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茫茫的雪地之中,一个全身雪白的身影悄悄地摸进了十八娘的温泉庄子里。
如今已入夜,庄子上并无太多的乐趣,总是早早的便熄灯落锁歇了。
十八娘坐在烛光之下,一针一线的缝着一顶虎头帽,她身旁的碳火红彤彤的,时不时的发出嘭的炸裂声。
屋子里闷闷地,南枝在小桌上放了一盆金桔,去味儿。
突然之间,她看了屋顶一眼,一个翻身,抓起了床头上搁着的清越剑。来人脚步轻盈,是个高手。
十八娘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在窗子被打开的那一瞬间,快速的出手,将剑架在了来人的脖子之上。
来人一头乱发,像是鸡窝一般顶在头上,头上的雪如同一顶白色的帽子,穿着一身腥臭哄哄的羊皮衣,双眼发青,嘴唇开裂,看起来十分的狼狈。
十八娘一看,将清越剑收回鞘里,又坐回了火盆子旁,拿起虎头帽继续缝了起来。
“你不是去太原了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李子期看着她的脸,鼻头一酸,想要过去抱住十八娘,可是看了一下自己身上的雪,又住了脚,将那破羊皮袄子脱了,蹲在火炉子前边,将自己烤得热热的,冒出一道道白色的烟雾。
“你靠那么近,头发该烧着了。”
李子期将头挪得远一些,“我身上凉,怕冻着你,想要快些把自己烤暖和一些。”
十八娘一愣,手上的针不小心扎到了手指,流出了一颗圆滚滚的血珠子。
还没有回过神来,手指已经被李子期含在嘴里了。
那天夜里,他起身出去,回来的时候,也是蹲在炉子边,将自己烤得热烘烘的了,才靠了过来。
李子期松开十八娘的手,一把抱住了她的腰,伸出手来,小心翼翼的摸了一下十八娘的肚子。
“我一接到西屏的传信,就立刻赶回来了。他有没有长大一些?”
十八娘点了点头,“应该有吧,不然南枝炖给我那么多鸡汤,不是白饮了么?”
她说着,不着痕迹的将李子期推开了一些,站起身来,提起桌子上的白瓷水壶,轻轻地问道:“四皇子是女儿身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因着她有孕在身,南枝不让她再饮茶水了。
这壶里头,装着的是红枣桂圆枸杞茶,倒到纯白的瓷盏里,圆圆墩墩的,十分诱人,散发出甜甜的香气。
十八娘将茶盏倒满了,又取了一个小银勺,放到盏中,推到了李子期跟前。
“我打算说出去,这样四皇子变四公主,与大位无缘,崔家出局,朝堂上的平衡将打破,二皇子一家独大,太原王氏势必要抖起来。你以为,以赵义的性格,会容忍王家站在他头上作威作福么?不能,下一个死的就是王家。”
她说着,悄悄看了看李子期的眼神,冷冷道:“咱们到时候坐收渔翁之利,你说这个计谋好不好?”
见李子期不说话,十八娘垂了垂眸,“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杀了我灭口。你当黑羽卫这么久,自是知道的,只有死人才不会说错话。”
第二百零八章 他死你死(二更)
李子期一听,将十八娘抱得紧紧地,像是要嵌进自己的肉里。
他用手指极其认真的替十八娘梳着发,他的手刚被火烤过,暖暖地,十八娘却感觉到他不停地在颤抖。
“不行,十八娘。崔闽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救你的人,他若是死了,你也会死的。”
十八娘只觉得自己心中的小芽儿,突然之间舒展了开来。
她笑了笑,将发丝轻轻的用发带捆了起来,伸出手指去,摸了摸李子期干枯的嘴唇。
“所以说,最知道我的人是郑慧流,而不是你。一个人知道自己要死了,刚开始会恨,会害怕;再后来呢,会绝望,过一天便少一天;到最后,便会麻木,不过就是一死,过一日便是多活一日。”
她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我不恨你见死不救,却会恨你骗我。而我恨的人,都已经成了一黄土,在我死去之前。”
李子期却是哭了。
“你心悦我少一些,所以你舍得离开我;可是我却不舍得。”
他怎么能够眼睁睁得看着十八娘去死?
他上辈子已经看着她死过一次了,这辈子怎么能够重蹈覆辙?
那时候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自当自己真是镇平王的儿子。母妃不理他,父王偏疼李子安。天地之间,唯独他一人,孑然一身。
上辈子也还是十二岁进黑羽卫,只不过那时候的十二岁,是真的十二岁。
每天都被那些王八羔子揍的一身的淤青,除了一张脸,简直没有一处是完整的。
为什么呢?别的世家贵子的十二岁,可以出去寻花问柳,可以附庸风雅,可以去玩儿蹴鞠。
可他李子期却要拿起手中的剑,麻木的杀了一个人,又一个人,天道不公!
他躺在屋顶上,用手遮住自己的眼,默默的掉眼泪。
长安城的日头,真的是太烈了。仿佛要将他内心的所有阴暗,都晒得无所遁形。
可是,有光的地方,怎么可能没有影子。
他一有机会,便去偷看十八娘。
她也没有父母疼爱,孤身一人。那些衣着光鲜,说起来还是她的堂兄堂姐的人,奚落她,侮辱她,嘲笑她。
她都挺直了脊梁,站在那里,一个个的狠狠地还回去。
那时候的沈十八,是整个范阳,最耀眼的小娘!就像是一颗冉冉升起的太阳。
李子期蹲在房梁上,躲在树荫里,像是一个无所不在的影子。
他自惭形秽。
他只敢躲在一旁,悄悄的模仿着十八娘的样子。她伸出右手,他就伸出左手,好似那样,他就能真的牵着她的手。
若是能够默契的碰一下,他都会红着脸,看着自己的手,躲在一旁笑出声来。
随着李子期年岁渐长,赵义给他布置的任务越来越多,他去范阳的机会也就越来越少。
他心中憋着一个妄想,若是他立了功,在赵义面前得了脸,是不是就可以请了圣旨,去求娶十八娘呢?
可是等着他带着一身的伤,再次来到范阳的时候,却什么都已经改变了。
那是一年花朝节。
十八娘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裙衫,小脸儿红扑扑的像是一个红果子。她梳着双丫髻,坠着圆润的珍珠。
那个珍珠他认得,是他花大价钱从南边收了,再让人特意去卖给十八娘的。
她笑得前所未有的美。
在她的身旁,真的就站着了一个年轻的男子。
这个人的画像,李子期曾经在赵义的案头上见过,他是太原王氏宗子王六郎。
王六郎手中正拿着草,认真的编着一条手绳。十八娘瞧着,低下头,吃吃的笑。
他的手心里可能有虫子在爬吧,痒痒地,一直酸到了心里。
李子期蹲在草丛里,也扯了身旁的一根草,认真的编了起来。
王六郎编的太大了,明明十八娘的手腕就很细,一不小心就会掉出来的。而他编的恰恰好,细密又工整,比那街头上卖手绳的大娘,编得更好一些。这是他偷偷的比划了许多个日日夜夜,才比划出来的。
可是王六郎那个戴在了十八娘的手上,李子期的那个,却只能扔在了草丛里。
他就那样麻木的跟着,跟着他们去了小河边采花儿,跟着他们去了面摊上,看着他们吃面。
这家的面放的醋太多,辣太少。十八娘更喜欢城东头的那家。
可是她却坐在那儿,开心的吃着,还冲着王六郎笑,说这面味道真好。
李子期蹲在街角,默默地想着,日后他最讨厌的吃食,大约就是面了。最讨厌的人,大约就是姓王的。
也许就是从那时候起,没有人再唤他李子期,大楚的人都唤他,活阎王。
李子期一滴眼泪也没有掉。他在十八娘的窗外蹲了整整一夜,第二日一早,便离开范阳,回了长安。
他听说,十八娘簪了牡丹花。他听着,一把火把镇平王府的牡丹花全都烧了。这样她就要嫁王六郎了。
他听说,他们定亲了。明年的花朝节,她就要嫁王六郎了。
他听说,她在一次花宴上,晕了过去,大夫说,她活不过十八岁了。
李子期那夜掉了一整夜的泪,他都没有想到过,自己身为一个男子,竟然能够伤心成这个样子。他不停的抹掉,可是眼泪就是这样不停的涌出来。
李子期一把跳进了荷塘里,将自己淋了个透心凉,这才翻身上马,连夜的敢去了范阳。
数月未见,沈十八娘的身量长高了不少。
她的脊背挺得直直的,紧紧的抿着嘴唇,拿着清越剑,架在王六郎的脖子上。
她一直在笑着。
“退婚?你们这么多人,站在这里,就是为了逼迫我退婚?让沈十六爬未来妹夫的床,就是为了让我退婚?那你们早说呀,掉在地上弄脏了东西,便是送给我,我也不会要的,因为我怕脏了自己的手!”
说着,她的剑又紧了几分,“王六,我就问你一次,这个婚是你要退的吗?”
王六低着头,终于轻轻地嗯了一声。
站在人群中的李子期,简直恨不得冲出去,一剑将他杀了。可是他不能,他若是杀了王六,那王六便会永远的留在十八娘心里了。
他明明应该庆幸王六是个孬种,这样好让他有了新的机会。
可是奇怪的是,他恨,恨他为什么那么没用,为什么要让十八娘露出这样的神色!
十八娘闭了闭眼,过了一会儿,才长舒了一口气,“君若无意我便休。”
第二百零九章 上辈子(三更)
然后她笑了笑,“难不成,王家就想让我这样随随便便的退了婚么?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好事?”
王六郎的母亲一听,顿时勃然大怒,“你说什么?这事儿是两家长辈定下来的。你有恶疾,我们没有告你骗婚都算不错了!”
沈家的人,也一脸不赞同的看着她。
十八娘却丝毫不怯,“婚书在我手里,你儿子的头在我的剑下。自然是我说了算。十万两,我看王六郎白白胖胖的,身体康泰的,应该值个十万两吧。你别说,你们王氏宗子,只值十个大子儿?”
“你要十万两做什么?你说不定连十个月都活不了了,要十万两做什么?”
十八娘眨了眨眼睛,“我这个人没有别的癖好,就喜欢听银子打水响。我是绝对不会将这银子融了,造一块王家无耻的匾额,挂在长安城城楼上的,这点你们大可以放心!”
王夫人简直要气地撅了过去!
听你这样说,就不可能放心好吗?
她的手直哆嗦,指着十八娘的脸就要开骂。
十八娘脸色一变,“你最好不要指着我发抖,因为万一我的手也抖了,你儿子的命可就没有了。”
李子期在一旁看着,心酸不已。
王夫人一咬牙,“给!给她!”
十八娘笑了,“记得写上,是你们王家自愿给我。可别等我一走,就寻人讨要回去,这样实在是太有失体面了。”
十八娘拿了银子,收了剑,看也再没有看王六郎,对着沈家人抱了抱拳。
“我沈十八为沈氏女,自认从未违逆家族,与王家谋求两姓之好。可是如今我命不久矣,你们便背信弃义,让十六来顶替我,任由王家人践踏么?如今我心里十分难过,指不定就要到处说沈氏的无情无义了,沈家嫡女的自甘堕落了,你们想要如何补偿我?”
沈家的老夫人简直被她这样子破罐子破摔,厚颜无耻的样子给吓懵了。
她完全没有想到,一向乖巧的沈十八娘,发起疯来,竟然是这个样子的。
她咬了咬牙,“十万两。”
十八娘眯了眯眼,“我范阳沈氏强过太原王氏,不是没有道理的。多谢祖母。你放心,我没有花过我父亲一两银子,等我死了,这些银子也不会留给他,让他还给沈氏的。”
沈老夫人差点儿背了过去。
十八娘拿了二十万两的银票,翻身上了闪电,突然朗声说道:“那玄衣黑羽,复又一身贵气的,可是黑羽卫副指挥使李子期?”
李子期一愣,如同被雷劈中了一般,呆呆的点了点头。
十八娘爽朗一笑,“小女子身负巨资,想要去长安,又怕有那贼人劫道。想让李世子一路护送,那银子我分你一半,可好?”
她,竟然真的对着他笑了,这是是真的,不是他躲在阴影里幻想出来的。
李子期看着十八娘的脚,她穿的是一双绣着蜻蜓的缎面锦靴,那蜻蜓好似要飞起来一样,“好!”
他不要银子,他只想把他的命,把他的所有都给她。
十八娘将那范阳搅了个天翻地覆的,便伙同李子期拍拍袖子,就出门远游了。
上辈子她一病发,就同沈家闹翻了,沈家的老太爷自然也没有将鲁萍的事告诉十八娘了,因此她压根儿没有想起报仇这件事,来了长安,也没有住在沈府里,就住在这升平巷,如今的冠军侯府之中。
那些日子,李子期走路都带风。
“十八娘,我替你买了你最喜欢的长桥肉饼,天没亮,我就去排着了。他们一看我凶,都让我排第一个。”
“十八娘,你看我做的这个蜻蜓簪子怎么样?我特意去朝华阁里找老师傅学的。翅膀还会动呢!他一开始不肯教我,我把剑往桌子上一扔,他就教了。”
“十八娘,听说今天那个什么榜眼张问天来求娶你,哼,他又穷又丑又喜欢骂人,你没有答应他吧?”
“十八娘,我给你买了一只狗崽儿,它的名字叫问天,是不是很好听?”
他就不信了,十八娘会喜欢上一个和狗有着一样名字的人!
……
直到有一天,他急吼吼的跑了进来,欣喜若狂,“十八娘,十八娘,我找到药王孙思邈的弟子了,他是小神医崔闽,哈哈,他一定可以治好你的。”
孙思邈是举世闻名的神医,只是他常年游走在民间,已经很多年没有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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