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响狐疑地问道,咋哩,你听到厂子要开除我么,为啥儿吔。
杏仔不置可否地回道,不管是不是真要开除,你老也不去上班,时间长了,厂子还能平白无故地给咱养老么。迟早要这样做呢。
茂响半晌儿没言语。他既为杏仔说出的这一大通儿大人话而深感意外,也为听到这么个坏消息而感到震惊。杏仔虽是没有确认这个消息的真与假,他毕竟见天儿围着木琴过生活,就算木琴的口风再紧,也能无意中透露出许多内幕情况的。前些日子,他也曾找到过哥茂生,让他替自己在木琴跟前多讲讲情,兴许还能躲过木琴的处罚,让她收回换岗的决定。当时,茂生在狠狠地数落了他一顿后,还是拍着胸脯保证道,我从没叫你嫂在外事场上为难过。这回,就豁上脸皮不要哩,一定讲软乎了她,帮你度过这道难坎呀。但是,好几天都过去了,依然不见茂生的回话。就此看来,不仅免罚的事黄了,恐怕连吃饭的差事也要保不住了。
杏仔见茂响不说话,蠕动了几下嘴唇,又劝了几句。他说,你快点儿认个错吧。找大娘好好讲讲,兴许还能保住工作。要是再不认错,真让厂子给开除了,事体可就大哩。咱还得靠厂子挣钱吃饭呀。
本来茂响肚子里已经憋起了一肚子气,咬牙切齿地暗恨木琴要往死里踹他,一点儿情面也不留。但不能当着杏仔的面爆发出来,还要死撑着维护这两年来自己在杏仔心目中树立起的好形象。他勉强笑着对杏仔道,别担心爹,我肚里有数呢。爹走南闯北了这么多年,啥难事没经见过。就这么点儿小事,没啥儿哦。也就算是小菜一碟吧。
听到茂响这样说,又看到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杏仔终于放下心来。他不再耽搁时间,起身就走,说,我得赶紧去割麦了呀。你家的麦要是割不完,也甭急。待我一有了空闲儿,就赶来帮你。
听到杏仔的话,茂响心里一阵翻腾。眼眶里湿润润的,有泪花在眼眸间闪闪欲动。他望着杏仔的背影,语音略颤地喊道,割麦时悠着点儿劲,可不敢使狠了呢。也小心着伤手,万不敢叫凉水浸了呀。
说着,终是有几大滴泪珠子滚出了眼眶,缓缓滚过粗黑的面颊,滴落在汗津津的衣襟上。
第九章 一地杏黄1)
这个夏天,天气异常地炎热。少雨水,多旱情。
整整一个雨季,大大小小的一共加起来,也只有几场雨,且下得都不是很大。林木茂盛的山里尚且如此,山外的雨水更是少得可怜。大片大片的庄稼整日暴晒在烈日里,暴露在晴空下,全都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叶片,了无生气。地里干燥得很,干硬的地面上龟裂出一圈套着一圈的裂纹。就连大小的沟渠里也是焦躁一片。只有东一墩西一撮的野草,苦熬在上晒下蒸的高温里,奄奄殆毙。
镇领导把发动群众抢水抗旱当作了全镇压倒一切的中心工作。全民动员,老少上阵,展开了一场抗旱救灾的全民战争。所有的工作基本暂停,全部为抗旱让路。所有机关干部全部被赶到了各个村庄,不分白天黑夜地组织村民抗旱。还有不少学校为此放了假,让学生崽子们回家抗旱救灾去了。于是,大多数村庄里,基本上已是十户九空。村外的田地里,却是人声鼎沸。白天人影憧憧,夜里则灯火通明。
据说,镇西南角上那座水库里的水,已被抽水机抽得差点儿就见了底。远近大小的沟塘河渠里早已经滴水不存了。只剩有青泥朝天,又被毒辣辣的太阳烤晒得变成了硬硬的瓦块一般模样。还有的村庄,人畜吃水都成了问题。水井里的水,已被惶惶不安的人们不计后果地一气儿抽干。地下水位急剧下降,再也泉不上水来。
个别村子之间,村子里个别户之间,为了争抢水源,竟然大多出手,闹出了一个又一个不大不小的动静来。镇驻地北山一村和二村的人平日里欺行霸市地强横惯了,就合起伙来欺负水库周边的村庄,想独霸了那点儿有限的水源。周边村庄里急红了眼的村人为了粮食和活命,豁出了老命地跟平日里狐假虎威的镇上人群体争斗。老实的庄稼人一旦上了劲儿,较了真儿,其势态的严重程度便大得吓人。不仅男女老少上了阵,家家户户的锄头锨镐土炮菜刀也跟着上了阵。伤了人,流了血,还差点儿闹出了人命官司。好在镇派出所的人及时赶到,又是朝天鸣枪,又是四处逮人,总算勉强把局面控制住了。
从此,镇派出所里的几个毛人见天儿就到水源严重紧缺的地方转悠巡察,紧张得大气不敢喘。若是因挣水闹将起来,你公安的人又能怎样处置。只得把人逮到派出所里,关上一天半宿的,再黑唬着驴脸教训上一通儿,随后就得放人。一来,这种因抢水而发生的争强斗狠,是很难查证出青红皂白你对我错的。谁也不是闲着没事故意违法寻事闹事的;二来,你派出所也是吃人粮食办人事的地方,怎会忍心把人扣住不放,眼睁睁地看着地里的庄稼旱死家里的人渴死吗。当然不能这样做。公安就是要维护社会治安和人民群众生命财产的安全。那么,此时的人民群众生命财产都受到了严重威胁,怎么办,赶紧放人呗。就让他们为了争抢那点儿比花生油还要金贵的水,继续争强斗狠。随后,再逮人,再教训,再放人。如此这般,循环反复,连轴转个不停。
第九章 一地杏黄2)
人们到了这种地步,便彻底地惶恐起来,不知这个日子怎样才能苦熬下去。直到此时,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太们才猛然惊醒,是不是世人作下了啥样伤天害理的事体,老天爷才降下了这场灾难,以示惩罚呢。一旦有了这么个想法,暗藏于内心里的妄想,便蠢蠢欲动起来。他们不再顾忌别人说三道四了,立即行动起来,买上烧纸,带上香烛,径直奔到早已废弃成了荒岭平地的土地庙旧址前,又是烧香上供,又是磕头作揖。念念叨叨,喃喃自语,祈求老天爷可怜可怜天下苍生的疾苦,快点儿降下雨来吧。
据说,一位牙齿脱落步履蹒跚憔悴不堪的北山一村老太太,狠狠心把正下蛋的老母鸡杀了,供到土地庙旧址前。她点香烧纸磕头跪拜了整整一天,嘴里念叨不止。最后,连累带急,竟然精神恍惚起来,就跟着了魔儿似的。直到家人硬把她从地上拖了起来,背回家去。一路上,老太太还在蠕动着泛满白沫儿的嘴丫子,机械地轻微念叨着,老天爷哦,快点儿下雨吧,世上还是好人多哟,像那些搞计划生育的人才有几个吔。
这种公然反对国家大政方针败坏政府工作人员形象的话语,人们当然不敢四处乱讲。但是,人在焦急到近乎绝望了的时刻,不管说出怎样难听的话,做出怎样出格的举动来,也都认真对待不得的。
镇上的胡书记和杨贤德们哪会顾上这些个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们见天儿被寻找水源的事弄得焦头烂额魂不附体。对人们怎样大搞封建迷信求神问鬼的事体,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装作不知晓,没看见,任由人们胡闹去。这种默许的态度,愈发纵容了人们供神拜鬼的举动。于是,各地祭天求雨的现象愈演愈烈,大有蔚然成风之势。
这个时候,那些走投无路的村人百姓又猛然想起,那座深处大山腹地的仙人庙,以及那位能够前知三百年后晓五百载的神婆金莲来。这个念头一旦生发出来,就似星火燎原一般。求神灵拜神庙的心念和举动便一发不可收拾。通往杏花村的那条康庄大道上,就日甚一日地蜂拥疾走着拜神求雨的人群。
杏花村再次以其惊世非凡的身架和地位,重新雄起在山外百姓们的心中。就如一只能够解脱旱魃救民于水火的巨手,在缓缓地挥动着,召唤着那些因土地干渴而引起心田干渴的人们。
仙人庙自去年落成之后,经过一段时间的喧嚷嘈杂,也就慢慢归于沉寂了。
沉寂下来的原因,无外乎人们还没有什么头疼脚疾之类非要求神拜仙不可的事体。山外人的功利性和目的性,更甚于山里人。于是,除了个别因难以解开的心病或是特别虔诚向神的人,间或长途跋涉地跑到村西金莲家中释疑解惑外,还没有多少人轻易去叩开紧闭着的神庙门,烧香捐供。振书也便无奈地把庙门的钥匙紧紧栓绑在自己的裤腰绳上,整日随着“哗啦哗啦”的钥匙相互碰撞的声响,灰心丧气地来回徘徊于庙子和自家院落之间。
第九章 一地杏黄3)
时不时地,他便无端地生出些许悔意来。不知道自己当初硬着头皮大着胆子奠下的这座基业,到底有没有其实用价值和存在的必要。虽是心下存疑,但他还是尽心尽意地照管着仙人庙,早晚不间歇地把仙人庙内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大半年来,他收拾庙子的想法,已不是出于对神灵本身的敬意和崇拜,而是出于对自己辛辛苦苦一手创办起来的劳动成果的珍惜和爱护。
谁成想,就在他对此不报任何企图和非分之想而在内心渐趋淡漠了的时段,通往山外的大路上竟然又一次搅起了冲天烟尘,混杂着虔诚朝拜的人群,吐纳着振奋人心的叩问声音。他先前还在纳闷呐,心里嘀咕道,都大半年的时间了,很少有人到他家里,求他去开庙门。这些日子,咋就像约好了似的,接二连三地有成群结队的山外人拥到他家门前,搁下或多或少的土特产后,又随了他裤腰绳上钥匙的“哗啦哗啦”声响,齐齐拥进庙子里,全都无一例外扛腚撅尾巴地烧香供神。直到细听他们的祷告文辞后,振书方才明白,奄奄一息的神庙好容易熬过了这段了无生气的日子,终于迎来了大施神力大展神威的红火景象。
振书之所以此时才明白,是因为杏花村虽也是多旱缺雨,但终因山内林木丛生植被茂盛的缘故,湿气大而水源多,庄稼还勉强能应付得了这场旱灾,不见得就到了死苗绝收的地步。村人关心的依旧是加工厂的效益如何,工资待遇能否再上一个台阶等等。
杏花村人的幸运,全赖了老祖宗几百年前慧眼选定又一手创建起的这片基业,帮助后世子孙躲避了一次又一次的天灾**。村人在沾沾自喜的同时,却不知早就有人盯看上了它。这些人,就是镇大院里的杨贤德们。
杨贤德们被突如其来的几十年不遇的旱灾弄得晕头转向,焦头烂额。他们不得不像救火队指挥员一样,终日为了寻找水源而四处奔波打探,绞尽脑汁地设计着一个又一个的救火方案。既为扑灭干裂田地里的燥火,更为扑灭人们心中渐次燃起的冲天心火而费心伤神。
他把机关里凡是能够动弹的人,全部赶到了抗旱第一线上,划分责任区。既要包田包地,更要包户包人。若是谁人负责的片里出了乱子,绝了产,甚或死了人。说不得,就拿谁人撒气。每天晚上,每个人还要赶回镇大院,如进宫上朝一般,逐个汇报辖区内的抗旱情况。或是瞪眼攥拳地被训上一通儿,或是蛮横不讲理地扣工资罚押金,或是停职留用以观后效等等,杨贤德们使尽了手段伎俩,也使足了威风霸气,就是不见个效果。只有负责杏花村的干部清闲无事,悠然自得的样子恨死个人。好像杏花村不是北山镇的村子,不与焦渴待毙的他们共处一片旱天一个屋檐下过日月,成了一方世外桃源了。
第九章 一地杏黄4)
杨贤德脑筋一转悠,立马有了新打算。他借检查抗旱工作为名,亲自闯进杏花村。他让木琴和凤儿带着,村内村外地察看探询,重点是那些沟渠塘坝里存储着的清粼粼亮晶晶的甜水。所到之处,果见地里的庄稼长势良好,不像是缺肥少水受了委屈的样子。
其实,杨贤德也能一眼看出其中的猫腻来。
山内的山空水不会因了老天不下雨就立时断了线,依然不见干涸地流淌个不停。凤儿似乎预见到今年天气的不正常,便带人把大小渠塘的关键部位堵死,垒砌起了一道道的高堑,将山水储存得满满的。仅凭村内那点田地和人家,当然是吃不完用不了的。
杨贤德心下窃喜。他故意摆出一副说一不二的架势来,强横地指示道,你村里水源丰厚,就只想着自家,不管不顾了山外的大家,这哪成哦。你们立即把堵死的沟渠全部通开,让水流下去,救济一下山外那些就要渴断了气的村子吧。
木琴吓了一大跳。她惊道,镇长哦,要是把这点儿水放下去了,哪儿还能淌出山外呀。不出几里地,就全都渗进河床里了。谁也捞不着呢。
凤儿也赶紧插言道,就这么点儿水了,谁知道这天要旱到啥时辰。不留着节省用,恐怕俺村也就跟着遭灾哩。你还是行行好,别让俺村也渴断了气呀。
杨贤德怎会听她俩人一唱一和地搪塞自己。他把手一挥道,别在我跟前念苦经,我的苦经比你俩的还苦还长呐。现今儿,都到了啥时辰哩。还不体现出个大局意识,你俩的党性原则都跑到哪去哩。我看,你们杏花村人一个个地都一头扎进了钱眼里了,只顾自己,不管旁人的死活呢。现今儿,山外已经火燎了眉梢,就得先顾了头再讲。那腚要不要的,等旱情平稳了再讲。连头都顾不上了,还用那腚干啥儿吔。
木琴俩人被堵得大眼瞪小眼,无话可说,但又不死心。
木琴笑道,要不这样吧。这点儿水也帮不上山外的抗旱用场。不过,可以解解山外人吃水的问题。镇上就派车,从村子里拉水出山。只供人吃水,别把人渴断了气就行。不是讲,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你看咋样。
杨贤德得寸进尺地道,也行,这可是你说的,就按你说的办。镇上也没有车可派了。你村的洋行不是有辆货车么。就叫他往山外的村庄送甜水,费用就由加工厂负担吧。
凤儿哀叹道,说来说去,还是要俺村拔大头儿哦。不仅把水无偿贡献了,还要把油料费用也无偿贡献了,这亏也吃得太大了吧。
杨贤德努力紧绷着脸面,呵斥凤儿道,咋儿,啥亏让你吃了。现今儿是非常时期,所有水源都得由公家调配,所有费用都得为抗旱服务,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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