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雍伯余转出来,作揖恳求道:“还请将军行个方便。”
军候见他虽是文士打扮,可是气质沉稳目露精光,怎么看都不像普通人,便也不敢怠慢,忙道:“先生客气,在下只是个小小军候,当不起这声将军。既是谢三郎的朋友,那么理当放行。”
二人被领到行馆暂坐,兵卒送来粗茶淡饭,略带歉意道:“还请两位多多担待,现下军中伙食比不得以前。”
除了黄米粗面饼、杂蔬粥和几片肉干,还有一盘应季水果。
谢珺心里极为震惊,没想到京畿附近的军粮都变得如此简陋,竟还不如他们西北军丰盛,看来这两年关内百姓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不由得望了眼雍伯余,见他神色间也是颇多感慨,正默不作声地低头用饭。
兵卒还在殷勤招待,尚不知这个这个温文尔雅一身和气的中年人就是害得京畿动荡不安卫室分崩离析的罪魁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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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用过饭,谢珺便被叫了出去。
厢房檐廊下站着五六个轻袍软甲的青年,正探头探脑地看着,一见他走过来,立刻一窝蜂般涌上来将他团团抱住了。
“小谢,真的是你呀?”
“好兄弟,没想到能在这里遇着。”
“你从哪里过来的?如今京畿周边的路都通了?”
……
众人七嘴八舌地围着他,这里拍拍,那里捏捏,好奇地辨认着他身上的盔甲。
谢珺也认出了他们,顿时惊喜交加,忙拉住一个个地相认并打招呼,说起当年初入羽林卫的情景,只觉得似乎还在昨日。
“当时我们才十六七岁,这一晃都多少年了?”为首的青年握着他的肩,朗声笑道:“七八年了吧?小谢,快说说,你后来真的娶了长公主?”
谢珺哭笑不得,扳开他的手道:“兄弟们好容易才见到,怎么也不问问别的?”
“我们对别的没兴趣,只想知道你如今真的是大卫驸马了,还是外面瞎传的?长公主当年离京可是奔着庆阳去的。”另一个青年笑嘻嘻道。
谢珺忙道:“是真的,雍冀梁三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韩王殿下做的主,皇叔是主婚人。三媒六聘,礼数一样都没少,我们是正儿八经成了亲的。”
几人见他一本正经得解释,都不由得哄笑起来,纷纷打趣道,“你独个儿流落在外,能有啥聘礼?听说长公主离京时,可是带了几十车的嫁妆,你小子可赚大了。”
谢珺也不恼,笑道:“就当我入赘李家好了,反正长公主乐意。说起来,她的嫁妆全都倒贴给雍州了,走的时候只带了随从。”
“啧啧啧,小谢如今可真像变了个人。”几人勾肩搭背,笑着调侃,“以前要是这么说他,怕是二话不说就要把人掀翻狠揍了。”
“瞧瞧你们,从羽林卫沦落到了帝陵守军,我哪忍心揍。”谢珺扬眉道。
“好小子,你这如今混得好了,都瞧不上以前的老哥们了?”
“我看他是打不过了,所以不敢动手了。听说成婚以后的男人体力会大不如前,是不是啊?”
“哪有这事,”谢珺立刻抗议道:“自己不行才会找借口,我体力好着呢!”
“别光嘴上说,来来来,比划比划?”
……
再沉稳的男人,这种时候也是会被激起血性的。
谢珺一时按捺不住便应了下来,几人便如少年时常玩的那样,解开衣袍丢到一边,两两相当,赤膊角力。
一轮下来,谢珺铆足了劲头总算拔得头筹,其他人不服,闹着还要比。
他躺在草地上直摇手,气喘吁吁道:“下次、下次吧,我连着几天都没睡觉了,才从……才从战场上下来。”
众人去翻他的衣袍,果然看到斑斑血痕,于是就此作罢。
谢珺穿好衣服,拉他们坐下打听家里的情况,得知两位兄长依附了燕王,只有姐姐还留在城中,母亲早在开战前便跟着萧氏族人去青州避祸了。
众人又问他所来何事,只要不是求援都行,因为他们据守此处将近两年,只守关卡不理外事,这是和燕王的约定。
难怪方才接待的军候得知来意后,长长的舒了口气。
谢珺只说是来见萧祁,只为叙旧,没有公干。
众人又围着他追问这两年的经历,因为传闻都大相径庭。
有的说他在陇山落草为寇。有的说他依附梁州,做了皇叔的乘龙快婿。有的说他夺了崔氏的地盘占山为王。还有说他抢了和亲的长公主……
正在说笑之际,军候走过来见礼,说是崔园那边安排好了领路的人,也准备好了祭品。
谢珺便起身同大家作别,先陪雍伯余去了崔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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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重高墙后,林木幽深荒草丛生,原本的小路都被覆盖。
带头的是一名身形佝偻的老宫奴,给他们各自递了一根竹杖,一路趟过齐膝深的杂草,窸窸窣窣摸索前行。
这里几乎成为荒园,坟冢被落叶和野草覆盖,墓碑上爬满了藤蔓,需要扒开才能确认墓主是谁。
谢珺走到中途时突然顿住了脚步,没有再跟着他们前行,而是径自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老宫奴将雍伯余带到元嘉墓前便离开了,返回的时候,在一处偏僻的小土丘旁看到了谢珺。
他正站在一株枝条婆娑的古拙老柳前,面对着那片绿意幽幽的小土坡出神,像是在默默凭吊着什么,神色有些诡异。
老宫奴好奇地瞧了几眼,只觉得心头悲怆遍体生寒,忙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偌大的崔园,便只剩下两个人。
谢珺面色沉静如水,左眼藏在眼罩中,右眼微微闭合,方才的少年意气早就荡然无存,脸上渐渐显现出悲苦沧桑之色,就连微风中浮动的红色袍角都为之黯然失色。
这是他此生第一次来这里,但却轻车熟路,好像来过千百次。
如今只是一块荒地,可是以前却是怀真的墓穴。她迁葬到帝陵后,墓穴空置了一年多,最后他力排众议,让葭葭长眠在她母亲的墓室中。
当时他让礼官引经据典与反对之人辩驳,举的先例便是开国皇后崔氏。
太宗皇帝继承大统后,将生母崔后迁至帝陵与父皇合葬。
崔后的墓穴空置多年,其女晋平公主驾薨后葬入崔后原墓穴。
反对者称晋平公主是李氏女,崔园所葬皆李氏公主,而葭葭只是县主,且是外姓女,于理不合。
他便让葭葭随了母姓,又请小皇帝为她加封公主尊号,那些人最终无话可说,只得睁只眼闭只眼……
半晌之后,他终于睁开了眼睛,蹲下身抚弄着野草间丛生的金色小野花。
他随手摘了朵,轻轻放在掌中,自言自语道:“这里没有墓穴,泱泱会活得好好的。李昀已经死在我手下,他此生无后,再没有人能害我,我也会活得好好的。我们很快会相见,以后哪怕命运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虽然隔着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也明白一切都不一样了,可是当他站在这片土地上,还是能感觉到刻骨的悲伤。
他不敢再久留,起身将那朵小野花别在了衣襟上,随后蹚着齐膝深的野草,缓步离开了幽谧的崔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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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珺刚走出最外重的大门,就听到不远处的勒马声。
抬头就见一名身穿玄青窄袖袍,罩着皂绢甲的青年跃下马,朝他大步奔了过来。
那人身材挺拔清俊灵秀,正是许久不见的萧祁。
萧祁陡然看到他,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大步冲上来使劲拍着他的肩,大声道:“小谢,真的是你?你怎么回来的?西北到洛阳的道路通了吗?”
谢珺也是满面激动,反握住他手臂道:“我是混入雍伯余的军队,偷偷过来的。你这两年一直都据守在小平津关?还要负责守帝陵?都没去过别的地方?”
萧祈有些汗颜,亲热地挽住他手臂,低声道:“这在旁人看来是个苦差事,可我也是为了活命呀!韩崧那个狗贼代表南军把皇帝给出卖了,我身为南军将领左右为难,萧家才跳出火坑没几年,我要是投靠了反贼,将来新皇登基清算起来,鬼知道要遭什么殃。可败局已定,我也反对不起来,只得收拢了一帮兄弟,跑到北邙山去守帝陵。燕王那人最是道貌岸然,他不仅没有派人来帝陵抓我,还跟我约定只要我的人马不干预洛阳战事,他就不予追究。”
“那你怎么又成了小平津关的守将?你舅父呢?”谢珺问道。
萧祈叹了口气道:“过世一年多了,我表兄当年因私放大皇子李绗回河内,被燕王给斩了。没办法,那一堆烂摊子只能由我来收拾。”
谢珺正欲安慰,他却突然兴奋道:“我刚听说燕王被雍伯余给杀了,现在洛阳城中大乱,我准备派人去探一探呢!对了,你知道青兖联军的盟主是谁吗?”
谢珺摇头道:“我离开洛阳三年多了,这才过来没几天,只听说他们打到虎牢关了,并不清楚具体事宜。”
“是阿琨,”萧祁道:“他岳父不太中用了,如今他和几个内兄掌管了青州军。”
谢珺精神为之一震,停下脚步问道:“陆家如今还效忠于韩王吗?”
萧祁道:“那还用说?大卫但凡还有一个君子,必是阿琨无疑。谁都会造反,唯独陆家不会的。别忘了,他伯母可是卫室大长公主。”
“那兖州呢?兖州如今是谁当家?”谢珺追问道。
“卢太尉长子卢义临。”萧祁道。
萧祈拉着他去了行馆,两人把酒言欢,不觉忘了时辰。
待到暮色四合,谢珺突然想起雍伯余,忙道:“我有个朋友还在元嘉大长公主墓前,可否着人去探看一下?”
萧祁随手招来两名兵卒,吩咐他们进崔园去找人。
眼看着天快黑了,两人便有些犹豫,萧祈暗骂了声没出息,遂拨了一小队人马,命他们提着灯笼去查探。
约摸两刻钟后,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兵卒奔进来,面色仓皇,结结巴巴道:“将军,不好了……不好了,那人、那人触碑而亡,我们赶回去时……脑浆迸流,人早都凉了。”
谢珺倒吸了口凉气,顿时呆若木鸡。
萧祈忙吩咐道:“既然是小谢的朋友,就快抬出来呀,去库房找副棺材先装着,等他家人来认领时也好看一点。”
第142章 。手足哥哥重要还是丈夫重要?
夜色渐昏;行馆大门外停放着一口薄棺,周围站着十余名举着火把的兵卒。
萧祁跟着谢珺匆匆奔了出来,一脸狐疑地望着他。既然是他的朋友;为何在他脸上并未看到伤怀和惋惜,只看到了愤怒、鄙夷和烦躁?
谢珺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棺材前,低头瞧了一眼,摇了摇头转身拂袖而去。
萧祁也好奇地走过去瞅了一眼,忙别过了头,那情景可真不大好看,他也不愿多看,便匆匆去追谢珺了。
“只有懦夫才会选择自尽;我错看了他!”
他听到谢珺愤愤地嘀咕道。
“他是谁啊?”萧祁试探着问道,看那打扮应该是军中幕僚吧?
谢珺没有说话;径直进了后堂。
萧祁巴巴地跟了上去;见他铁青着脸;满面激愤,心里愈发好奇;可又不想再碰钉子,便择席而坐,等着他先开口。
谢珺焦躁地在室中踱着,萧祁陪坐了一会儿,看到副将韩忠站在门口朝他使眼色,便起身出去了。
片刻之后;萧祁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一把揪住谢珺的衣领,压低声音冷笑道:“小谢你行啊,竟然把雍伯余引到了我的地盘;你想做什么?”
谢珺并未否认,扳开他的手,凝眉道:“你都知道了?”
萧祁将一小卷帛书拍到他胸前,冷嗤道:“你自己看!这是我的属下从他尸体上翻出来的。”
谢珺忙接过,匆匆展开来看,竟然是雍伯余的遗书,显然是匆匆写就,字迹略微潦草,可落款和印章并未含糊。
他从怀真口中约摸知道一些雍伯余和元嘉的过往,以为带他来此祭拜不过是帮他了一桩心愿,完了就可以继续商量下一步的事,哪想到他竟会选择在此结束生命。
他的确是走上了绝路,即使攻破了城门也于事无补,他的兵力不足以支撑他拿下整座洛阳,若一意孤行,只会深陷其中两败俱伤……
萧祁负手站在一旁,审视着他道:“你胆子太大了,竟敢勾结反贼?西北军和雍州军打了那么多年,你就不怕底下人知道了离心?”
“西北军残部大致一分为三,一部分归附赵王,一部分跟了杨寄容,剩下的一直跟着我。你可能还不知道,如今的兴卫军和雍州军算是同出一系,大都来自雍州和冀州。”谢珺收起帛书道。
萧祁恍然大悟,斜睨着他不住点头,“河东和弘农接连生变,原来如此。你是要吞并雍州军?还有……”他沉吟着,低声问道:“燕王是你杀的吧?那么大的事,我日间提到时,你半点反应都没有。”
谢珺不愿回答,默默地转过了身。
萧祁绕过去,盯着他道:“你怎么突然就有了通天本事?偃师城守卫森严高手如云,你带了多少人?怎么做到的?”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谢珺道:“我在他身边安插了眼线。”
萧祁倒吸了口冷气,瞪着眼睛道:“就这么简单?”
当然不是,但他总不能告诉萧祁,前世他是燕王麾下第一大将,对他知根知底,为他抛头颅洒热血,在他死后扶他儿子上位,结果他只剩一口气时还不忘亲手给他布下死局。
前世燕王也死于暗杀,后来谢珺以此为借口党同伐异,肃清了河内,诛杀了李绗及其余党。
但是这一世的李绗是个彻底的废物,不仅没有魄力夺权,甚至早一步就归降了,据说气死了好几位河内旧部。
萧祁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火烧眉毛了,你还在发呆?”
谢珺定了定神,望向他道:“你要一辈子守在这里,还是重返洛阳?”
萧祁没好气道:“废话。”说罢又白了他一眼,恨声道:“若非我的心腹发现这封遗书,你是不是还想瞒着我?小谢,我们可是兄弟……”
谢珺抬手制止他道:“咱们之间不用来这套,有话就说。我的亲兄弟都想要我命呢,你就别瞎套近乎了。”
萧祁面泛尴尬,轻咳了一声道:“别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