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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世子无赖77
乾武二年十一月初二,缠绵病榻近三个月的乾武帝裴懿薨逝; 终年二十九岁。
遵乾武帝遗诏; 时年仅十一岁的太子裴臻即位; 帝号正孝,丞相魏衍被封为顾命大臣; 暂代幼帝执掌朝政,直到幼帝十八岁成年为止。
乾武帝义子; 襄王季念许自请殉葬于皇陵,陪伴乾武帝左右。
得知这些,沈嘉禾只觉眼前一黑; 当即昏倒在地。
杜月娥骇了一跳; 即刻丢了扫把冲进店里,请那两名客人帮忙将沈嘉禾扶到一旁的椅子上,随即使劲儿掐他人中,过了好一会儿沈嘉禾才睁开眼。杜月娥这才松了口气; 向那两名客人道了谢; 请他们离开; 然后关了店门; 回到沈嘉禾身边,只见他面色惨白如纸,眸中蓄满了泪; 却未掉下来。
杜月娥从未见过他这般悲痛欲绝的模样,心中一疼,柔声道:“他们同你说什么了?竟教你如此难过。”
沈嘉禾轻轻摇头; 闭上眼,将眼泪逼回去,低声道:“我没事,你别担心。”
他这个样子,杜月娥怎能不担心,但她了解他的性子,他若不想说,任凭旁人怎么问他都不会开口。她无可奈何,便也不再多问,只道:“你既身子不适,今日便别开店了,你且坐一会儿,我这就去叫邵原来送咱们回去。”语罢,不待沈嘉禾答言,她便径自走了。
沈嘉禾独个儿坐在墨客斋里,身上冰寒彻骨,无一丝暖意,心中千头万绪,痛不可抑。
眼泪终究夺眶而出。他将脸埋进掌中,泪水从指缝间溢出,呜咽有声。
也不知这泪是为谁而流。
杜月娥带着邵原回来的时候,沈嘉禾已经平静下来。
邵原关切了几句,沈嘉禾只说无碍。
回去的路上,天空开始飘雪。
从立冬便开始下雪,他已经记不得这是今年的第几场雪了。
忽然便想起分别那日,也是漫天飞雪,他倚在门边,望着裴懿的背影渐行渐远,消失在风雪深处。
耳边依稀又响起念念软软糯糯唤他“沈爹爹”的声音,一声一声,摧人心肝。
沈嘉禾攥紧拳头,指甲嵌进肉里,有尖锐的痛感。
他闭上眼,不愿在杜月娥面前流泪,然而通红的眼角却出卖了他。
杜月娥却未作声,既心疼又困惑,不知到底出了何事,有心安慰却又无从开口。
未几,马车停在家门口。
下了车,杜月娥道:“要不请沈大夫过来给你瞧瞧?”
沈嘉禾摇头,道:“不用,我没事,休息片刻便好,你们真的不必担心。”
杜月娥叹口气,道:“那好吧。”
邵原道:“你且好生歇着,待晚上我再来看你。”
沈嘉禾“嗯”了一声,道:“快走吧,别站这儿淋雪了。”
二人便一道走了。
沈嘉禾回到家,脱掉外袍,蹬掉棉靴,钻进冰窖似的被窝里,裹紧棉被缩成一团,不住地瑟瑟发抖。
他太冷了,从未觉得这般冷过,仿佛周身的血液都结了冰上了冻。
他强迫自己睡着,或许一觉醒来,就会发现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不知过了多久,沈嘉禾终于昏昏睡去,却陷入了混乱无绪的梦境里。
一时梦到父母惨死,一时梦到与裴懿嬉笑追逐,一时梦到裴懿折磨他欺辱他,一时梦到念念在金黄的麦田里玩闹,一时梦到裴懿在战场厮杀,一时梦到裴懿愤怒地掐着他的脖子嘶喊:“沈嘉禾,你好狠的心,我死了你都不来看我!我做鬼都要缠着你,我生生世世都不会放过你!”
沈嘉禾猛地惊醒过来。
他惊坐而起,满头大汗,胸膛剧烈地起伏,不停地喘息。
屋内光线昏暗,显然天色已晚。
沈嘉禾挣扎着下床,只觉四肢酸软无力,踉跄着来到桌边,拿起茶壶,只倒出半杯凉茶,端起茶杯灌进口中,干得冒火的喉咙略略好受了些。
他起身来到窗边,伸手推开窗户,只见白茫茫一片,就如他此刻的心。
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也不知要下到何时。
突然想起裴懿在梦中的话。
或许……他该去浔阳一趟。
可是去了又能如何呢?皇陵乃皇家重地,有重兵把守,他连靠近都不能。
但还是想去。纵使不能祭拜他们,即便只是去浔阳走一趟,心下也可稍安。
正想着,忽听到有人唤他,是邵原的声音,沈嘉禾哑声道:“邵大哥,你直接进来罢,院门没闩。”
说罢,他走到屋门前,拔闩开门,风卷着雪扑面而来,邵原也已走到近前。
“快进去,”邵原道,“风大雪大的,别再冻着。”
沈嘉禾便退进屋里,看着邵原进来,反身关门。
“怎么也不生炭炉?”邵原皱眉道,“屋里冷得冰窖似的。”
沈嘉禾忙要去生炉子,邵原忙拦住他,道:“你坐着罢,我来生。”
沈嘉禾便退到一旁,看着邵原忙活,沉默半晌,猝然开口:“邵大哥,你能不能送我去浔阳?”
邵原被烟气呛得咳嗽不止,待咳嗽停下来才道:“行,什么时候动身?”
沈嘉禾道:“明日。”
邵原道:“好,你今晚收拾收拾,我明日一早来接你。”
沈嘉禾沉默片刻,道:“你不问问我为什么突然要去浔阳么?”
邵原笑了笑,道:“你自然有你的原因,你若想说自然会告诉我,你若不想说我也不便多问,只管陪着你去便是。”
沈嘉禾道:“谢谢你,邵大哥。”
邵原道:“自家兄弟,客气什么。”
炭炉生好了。
烟气从敞开的窗户散出去,冷意渐渐被暖意取代。
“你一定还没吃饭罢?”邵原道,“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去。”
沈嘉禾道:“不用,我待会自己做。”
邵原已经撸起袖子,道:“我做饭的手艺虽及不上你,但也还算不错,不至于难以下咽。”
沈嘉禾心知拗不过他,只好道:“那便下碗清汤面罢。”
邵原笑道:“好嘞,你就等着吃罢。”
邵原去厨房忙活了。
沈嘉禾坐在炭炉边发愣,直到邵原端着碗面进来,他才回神。
“你不吃么?”沈嘉禾道。
“我来的时候我娘已经做上饭了,”邵原将面碗放他面前,又把筷子递给他,道:“你吃你的,我待会儿回去吃。”
沈嘉禾默默接过筷子,喝一口汤,吃一根面,抬起头道:“好吃。”
邵原笑道:“锅里还有,吃完我再给你盛。”
沈嘉禾道:“好。”
吃完面,邵原又去刷碗洗锅,沈嘉禾拦不住,只得由他。
待收拾停当,邵原道:“锅里有热水,你待会儿洗洗脚再睡,身上会暖和许多。”
沈嘉禾道:“嗯。”
邵原道:“那我回去了,明早来接你。”
沈嘉禾道:“好。”
邵原道:“你跟着我去把院门闩上,天黑了不安全。”
沈嘉禾将邵原送到门口,目送他走远,这才关上门,插上门闩,踩着雪去到厨房,舀一盆热水,刚坐下欲脱靴,忽听到叩门声,他以为是邵原去而复返,忙起身去开门。
但当他就着微弱天光看到门外立在风雪中的人时,沈嘉禾立时如遭雷击,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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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世子无赖78
那立在风雪中的人,正是裴懿和季念许父子二人。
裴懿盯着沈嘉禾; 眸中有泪; 脸上却挂着笑; 道:“你沈爹爹一定以为咱俩是鬼,吓傻了。”
季念许也望着沈嘉禾; 哽咽道:“沈爹爹……我和裴爹爹没死,我们还活着。”他上前一步; 握住沈嘉禾的手,道:“你看,我的手是热的。”
沈嘉禾从极度震惊中回过神来; 泪水夺眶而出; 他猛地将已比他高出半头的季念许拥进怀里,用尽全力抱住,又哭又笑道:“你还活着,我的念念还活着; 太好了; 太好了!”
季念许已经许多年不曾哭过; 此刻却泪如泉涌; 紧紧回抱着沈嘉禾,哽咽道:“沈爹爹,我好想你。”
裴懿被晾在一旁; 故作不悦道:“喂,你不准备抱抱我么?”
沈嘉禾却不看他,擦掉眼泪; 松开季念许,道:“外头冷,我们进去说。”
季念许笑着点头,道:“好。”
沈嘉禾拉着季念许进院,被彻底无视的裴懿自发跟上,在旁抱怨道:“你眼里只有你儿子么?我这么大个人杵在这儿你瞧不见么?过了十二年,你待我怎的还这般冷淡?真教人伤心啊。”
沈嘉禾淡淡道:“过了十二年,你还是这般无赖,毫无长进。”
裴懿笑道:“其实我早已修炼成精,不过一见到你就瞬间被打回原形了。”
沈嘉禾有些想笑,但忍住了。
进了屋,籍着灯火,沈嘉禾终于看清季念许的脸。
他心中百感交集,含笑道:“我的小念念长大了,长成一个丰神如玉的少年郎了。”
季念许道:“沈爹爹却一点都没变,和我记忆中的样子一模一样。”
裴懿在旁叹口气,道:“可我却早生华发,老了许多。”
沈嘉禾想看他,却又不敢看他,眼波流转间瞥见他鬓边的丝丝白发,心中酸楚难言。他尚未及而立,如何就有了白发?
裴懿紧接着又道:“纵然如此,但我英俊不减当年,你说是不是?”
沈嘉禾心中那些伤感立时烟消云散,只觉哭笑不得。他拉着季念许坐下,道:“快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季念许看向裴懿,道:“裴爹爹,还是你来说罢。”
裴懿坐到沈嘉禾对面,肃起神色,道:“此事说来话长,我便长话短说。”
沈嘉禾洗耳恭听。
*
四个月前,裴懿召来魏衍,屏退左右,直截了当道:“魏卿,我有件事需要你帮忙,而且非你不可。”
魏衍道:“皇上请讲,臣定当竭力为皇上解忧。”
裴懿道:“我听说江湖上有一种奇药,名叫涤魂荡魄丹,你可知此药?”
魏衍微微一顿,道:“臣确有耳闻,此药还有一个通俗的名字,叫假死药。人若服下此药,便会催生出疾病,连续服上三月,呼吸、脉搏、心跳便会消失,呈现出假死状态,但昏睡三日便可自行醒来,于身体并无大碍,只需将养月余便可恢复康健。”
“甚合我意,”裴懿道:“你能否为我寻得此药?”
魏衍道:“此时不难,因为臣弟魏凛云游四海时曾遇到一名神医,正懂得如何配制此药。”
“太好了!”裴懿高兴道:“你即刻去寻那名神医,让他配制此药,且要配足三个月的药量。”
魏衍虽心有疑虑,但并不多问,领命而去。
半个月后,魏衍奉上涤魂荡魄丹,足有百粒,一日一粒,足够三个月的药量。
裴懿接过药,笑问魏衍:“魏卿猜一下,我要此药意欲何为?”
魏衍颔首低眉,道:“臣不敢揣测圣意。”
裴懿拈起一颗药,直接丢进嘴里吞下去,道:“我要自己吃。”
魏衍惊疑不定,道:“皇上这是为何?”
裴懿苦笑道:“你该知道,我生性恣肆散漫,实在不是做皇帝的料。自打继位以来,我被无休无止的朝事政务囿于宫墙之内,日夜煎熬,寝食难安,实在痛苦非常。所以,我不想再坐在那把龙椅上祸国殃民,不想再担着这副沉重如山的担子,这个皇帝我不当了。”
虽然心中早有猜测,但听到裴懿如此说,魏衍仍旧震惊非常。
古往今来,因为那把龙椅,纷争不断,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而裴懿竟如此轻易便抛弃了,实在教人无法理解。在魏衍看来,这世上再没有比至高无上的权利更诱人的东西了。
魏衍道:“臣斗胆请皇上三思……”
“魏卿不必劝了,我心意已决。”裴懿打断他,道:“我还有一事要托付魏卿,请魏卿一定要答应。”
魏衍只得道:“皇上请讲。”
裴懿道:“我只有太子一个儿子,我若死了,皇位自然要传给他。但太子尚且年幼,恐难当此大任,故而,我想请魏卿任顾命大臣,代太子摄政,至太子十八岁成年亲政为止。”
魏衍心中大喜,面上却不露分毫,跪地叩拜道:“微臣惶恐!”
裴懿道:“魏卿雄才伟略,定能不负我之期望,辅佐太子治理好穆国。”
魏衍高呼道:“臣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裴懿道:“那我假死之事,便辛苦魏卿费心筹谋了。”
魏衍道:“谨遵圣喻。”
于是,裴懿便开始服用涤魂荡魄丹,身子一日一日衰败下来。
为防魏衍贪心不足篡权夺位,裴懿留下一道密旨,嘱托公羊溪林盯紧魏衍,一旦他意图取裴臻而代之,则格杀勿论。他于病中将这道密旨交给大太监刘庚,命刘庚在他死后将密旨转交给公羊溪林。
三个月后,裴懿假死,葬于皇陵。
季念许请旨生殉,裴臻自幼与他一同长大,感情甚笃,自然极力反对,然而他只是个挂名皇帝,并无实权,只要魏衍点了头,他便无计可施,季念许到底还是生殉了。
裴懿躺在金丝楠木的棺材里睡了三天三夜,季念许便在旁边不眠不休地守了三天三夜,生怕他出什么差错,就此一睡不醒。
幸好,裴懿如期醒转。
在皇陵修建之处,裴懿便命人设计好了逃生的密道。
他带着季念许从密道逃出皇陵,直奔沈嘉禾所在的白头村而去。
*
裴懿轻描淡写地说完,目不转睛地看着沈嘉禾,道:“我现在什么都不是了,不是世子,不是太子,不是皇帝,我同你一样,只是个平民百姓,咱们平等了。”
沈嘉禾心中触动,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低眉敛目,闭口不言。
裴懿又道:“嘉禾,我现在无家可归了,你愿意收留我么?”
沈嘉禾低声道:“我这儿没地方给你住。”
裴懿道:“这不是有三间房子呢么,怎么就没地方了?”
沈嘉禾道:“一间堂屋,一间我住,一间书房,没地方了。”
裴懿道:“那念许呢?你也不管他么?”
沈嘉禾道:“他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