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李定国大军虽已退回广西,但仍留有一些人马在广东境内,这新会县城又是广州的门户,水陆交通便利,乃必守之地,新会一失,广州便危,故李定国二攻广东时重点便在夺取新会,围了县城足足八个月之久,如今李部主力虽退,可新会清军仍不敢掉以轻心,城门须臾不会轻开。
不过寒食将近,知县黄之正念在县城被困八月,城中居民死伤无数,故特向守军将领请求开城一日,好让百姓出城祭拜亲人,守军将领再三斟酌后同意了这一请求。得到守将同意后,黄之正立即让人贴出告示,并组织了一些人手维持秩序,守城清军为防有失,派了一队兵丁于城外戒备,城中也做了相应安排。
城门打开之后,便陆续出了上千百姓往城外祭扫,远远看去,百姓人人缟素,个个脸有哀色,看向守城清军的目光也是痛恨万分,但却都是敢怒不敢言,只匆匆从城门一穿而过。再看那守城的清军,却无一不是沉默不语,对百姓目光中的仇恨视若不见,难得的没有对百姓恶言相向,更没有肆意鞭打,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不敢稍大,叫人看了委实奇怪,平日鱼肉百姓的屠夫何以一个个全成了心善菩萨?
百姓出城后,便有人沿途开始飘洒纸钱,随风落地的纸钱伴随着人群中小声的念叨,使得这一出城祭拜的场面倍加的肃穆,也倍加的凄凉。
人群大多以男丁为主,很少见到女子身影,偶有几个,也都是年迈老妇或是尚未及笄的女童。
队伍中有县衙的人在维持,路两侧不时还能看到佩刀持枪的清兵,和城门处的清军一样,这些清兵也大多不愿正面看这些百姓,有的更是直接别过脸去佯看其它方向。只有当那随风飘散的纸钱落在他们身上或脚下时,这些个清兵才会不为人注意的抽动一下脸颊,微微动容。
新会城中死难的居民被统一安葬在一块,说是安葬,其实也就是胡乱的挖坑掩埋,内中埋得也多是尸首不全的残骸,有的更是连尸骸也没有,只埋了些死者生前的衣物,很多堆得老高的大坟一看就知道不止埋了一人,也不知下面究竟葬了多少人。相比还有亲人知道的坟堆,那无主的孤坟却是更多,几乎占了这乱葬岗的一大半。
近乡情怯,近坟情慌。
祭拜的队伍终于来到这乱葬岗时,人群中那抑止不住的哀思便再也无法忍住,也不知是谁家的先哭了起来,片刻之后,这乱葬岗上已是哭成了一片。那哭声撕心裂肺,叫人听着宛如刀割。
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眼前所见,却是上千男儿齐落泪,当真是让人心堵不已。
远处听到哭声的清军根本不敢过来看上一眼,维持秩序的差役也多有亲人遇难,这会也都是心有哀戚,或是默默站在那里哀痛,或是跪在地上哭喊几声,只有几个知县黄之正从老家带来的差役才没有这种亲人离世的悲痛,站在一边低声说些什么。
“老本贼围了县城好几个月,这新会城的人差不多也算是死绝了,唉。”一个叫黄四的差役望着眼前的场景很是唏嘘的叹了口气。
另一个差役听了点头附和道:“可不是,我听县尊说了,光是杀了吃肉的就有七万多,另外平南王和靖南王麾下的将士又掳走几千女人,城中眼下剩下的不过一两千人,新会城的人可不是死绝了嘛!”
听了这话,站在最边上的差役齐二忍不住道:“两位王爷的兵可真是虎狼之兵啊,哪里像是朝廷的兵,这孽造的。。。”
“小声点,这话可不能乱说。”黄四为人老成,听了齐二这话,立时就瞪了他一眼,尔后四下看了看后才道:“要说罪孽,老本贼孽更重,他要不来打新会,这城里的人能这么惨吗?”
“是,是,造孽的是老本贼。”
齐二知道自己说错话,忙点头附和,正要再骂几句老本贼时,却听坟堆那有人惊叫起来:“吴夫子哭晕过去了!”
齐二诧异道:“哪个吴夫子?”
边上有人道:“城东那个教书的。”
“噢,”齐二恍然大悟,露出一脸同情之色,“怕是想他娘子太过伤心了。”
黄四朝刚才叫唤的那方向看去,摇头道:“李氏也真是个好妇人,当日兵丁本是去捉的吴夫子,哪知她说丈夫五十尚未有子,若是叫兵捉了去他吴家就绝了后,所以恳请兵丁捉她去吃,这才保下吴夫子一条命,现在想来,这妇人真是节烈啊!”
众人听了都是齐点头,旋即齐二想到一事,有些奇怪道:“李氏不是给叫吃了么,那坟中埋得是?”
黄四脸颊一抽,低声道:“李氏的头颅,那些兵给留下的,老本贼退后,吴夫子便给埋在这了。”
说话间看到不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便拿手指了下,对众人道:“喏,那就是林秀才,他娘子莫氏也是个好妇人啊。那日兵丁去捉她姑烹来吃,她却说姑年纪大了,肉不好吃,她则年轻,这身上的肉细嫩,可以让兵丁好生大嚼,兵丁听了后便放了她姑,把莫氏给吃了,连个首级也没给留下。。。这坟里埋得是莫氏生前的衣物,算是林秀才给自个留的念想吧。”(作者注:姑,婆婆的意思)
“要说最惨的还是梁秀才家的闺女,十一岁的人,小小年纪就知道以身代父,当真是叫人敬佩得很。”
“听说那兵本是嫌这闺女身板小,肉不多,不想杀她,这闺女却对兵丁说,你们以为我身子小,肉少不足你们吃一饱吗?然后自己夺过刀抹了脖子,兵丁们见状便放了梁秀才,将他闺女身子给煮了。”
“县学的诸生吴师让的娘子黄氏也是自请代夫死,听说那些兵杀黄氏时都是哭着杀的,流着泪把黄氏给吃进了肚子,唉,真是人间惨事。”
“。。。。。。”
一桩桩耸人听闻的惨事说出来,再铁石心肠的人听了都是不忍,一众差役们神情早就是变了,心底下全是唏嘘不已,又是庆幸这等惨事没落在自个身上。
再伤心的人哭得时间长了也受不住,坟上这会哭声已渐渐小了下来,视线里到处都是焚烧纸钱的烟火,插立在坟堆上的一根根哭丧棒格外引人注目,一根连着一根,怎么也数不过来。
黄四站了一会,抬头看了看天色,嘱咐众人道:“估摸着,再有半个时辰就能回城了,大家多用点心,等会去看看哪家需要帮助的,能扶一把就扶一把吧。”
“哎,晓得了。”众差役齐声应了。
黄四见没什么好说的,便转过身子,无意间却看到一年轻人站在东北角的两座新坟前,因为背对着黄四,一时也看不清这人长相。让黄四感到奇怪的是,那年轻人面前的坟前并没有祭品,连纸钱也没有,这年轻人也不像其他人一样跪在地上,而是笔直的立在那,不要说哭声了,就是连声哽咽也听不到。
“那人是谁,怎就这么空手来了,有认得的吗?”黄四好奇之余回首问了身边的差役。
众人随他视线看去,纷纷摇头,却是一个也不识得。刚好本县的一个土生土长的差役走了过来,众人拉住他询问,这差役瞅了那年轻人一眼后却是认得,告诉众人道:“那是周秀才,父母妻儿都叫兵吃了,全家就剩了他一个,可怜得很。”顿了一顿又道:“那两座坟是空坟,里面什么也没有。”
众人听他这么一说,顿时对这周秀才大为同情,说了几句可怜的话后,便散了各忙各的。
一直站在坟前的周士相并没有听到远处差役们的议论,便是听到,对那些可怜他的话也不会做出任何反应,该哭得早已经哭过,该流得泪早已经流过,眼下,除了复仇,周士相心中再无他念。
父母妻儿俱成他人肚中之食,这等耸人听闻的惨剧,让二世为人的周士相也为之骇然,更让完全传承了身体主人情感记忆的他为之痛苦,这种痛是刻骨铭心的痛,是永生难忘的痛,是他一辈子都会为之惊醒的痛!
。。。。。。。。。。。。。。。。
作者注:寒食原为汉人第一大祭,后世与清明相合,改过清明。
第一千一百二十八章 鳌拜在外 三水在内
势如破竹,一举鼎定中原登基称帝和连败多场,士气低迷称帝,二者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前者是帝王之象,后者则是丧家之犬小丑般作为,智者而不为。
现在不要说吴三桂自己不敢再动称帝的心思,就是起初一直怂恿他称帝的胡守亮等人也是不敢再提了。
吴三桂之子吴应熊在大姐夫夏国相和三姐夫郭壮图的喝斥下,也将劝父登基的心思给按了下去。
实际上,吴三桂自己只有三个亲生女儿,大女儿嫁给了夏国相,二女儿嫁给了胡国柱,最小那个女儿吴珂今年才14岁,是爱妾陈圆圆所生,尚未出阁。吴三桂对这个小女儿最喜欢,因为小女儿长得和她母亲陈圆圆极其相似,相貌颇美。
早年吴三桂曾为小女儿定了门娃娃亲,许的是他吴家通家之好、苏州大族王家之子王永康。不过现在苏州被太平军占领,王家因为通虏被举族查抄,这门婚事自是作罢。便是王家现在不曾被查抄,这门婚事想来也是不成了。
毕竟,吴三桂不可能将自己最疼爱的女儿嫁到太平军的地盘去,天知道那位连耿继茂生了两个儿子的嫡福晋都能强掳去的贼秀才,会不会对他的女儿做出什么禽兽之事。吴三桂是绝不会让自己当贼秀才的便宜“岳丈”的。
说起来,周士相这几年也是造大孽了,原来许多亲事都被他“棒打鸳鸯”拆散了,如河东君柳如是的女儿柳小照的亲事。
如果没有周士相,在苏州的柳小照现在不可能天天在屋里生闷气,因为她不喜欢那个天天上门讨好她母亲的于小公爷。
在小照心中,她的如意郎君应该是状元及第的公子书生,而非只知道舞刀弄枪的莽汉。只可惜,小照的母亲和她想的不同,对每天就如点卯般上门的于小公爷是青眼有加,当真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若不是顾着丈夫钱谦益,柳如是只怕早就自做主张将女儿给嫁了。
另外,如果没有周士相,今年,吴三桂也会将他最疼爱,也是他最漂亮的女儿不远千里嫁到苏州去。带着对母亲的依恋和不舍,同时也带着对未来夫君的幻想,美人吴珂娇羞的去了江南。
只是,这一切,周士相并不知道。
郭壮图娶的不是吴三桂的亲生女儿,而是他大哥吴三辅的女儿,只不过吴三桂是以亲生女儿的名义将侄女嫁给郭壮图的。外界一些不知道的人便以为郭壮图娶的是吴三桂的女儿,却不知他只是吴三桂的侄女婿。
在吴三桂自立称帝这件事上,夏国相、胡国柱、郭壮图三人态度都很微妙。夏国相和郭壮图是赞同吴三桂称帝的,胡国柱的态度却模拟两可,虽没有说过反对的话,但也没有公开支持。
现在,自立称帝已不可为,夏国相和郭壮图懂得权衡利弊,自是不会再支持小舅子吴应熊,而是劝吴三桂能够将韩王从郝摇旗手中弄过来,暂时拥立韩王以安军心。
方献亭到郝摇旗军中,自然是要完成这个任务。如果韩王同意去洛阳,并且被吴三桂黄袍加身,那么对于南都的定武朝廷而言,就如当初的永历一般,都是个大麻烦。
韩王朱溧是太祖之子韩宪王朱松的九世孙,不过并非嫡支。顺治五年山西爆发大规模反清起义时,朱溧被各路义军推举为“韩王”,作为复明运动的号召。当时的永历朝廷在宗藩凋零、谱系紊乱的情况下承认了朱溧的韩王。山西兵败后,朱溧逃入湖广,此后十多年一直在郝摇旗的营中。
从气节上看,朱溧这个韩王和定武帝十分相像,都是坚持抗清,不肯投降的明朝宗室。二人经历也十分相似,早年都吃过苦,也都不识字,坚持抗清的岁月中,也屡屡在死亡线上挣扎。
周士相知道郝摇旗没有随李来亨他们北上,原先只道郝摇旗有眼光,知道李来亨他们冒险北上很可能会失败,所以留在豫南坚持,好给李来亨他们经营好退路,却没想郝摇旗是打的吴三桂的主意。
单只郝摇旗一家投奔吴三桂,周士相不大在乎,毕竟郝摇旗手底下真正能打的不过几千人,余下那两三万人都是乌合之众,调两个乙级镇就能逼得郝摇旗阵脚大乱。可是,郝摇旗若是将韩王送给吴三桂,那就是个大麻烦了。
“这帮流寇就是不能信,大帅那么对他们,可他们却不思感激,反而处处给大帅添堵,真是不识好歹。早知今日,当初就不应该将他们从夔东救出来,任他们在那饿死得了。”
徐应元愤愤不平,顺王李来亨带忠贞营主力北上就已经让大帅头疼万分,逼不得已只好让唐三水北上牵制,更以重利诱使荆国公王光兴反水,这才让忠贞营停在了黄河边。现在顺王那边的麻烦还没解决掉,这边郝摇旗又跳出来,还扯出个和永历一样的大麻烦出来,典型的恩将仇他,任谁都受不了。
“急什么,郝摇旗不是没有去洛阳吗?韩王不也是病着呢吗?这说明什么?说明郝摇旗和韩王并不傻。”
周士相摇了摇头,将忠贞营从夔东解救出来,他不认为是错误,哪怕现在忠贞营和自己貌合神不合,搅乱了他针对满清的灭族部署,但他却未就此将忠贞营视为仇寇,要解决他们。
对忠贞营,周士相是区别对待的。老闯将们是一拨,摇黄土寇是一拨,河南本地的土匪又是一拨。
唐三水北上和忠贞营打了好几场,可忠贞营的损失其实并不大。雷声大,雨点小。一方面是因为唐三水不敢和忠贞营硬拼,另一方面则是吴重山对“敌人”也是选择性的打击。
再者,除非太平军主力调两个军上去,要不然也吃不掉忠贞营这十万人马。
“大帅,你对郝摇旗还是太过相信了,你两次让郝摇旗将韩王送至南都,他都没有理睬,现在更是直接投了吴三桂,谁敢保证他不会利欲熏心,将韩王交给吴三桂呢?”徐应元提醒道。
周士相点了点头,他不能将解决麻烦的希望放在郝摇旗不傻上。离郝摇旗最近的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