵极还没有老糊涂,就是看内阁不顺眼,也万不会越过他们行事。
可高蕴真给吓了一跳,以为他会言出必行。并非是高蕴胆子小,而是锦衣卫的名声太差了,在高蕴的记忆里,锦衣卫就没有干过什么好事,包括这次刺杀赵宥,也不过就是胡作非为而已,两国交战尚不斩来使,现在还在打仗,你们却跑去暗杀,行宵小之事,无大国之风。
偏偏邹尚既是锦衣卫,还是勋贵子弟,京城里的勋贵子弟就没有几个是名声好的,邹尚曾把潭柘寺一群学子全都投进诏狱,仕林之中早就臭名昭著。
今天第一次正式交锋,高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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