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地,就看见家门口旁站着一个人。戴着一顶狗皮帽子,穿着一件棉大衣,穿着翻毛牛皮大头鞋,浑身上下落满了雪花。他一边哈着手指,一边跺着两脚,正在活动取暖呐。待走近了,见他连细长的眉毛和粗硬凌乱的胡茬上也都沾满了雪花。一串青鼻涕吊挂在胡茬上,已经上了冻,变成一条下垂的细长冰凌。随着浑身抖动,一颤一颤的,就是掉不下来。
茂生一时不认得是谁。他关切地问道,哪家的客呀,远路来的吧。先进家暖和暖和,再把你送去呀。说罢,连忙开锁推门。
这时,背后传来颤颤地一声,哥哦,是我呀,咋不认得了呢。
茂生一下子呆住了。不用转身,也不用细辨,只是那声熟悉又陌生的一句“哥”,他就大体上猜到是谁了。茂生的心跳立时加速了。“怦怦”的心动犹如工地上的雷管炸药,在他体内轰然震响着。他慢慢转回身来,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人。跟自己差不多的豆芽菜一般身架骨,宽眉,大眼,漫长的脸型,跟杏仔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卡出来一样。茂生以为自己酒多眼花,看错了人。他又一次努力地细细辨认着,就是自己亲弟弟茂响呀。茂生愣怔了半晌儿,千般滋味万般念想随了周身迅速流淌的血液,一齐涌上了心头。他想说句什么,张了张嘴巴,竟然没有发出半点儿声音来。
第七章 山风浩荡3)
夜里,雪真的停了。天空还是阴沉沉的,不见一丝儿星光月色。夜里,酸杏几次出门察看天气。他担心地说道,天还不开晴,恐怕还得接着下呀。
果真如酸杏所说的那样,天大亮的时辰,空中又开始飘飘洒洒地落下雪花来。初时不大,随着前来帮忙娶亲的人数增多,落下的雪花竟也渐渐增多增大起来。
因了酸杏特殊身体状况,村人便一窝蜂儿地赶来帮忙,不叫他焦心分神。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琐碎事情,都有人主动出头儿操办打理。反而,显得酸杏一家人无事可做,清闲得跟没事人一样。好像娶亲的不是人民,而是别家在操办婚礼。他家人倒是来瞧热闹的。
迎娶新娘过门的套路,完全按照村里习俗,按部就班地办理,没有减少一点儿细节。尽管空中飘下如昨天傍晚那样的大雪,婚礼气氛始终热闹非凡,场面十分壮观。
因为桂花一家都是一个村子里的人,振书家派出的送亲人群,既是贵客,同时又是跑腿帮忙的人。四季两口子刚把等儿送过来,就立马撸胳膊挽袖子地动手忙碌起来。四方一到新屋,就一头拱进了厨房,担当起大厨的重任。别人还打趣道,你这又当贵客又打短工的,到底是你家娶亲,还是人家娶亲哦。四方就憨厚地笑,说都是娶亲的,也都是打工的呀。于是,整个婚礼及待客的席面上,便没有了主客之分,一律按每个人在村中的辈份大小,悉数入座。酸杏还叫国庆等人把振书一家老少全都拉扯过来,共同赴宴。应该说,人民的婚礼,被办成了一个大杂烩大喜场。这种婚礼场面,在杏花村几百年的漫长岁月里,是仅此一份绝无仅有的。
为了照顾行动不便的酸杏,主要席面被安排在酸杏家中。酸杏领着本村辈份稍高的人一桌,特地叫茂生和茂林作陪,喝得极为尽兴。茂生本就有心事,又被茂林强迫着多灌了几杯酒,显得醉眼朦胧。举手投足间,就现出一副轻飘欲仙的样子。
散席后,茂生晃晃悠悠地朝家里走去。酸杏女人不放心,就叫国庆送去。
天空中依然飞舞着大片雪花。路面上的积雪已经盖过了腿肚子,走在上面十分吃力。俩人相互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回了茂生的家门。
远远地,就看见家门口旁站着一个人。戴着一顶狗皮帽子,穿着一件棉大衣,穿着翻毛牛皮大头鞋,浑身上下落满了雪花。他一边哈着手指,一边跺着两脚,正在活动取暖呐。待走近了,见他连细长的眉毛和粗硬凌乱的胡茬上也都沾满了雪花。一串青鼻涕吊挂在胡茬上,已经上了冻,变成一条下垂的细长冰凌。随着浑身抖动,一颤一颤的,就是掉不下来。
茂生一时不认得是谁。他关切地问道,哪家的客呀,远路来的吧。先进家暖和暖和,再把你送去呀。说罢,连忙开锁推门。
这时,背后传来颤颤地一声,哥哦,是我呀,咋不认得了呢。
茂生一下子呆住了。不用转身,也不用细辨,只是那声熟悉又陌生的一句“哥”,他就大体上猜到是谁了。茂生的心跳立时加速了。“怦怦”的心动犹如工地上的雷管炸药,在他体内轰然震响着。他慢慢转回身来,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人。跟自己差不多的豆芽菜一般身架骨,宽眉,大眼,漫长的脸型,跟杏仔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卡出来一样。茂生以为自己酒多眼花,看错了人。他又一次努力地细细辨认着,就是自己亲弟弟茂响呀。茂生愣怔了半晌儿,千般滋味万般念想随了周身迅速流淌的血液,一齐涌上了心头。他想说句什么,张了张嘴巴,竟然没有发出半点儿声音来。
第七章 山风浩荡4)
国庆知道,眼前站着的这个狼狈不堪的人,是茂生家的客人。他便热热地打招呼,说快进屋里暖和暖和,别冻感冒了。说罢,他上前替茂生推开大门,又拎起茂响脚下的两只黄帆布提包,把茂响领进了院子。茂生这才反应过来。他赶紧打开锅屋门,一股暖流迎面而来。
茂生紧张又惊讶地问茂响,你咋来哩,从哪儿来,啥时来的。
茂响顾不上回答茂生一连串的追问。他忙着脱下大衣,用手使劲儿搓着近乎麻木了脸面。再把僵硬的手掌急切地凑到锅灶口边,反复地烘烤着。想来,他被冻得连话也说不连贯了。
见国庆愣愣地看着,茂生才介绍道,这是你二哥茂响哦。你俩从没见过,生哩。
国庆当然知道,茂生有个亲弟弟叫茂响,就是杏仔的亲爹。只是听说,从没照过面。国庆高兴地道,是哥呀。今儿真是喜事连连呐,早晚的喜酒是有得喝了。我这就去喊木琴嫂子和杏仔来呀。说罢,一溜烟儿地奔了出去。
他跑到老家。一进门,他就大声小吆喝地喊木琴,找杏仔。杏仔早就不知疯野到哪儿去了,只有木琴还在跟酸杏等人拉呱闲谈。
酸杏嫌道,都是这么大个人哩,还是一惊一乍的。有啥事,就讲嘛。
国庆把茂响回来的事讲说了一遍。木琴当时就愣住了,半天没搭腔。酸杏说道,赶紧去喊他来,一块喝喜酒哦。从走至今,都二十几年了,也不知他变成啥模样咧。
国庆也不待木琴是否同意,扭头又跑了出去。过了大半晌儿,茂响在茂生的陪伴和国庆的引领下,来到了酸杏家门。
众人全都站起来,迎接茂响。把他安置在桌子旁,斟茶寒暄了一阵子。又把屋内的人,一一介绍了一番。酸杏一叠声地叫厨房赶快再炒几个菜来,把酒烫上,陪二弟再喝几盅,去去寒气。酒菜很快被端了上来,并上了几个热气腾腾的大馒头。叫茂响先吃口热饭,垫垫肚子再喝酒。
看来,茂响已经暖和过来了。他脸色红润润的,话也渐次多了起来。国庆这才发现,茂响与茂生是性格截然不同的亲哥俩。茂生话少嘴拙,轻易不大讲话。茂响是生就的话匣子,知道的也多,能说会道,左右逢源。天南海北风土人情,只要有人提起话头,没有他不知晓不明白的。一看就知道,他是个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而且,他说出的话很耐听。大人有大人的来言,小辈有小辈的去语,往往能讲到别人心里去。
在众人好奇地催问下,茂响讲说自己这些年来的踪迹。住过南京,到过北京、上海、济南等大地方,还下过江南,去过新疆。这次,是从东北回来的。他的一席话,把屋里众人听直了眼。那些个地名,有些是听说过没到过,有些却是连听说都没听说过,就跟听天书一般新奇有趣。连端菜烫酒的满月都听傻了。她呆坐在一边,直着脖子,竖起耳朵,竟忘记了温菜续水。
第七章 山风浩荡5)
席间,茂响从怀里掏出五十块钱,递给酸杏。他说,不知今儿是人民的大喜日子,也没啥做贺礼的。就这点儿钱,一定得收下。
酸杏等人哪见过这么厚重的礼金,就坚决不要。
茂响说,大叔,你要是想给侄儿留个面子,就收下。要是不给这个面子,今儿这酒我也喝不下去了,这就走人哦。
酸杏为难了半天,还是接下了。
茂响的酒量大得惊人。一杯接一杯的酒被顺溜地灌下肚子,就跟喝凉水一般。茂林还想逞能发威,像灌茂生一样,把他也灌倒了。岂不知,茂响一点儿事都没有,他自己反而醉得一塌糊涂,被国庆和京儿俩人半搀半拖地弄回了家。
夜里,茂生一家与茂响坐在温暖的锅屋里闲谈。
其实,这种闲谈是从尴尬中开始,渐渐地升起了些许温情。最后,在还算令人满意的气氛中结束的。
关于茂生两口子与茂响之间的感情纠葛,很难用一两句话说清楚。就如同骨头和血肉的关系,各自独立存在着,楚汉鼎立,泾渭分明。却又有气脉贯通着,将两者紧密地连结在一起,成为不可分割的一体。其中,恩怨难明,欲说还休,又欲罢不能。
茂响之于茂生和木琴,亏欠得太多,多到难以用言语诉说的地步。否则,木琴不会背井离乡,舍弃南京的亲人和大都市生活,甘愿随男人回到这个阴山背后不见天日的小山村里受苦受累。当然,也更不会有木琴现今儿呼风唤雨雄心勃勃的事业峰巅。但是,看到茂响如此狼狈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恻隐之心也随之油然而生。毕竟他是自己的同胞兄弟,是视之为己出的杏仔亲爹。这种瞻前顾后芒刺于背而疼于心的复杂情感,一直在折磨着茂生和木琴。让俩人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把握自己的分寸和心态。这就要看茂生和木琴心空儿的大小和大度的程度了。更为主要的是,要看茂响如何主动地与哥嫂沟通和交接了。
应该说,在这方面,双方都付出了一定努力,做出了最大限度地让步。这样,才有了当晚双方都能认可和接受的良好开端。
当晚的尴尬场面,是从杏仔进屋时开始的。
一整天里,钟儿与杏仔一直在外面疯野。饿了,渴了,就跑到酸杏家锅屋里,塞上一肚子好菜好饭,再跑出去,跟一群崽子继续撒野。茂响的到来,杏仔一概不知。直到天大黑了,俩人也疯累了,才跑回自家院落,准备上床睡觉。
俩人跨进锅屋时,木琴等人闷闷地呆坐着,正是相顾无言的难受时刻。杏仔进了屋子,就去逗弄金叶。他还把一个用冰块雕刻出的粗糙小兔子递给金叶玩耍。金叶立即大呼小叫起来。她举着冰兔子朝众人炫耀,还递到茂响跟前馋他。这时,杏仔才发现,家里多出了一个人,一个与自己十分相像的人。
茂生赶忙打破这令人难堪的局面。他跟杏仔说道,这是你爹吔,快叫爹。
杏仔愣了片刻,回道,爷,他是谁的爹呀。
茂生说,就是你的亲爹呀,咋还不叫呢。
杏仔又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个正紧张贪婪地盯看着自己的陌生人,回道,我没有亲爹,就有亲爷和娘。娘,爷想是喝多了,说醉话了呢。
这时,茂响眼眶里滚出了豆大的泪珠子。泪滴顺着皱纹堆垒的古铜色脸颊淌下,穿过唇上杂乱的胡茬儿,钻进了厚嘴唇里。
第七章 山风浩荡6)
木琴终于开口了。她把杏仔推到茂响跟前,对杏仔说道,这就是你亲爹呀。是为了来看你,才大老远地跑来。你得叫哦。
突然,杏仔厉声叫了起来。他喊道,爷和娘在骗我呢。我爹早就跑得远远的,再不要我了。哪儿就会冒出个亲爹来呀。爷,娘,你们不想要我了么。想把我送人,赶我走么。说罢,他“呜呜”地哭着冲出了锅屋,奔进堂屋,并把门狠狠地摔上。钟儿也随后跟进堂屋,劝说杏仔别哭。
茂响终于忍不住了。他双手捂住自己的脸面,也“呜呜”地哭出了声。他的两只肩膀剧烈地抖动着,气喘如牛,又憋屈得让屋内的人喘不动气来。
木琴心下一片凄切。毕竟是女人心肠,见不得男人如此痛哭流涕。她劝道,杏仔还小,一下子遇见这么个场景,一时接受不了。慢慢地来,也就好了。
茂响边哭边道,嫂子,啥也不能讲噢,都是我的错呀。想当初,我要是不耍混,你们也不会到了今天的了局。杏仔也不会拖累你们这么些年呀。我上对不起老娘兄嫂,下对不起娃崽儿,算不得人咧。
茂响的一番肺腑之言,终于把茂生说转了向。他也是眼里噙着泪花,唏嘘道,甭伤心哦。回来就好,日子还得过下去呢。先前的麻缠事,就叫它过去吧。人生在世,谁没个三岔四错的。改了就好,改了就好哦。
至此,凭借了自己的真情流露和忏悔表白,茂响终于打通了与兄嫂之间冰封了二十余年的恩怨隔阂,最终融洽在了一起。接下来的拉扯,就朝着温情流动气氛愉悦的方向发展着。
茂生把老娘回家后的种种事体,跟茂响学说了一遍。又把西院被京儿一家人占用了的事,也一一讲明了。他说,原以为你不能回来了,就把西院拾掇了,给京儿当了新屋。没想到,你还能回来。你暂且住在我家,就在这间锅屋里先安顿下。吃饭什么的,也好有个照应。这西院应该归在你名下的。我得赶在开春儿天暖时,抓紧给京儿新盖座院落,再把西屋给你让出来。
茂响说道,哥呀,西屋就给了京儿住,我可不敢要。要是细算起来,你和嫂子把杏仔辛辛苦苦地拉扯这么大,我咋能跟你们算清,啥是你的,啥是我的呀。我就先住在这儿。等今年有空闲儿了,就出去新起一座院落。也好把杏仔安顿下,省了你和嫂子的一份心思。赶明儿,你带我去坟上,见见咱娘。我得去跟娘请罪去。也不知,娘在地下愿意叫我去不,愿不愿意见我哦。说罢,又是一阵哭泣。
茂响从带来的两只黄帆布提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