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惜一看见元至便跑过去在他身边坐下。若是再小几岁,她会抱着元至的胳膊撒娇;如今大了些,知道男女之防,不敢再那样做了,却依旧一定要在离元至最近的地方。
元至对女孩子一贯不太热情——好比他并没有认出招娣来,却也没有因为博古而同她多说话,只是客气地笑着点了点头——但对怜惜的亲近,他丝毫躲避也没有,任由她如影随形。
元至的父母与曾礼和碧玉相视一笑,各自了然。
下一任的族长应当就是元至了。招娣心想,寨主的位置是要传给阿爹的,阿爹一定会留给怜惜的夫婿,照这情形看,等元至学成归来,他和怜惜的亲事也就不远了。
怜惜羞涩地笑着,在他耳边低声说着话;他侧耳倾听,眸中盛满温柔。像一幅画似的,真好。
招娣垂下眸子,望着茶水中盛开的梅花。
屋子里人多,很热闹;然而招娣永远在热闹之外,安安静静地藏身在角落里,想要被看见,又不想被看见。
送走了元至,年节也过了。天气暖和了,寨子里又忙碌起来,织机的声音在每一个角落响起。
博古的身体却越来越不好了。
曾礼上来过好几次,来看望他的父亲。每回他来了,招娣就自发避开——他不愿意见到自己,自己又何必讨人嫌?
但她也不走远,就蹲在屋后窗子底下,不是为了偷听,而是为了在两人吵得厉害时来得及找人去制止。她从不自己制止,因为两人会吵多半是因为她,她要是进去了,只怕争吵会更激烈。
博古老了,身子不好了,受不得气;可曾礼一激动就不管这些。
“阿爹,今日我不拿到孔雀锦的秘法,绝不离开!”曾礼比平日更强硬些,他往博古床前椅子上一坐,似乎当真不打算起来了。
博古没多少日子了,寨主的位置却迟迟不肯交出来;孔雀锦的秘密只有寨主知道,要是博古突然离世,这秘密就要被他带进坟墓里了。
“咳咳……”博古连下床都困难了,却还舍不得他的宝贝烟杆子,每日都要抽上几口。他只垂着眼皮抽烟,对曾礼不闻不问。
“你是不是打算交给那个邪恶的孩子?”曾礼突然发问:“是不是她哄你将寨主的位置留给她,连孔雀锦的秘密一起留给她?阿爹,您可不能这么糊涂!”
博古一听这话就怒目圆瞪,也不顾烟枪还冒着烟,一股脑往曾礼身上砸过去,苍老的声音有些撕心裂肺:“滚!滚!”
曾礼衣服上挂了烟丝,头脸上还有烟灰,整个人狼狈不堪。他拂去污物,火气也上来了,便冲父亲大喊:“我绝不会同意您,那个邪恶的孩子不配得到任何东西!要不是您拦着,我早就烧死她了!她差点杀害了自己的亲人,她被恶鬼附身了!您也被她迷惑了吗!”
“你才不配为人父!我的一切都会留给招娣,一个子儿也不会留给你,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博古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火,他愤怒地咆哮着,抓起手边一切能够到的东西向他身上砸过去:“你给我滚!滚得远远的!以后不许你踏进这个门半步!”
招娣走到外院,有一个女孩子正在清扫院子,见到她,立即扶着扫帚停下来了,脸上现出害怕的神情。
这里的女孩子都怕她,哪怕从来也没见过她。
因为她是连自己的亲生妹妹都能下得了手去杀害的人。
“里面吵起来了,你去劝劝。要是不敢,就找个敢劝的。”招娣早就放弃了和任何人做朋友,语气也不大和善:“现在就去,不许对屋子里的客人提我的名字。”
反正再和善也没有人会信,越凶恶她们才越会觉得真实。
女孩怯怯地点了点头。她显然是不敢自己去劝的,快速跑走叫了另一个身形强壮一些的女孩子过来。
在招娣的盯视下,那个女孩子硬着头皮走进了博古的屋子。
没多久曾礼就骂骂咧咧地从屋子里出来了。招娣少有的没有躲起来,她站在院子门口,看着父亲一步步靠近。
她想告诉他,她什么也不会要,博古活不久了,不要让他生气,让他开开心心地走。
然而她还没来及开口,只听“啪”的一声,脸上便是一阵痛。曾礼力气大,一耳光打得她后退几步跌坐在地。招娣垂着头,鬓边有几率头发散落下来,遮住了她的眼。
“你这个恶鬼!你为什么还不去死!”曾礼冲着她大喊,尔后气喘吁吁地冲出了院子。
劝架的女孩子跟在曾礼身后出来,见到了这一幕,受到了惊吓。她不敢扶招娣起来,小心翼翼地绕过招娣,跑回外院。
招娣抬臂擦了擦眼,擦掉猝不及防的泪珠,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拍掉身上的灰。
春末时候,一队骑着马的不速之客闯进了久未经历过战事的五灵寨,他们在寨子里烧杀抢掠,一路冲进了博古的宅子里。
招娣在山上采药,远远看见寨子里升起了烟——还没有到吃饭的时间,烟来得蹊跷。她背起药篓,将采药用的小镰刀藏在袖子里,快步跑回了寨子,跑回她和爷爷的家里。
前院站满了头上编满小辫子的粗壮的男人,他们骑着肥壮的马,手中拿着明晃晃的大刀。
是蛮子!招娣惊恐地瞪大了双眼。
寨子里流传着许多古老的故事。东边的黄金之地,西边的苍凉蛮荒,每一个孩子都被告诫过不要去往西边——那里有残忍的蛮子,他们穿着兽皮,喜欢骑马打仗,走到哪里就杀到哪里。他们吃人肉,喝人血,最喜欢吃鲜嫩的小孩子。。
那群蛮子堵住了门,招娣知道自己若是硬闯,一定进不去,便解下了药篓子,借着树的掩护,绕到了后院。那里有条很难被发现的捷径通往博古的屋子,是她幼时淘气留下的。
招娣绕到博古所住的屋子后头,在窗纸上捅了个洞,偷偷瞧里面发生了什么。
只一眼,她便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上头——那群蛮子!他们竟然将站不住的博古吊起来了,拿大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大声对他呵斥!
“放开他!”她大声叫着,推开窗户,跳了进去。
屋里的人乍然见到一个水灵灵的小姑娘突然从窗子跳进来,不由得愣了愣神;这一愣,便任由她一路跑到了老人身前,推开了他脖子上的刀。
“爷爷,爷爷……”博古双目紧闭着,招娣哭着喊他,可他似乎再也听不到了,一点回应也没有。
他死了,爷爷死了,他本该再活一阵子,好好地离去,却被这群蛮子折磨致死!
招娣无法冷静下来。
她抽出袖子里的小镰刀,转身尖叫着冲蛮子们刺去。
蛮子们穿着铁甲,她的小镰刀只能用来割一割草药,根本伤不了人。蛮子们新奇地看着这个发了疯一样的小姑娘拿着把小刀试图穿透他们的铁甲,觉得挺有意思,便将她团团围在中间,看她像没头苍蝇似地四处撞着,大声地哄笑。
直到她红着眼,将那把本该伤不了人的小刀扎进了为首那人的脖子。
博古的房子太老了,蛮子们不喜欢,他们选中了寨子里最大的那间宅子,将里面的人和附近宅子里的人都赶走,鸠占鹊巢住了下来。
招娣被一桶冷水泼醒了。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地上,双手被紧紧地缚在身后。
耳边传来蛮子们愤怒的吼叫,招娣听不懂他们的话。她眨了眨眼睛,看见身边站满了蛮子,而在她头顶上方,则坐着一个浑身披满金银珠宝的老蛮子,连白色的胡须都编成了小辫子,用玛瑙珠子串了起来。老蛮子的发型衣饰和其他蛮子一样古里古怪,但他身边坐了一个女人,穿着和元至家女人相似的衣裙,妆容明艳,带着几分妖气。
中原人怎么跟蛮子混到一起了?
因着元至一家子,招娣乃至整个五灵寨都对中原人抱着极大的好感。中原人和他们一样恨蛮子,可这个中原女人为什么会和蛮子坐在一起,还那么谄媚的样子!
女人附在老蛮子耳边说了句什么,老蛮子便大吼了一嗓子,蛮子们便都安静了下来。
然后女人敛衽起身,缓步向招娣走过来。她在招娣身前蹲下,音容神态都十分妩媚:“五灵寨的人都会说中原官话,你一定也听得懂我的话,我有几句话要问你,你若是乖乖回答,我便会叫他们放了你。”
然而回应她的却是迎面一口唾沫。招娣吐完唾沫,尤不解恨,死死地盯着她怒吼:“你做梦!我一个字也不会告诉你!”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章
四周一阵拔刀产生的清响。女人抬头,厉声喝斥了他们,用招娣听不懂的蛮人语言。
蛮子们面面相觑,不解地将刀又插回刀鞘里。
女人抽出掖在腕上金镯子里的帕子,擦净脸上的唾沫,复又看着招娣,笑容妩媚如初。她从容地劝着招娣:“小姑娘年轻气盛,可知是要付出代价的?做一件事从来不会只有一种方法,不要固执地钻牛角尖,那样一点儿好处也没有。你正处在一生之中最美的年纪,可别轻易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呀。”
“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不懂廉耻?”招娣此时哪里冷静得下来?一想到博古死在这些人的手里,她就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
“廉耻?”女人掩唇轻笑:“你还是太年轻了,若是不能活下来,一切又有什么意义?不为别的,你那位老爷爷还剩着几口气,你想叫他白发人送黑发孙?老人家该多伤心呀。”
招娣失声道:“爷爷还活着?”
他还活着,没有死?招娣本已悲痛欲绝,乍然间又满心欢喜。
“瞧瞧,真是不孝孙呀,竟然咒自己爷爷死。”女人姿态做作,令招娣直欲作呕。“我们可不是来杀人的,我们只是想要孔雀锦罢了。”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招娣恨恨地说:“你这种人不配碰孔雀锦!”
“我配不配,等我拿到孔雀锦了,你再同我说罢。”女人扬起唇角,施施然起身,对一旁的蛮子护卫说了几句话,那蛮子便虎着脸走过来,一把拎起招娣扛在肩上向外走去。
招娣被他像扛米袋一样扛在肩上,头晕目眩。也不知他走了多久,将招娣往地上一掷,关了门就出去了。
招娣像毛毛虫一样在地上蹭了许久,终于能够坐起来。她望向四周——这里是女人的居室,室内焚了香,香气似乎在哪里闻过。她仔细想了想,记起这味道同那个女人身上的一模一样。
到五灵寨才多久,就真把自己当回事了!招娣不屑地想,不仅房子占为己有,还这样快就改成她想要的样子。
“怎么,没瞧过这么多宝贝?”女人阴魂不散地出现在她背后,柳腰摇曳得仿佛没有骨头似的。
招娣紧紧闭着嘴巴,不搭理她。
“你还真固执。”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柔媚,却是全然不同的语调:“你们全寨子人的性命都在阿骨手里,你爷爷还躺在床上没多少日子好活,你就这么想死?”
招娣只觉手上一松,抬头却见女人卷着绳索越过她,在靠墙的椅子上坐下。
女人将绳子搁在矮几上,涂着丹蔻的纤指指了指隔着矮几的另一张椅子:“坐吧。我叫良月,原是中原京城人士,三年前被蛮子掳走做了阿骨的夫人;你呢?”
招娣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了起来,冲到她身边,拔下她脑后累丝凤头金簪,尖锐的那一端比在良月脸上。
“夫人一定很爱惜自己的容貌吧?”她仿着良月方才的语气,极讽刺地说道:“要是我在这里划开一道口子,不知夫人还能不能保得住今日享有的一切。”
她想以此跟良月做交易,叫良月放了她和爷爷;可她不能先开口,以免落了下乘。
出乎她的意料,良月面不改色,颇为不在意:“你划吧,我也很想知道呢。”
女人睫毛卷翘而浓密,凤眼狭长,斜斜地挑一眼,说不出的娇媚。
这……这和她想的不一样呀,良月这种女人不是应该很在意自己的容貌吗?
招娣愣了愣神。
便在她发愣的片刻,良月忽然出手,一把捏住她的手腕扭至身后,一个旋身就将招娣按在了椅子上动弹不得。
从占优势瞬间变成处于劣势,招娣只觉眼前一黑。
良月俯下身来,在她耳边轻声道:“我在救你和你们寨子,小姑娘,不要不知好歹,好心当成驴肝肺,自己丢了性命不说,还令整个五灵寨也没了生路。阿骨拿不到的东西,可是宁愿毁掉也不松手的。”
“孔雀锦宁可从此不存于世,也不会交给蛮子,你们就死了这条心吧!”招娣恶狠狠地说,已做好必死的决心。
良月语气依旧和气得很:“中原人几十年都没能弄明白孔雀锦怎么织,蛮子手粗,又怎么可能学得会?你们什么也不必交出来,只需暂替他们织锦,保住性命,同时想办法找人来救你们。能保命,何必一意求死?”
“呸!你想哄我们给你们卖命,做梦!”她说得再有道理招娣也不会信,因为她跟蛮子是一伙的。
“小姑娘,谨慎不是坏事,多疑可就不是了。”良月很有耐性:“我让你去见一见你爷爷,如何决定,等你见完他再说。”
一听能见到爷爷,招娣慢慢冷静下来,脑中也变得清晰。
“孔雀锦是只有族长才能学的技艺,口口相传,从没有文字留下。”她冷笑着说:“爷爷还没有选定族长,孔雀锦的秘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我见他还是不见他,你们都拿不到,寨子里也没有别的人能做。我若是你,就不费这么多心了。”
博古现在不知是什么情况,她怕他们为了叫她点头答应而折磨他。
良月倒没想到五灵寨还有这么个规矩。
“当真?”她犯了难。
招娣只以为她是大失所望了,心里十分快意:“你随便找个人问问,就能知道我有没有撒谎了。”
招娣说了这些话,是做好了承受他们怒气的准备的。
他们想要孔雀锦却拿不到,一定会找人出气,而她就在眼前,肯定逃不过。
可事情的发展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良月美艳的脸并没有扭曲,仍旧如常。她低头沉吟片刻,眸色沉重地嘱咐她:“小姑娘,这种话你对我说说也就罢了,莫要再告诉别人。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