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真若有所思,脸色突然一白,颓然道:“我先前只把目光放在江南,竟完全疏忽了□□。如今想想,以阮家和王家的关系……先前阮则令广陵郡协助吴郡对抗王家,恐怕别有用心。”
宋康隆尚未反应过来,忙俯身从书案下翻出九州舆图,缓缓摊开道:“殿下的意思是?”
怀真望着面前的羊皮卷,额上冷汗涔涔而下,手指微颤着点在□□的位置,既心痛又无奈,黯然道:“恐怕陛下这次是引狼入室了,阮则的真正目的应该不是牵制王氏,而是趁火打劫,吞并吴郡,借机壮大□□。”
未得朝廷允许,跨境行军是谋逆大罪,可这次阮则将广陵郡守军派往吴郡却是遵旨行事,所以……吴郡危矣!
宋康隆面色煞白,失声道:“那我叔父……岂不是当了替罪羊?”
怀真强自镇定下来,慨叹道:“这是最坏的形势,若真如此,那么令叔父此时要么归附了□□,要么如他所言,已经殉国了。但是……”
她心头疑窦丛生,皇帝不可能考虑不到这个问题,莫非还有更深一层的用意?为了避免□□与扬州结盟,故意以吴郡为饵,使得两家相争?
他们所谈论的都是六七日前的情势了,如今是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
“公主若归于封地,会和亲王一样受法度约束,未得谕旨不能擅自离境吗?”她突然问道。
宋康隆感到一阵茫然,摇头道:“法律中并无明文规定,本朝也未有过先例。”
怀真站起身,决然道:“若是你的探子再打听不到我要的消息,我就亲自赶赴九江。”
“殿下,不可冲动。”宋康隆忙起身劝道:“且不说一路山长水远危险重重,就算您真去了九江又能如何?万一等您赶到后,九江已经沦陷,那该如何是好?”
“那你说,我该怎么做?”怀真心头烦躁,怒目道:“难不成天天坐着干等?”
从七夕到现在快四个月了,谢珺一点儿音讯都没有。
先前她还还挺耐心,可得知战况后就有些坐不住了。
“我就不信他能有多忙,连让人捎句话的功夫都没有吗?”她激愤难耐,狠狠踹了一脚面前的花几,只听轰然一声巨响,那盆才开了几个花骨朵的寒兰便跌下去摔了个粉碎。
宋康隆叹道:“婴娘看到,又该生气了。”
“不就是一盆花嘛,我赔她一百盆。”她心中的火气无处撒,听到这话愈发烦躁,走上去又狠狠踩了几脚。
“糟蹋死物总比糟蹋活物强,我不生气。”屏风后转出一个梳着简约发式,身着姜黄色曲裾绵袍,眉目婉约气质淡泊的女子。
在虞弘文眼中性情倨傲不近人情的女儿,在怀真府中却是极为通情达理,而且谈吐风趣,从未显露过半点孤傲之气。
“殿下近日心烦气躁寝食难安,听说这花具有安神镇静的功效,我才特意将它安置在书案旁,看来他却是出师未捷呐!”她步履轻盈,徐徐走上来行了个礼。
宋康隆忙退了出去,室内便只剩下她们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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婴娘蹲下身,拂了拂怀真裙角上的泥土,叹道:“殿下心里纵使有气,也该保重身体,您这一脚踩下去,万一被碎瓷片扎伤,那我这养花人可就罪该万死了。”说罢起身牵起怀真的衣袖,将她领到外间榻上坐下,像安抚一个闹脾气的孩子般耐心宽慰了半晌。
怀真心里的气渐渐消散了大半,只是依旧低着头闷声不语。
“方才……您和宋舍人的对话,我无意间听到了一些。”婴娘跃跃欲试道:“殿下无故不便离境,不如让婴娘代劳吧!”
“你?你……代什么劳?”怀真怔忪道。
婴娘眨了眨眼睛,面上流露出狡黠的笑意,“自然是去探听那个人的消息咯。”
“算了吧,那么多男人都一无所获,你一个女儿家能做什么?”怀真嘟着嘴巴,皱眉道:“我还是耐心等着吧!”
婴娘道:“殿下莫要小看女人,有些事情女人做起来未必会输给男人。您切莫要说男人体力比女人强,若论体力的话,野兽才是最强的。”
怀真忍俊不禁,“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有外出行走的经验,细心、大胆、耐性好且有自保能力。”婴娘扳着手指头道:“殿下只需设法替我办好过所①,让我在四境之内畅通无阻即可。”
怀真只觉得无比荒谬,渐渐清醒过来,扶额道:“我不会再孩子气了,以后定会耐心等待的。”
十一月中旬,怀真府来了一位不速之客,竟是宋友安。
怀真看到他时一颗心顿时揪紧了,他蓬头垢面满身猩紫,看到怀真时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便晕了过去。
宋友安昏迷了一天,怀真便在静室枯坐了一天。
她心慌意乱地厉害,宋友安伤势沉重,又断了条手臂,府中医官竭尽全力总算将他救醒了。
怀真于当晚强行出城,一路北上,星夜兼程赶往帝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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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朱雀坊。
十一月十九日清晨,建阳门刚刚开启,便有几骑飞驰而过,朝西疾奔。
守门兵卒揉了揉眼睛,嘀咕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皇城根下也敢当街纵马?”
“是你小子活得不耐烦了吧?”守将用鞭梢在他头盔上敲了一记,耸了耸下巴,遥指着烟尘尽头道:“没看见前面的旗帜吗?那是长公主回京了。”
“长、长公主?”小兵不敢置信道:“怎么就这点儿人?”那队人马跑得飞快,他忙着躲闪,只稍微瞟了眼,应该不会超过十个人。
当初长公主出京时那可是车水马龙浩浩荡荡,怎么回来却这么悄无声息的?
仿佛看出了他的困惑,守将哼道:“事急从权,哪还顾得了那么多?北军打了败仗,两个领兵的校尉势必要受惩处,越骑校尉阵亡,步兵校尉虽然重伤,可也难逃罪责。”
“到底是准驸马,陛下的亲妹夫,怎么就狠得下心……唉!”小兵叹道。
“好好站岗吧,皇家的事哪儿轮得到你多嘴?”守将没好气道。
日头渐渐升起,建阳门口车马萧萧,皆是昔日怀真府的常客。
待到午时,约摸汇聚了有上百人。
守将和兵卒们开始还是看热闹的心态,眼见着形势不对,渐渐地都开始捏了把冷汗,不知道那帮人究竟想做什么,忙排了名小兵悄悄去查探。
小兵去了不到一刻钟便飞奔回来,禀报道:“长公主出来了。”
果不其然,就见熙熙攘攘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队往这边来了。
守将看着着实有些心慌,忙命人往上报。
但因为这个消息实在没什么分量,所以传到温德殿已经是未时,皇帝刚和军政大臣议完事,便听到使臣来报,“建阳门那边传话说,怀真长公主回来了。”
皇帝阴沉着脸,将一卷文书掷到了近侍脸上,骂道:“一群废物。”
侍臣慌忙捡起,扫视了一眼后不由得大惊失色,“长公主居然带、带人强闯北军狱?”
北军狱即北军下设监狱,守卫极其森严,周边关卡重重,其中关押的都是违背军令或律法的武官。大卫立国以来从未受到过如此冲撞。
“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她还以为这是父皇当政时期吗?”皇帝气得吹胡子瞪眼,恨声道:“传令霍严,军法为大,若有人胆敢擅闯邢狱重地,全都按律处置,无须请命。”
侍臣微愕,并未领命离去,而是深深拜下,语气诚恳道:“请陛下三思,切莫因一时之气铸成大错。长公主到底是您的妹妹,何况此举虽然悖逆,但事出有因。天下皆知,长公主深明大义赤胆忠心,陛下深仁厚泽重情重义,您若因为此事处置长公主,势必会引起人心动荡。”
皇帝极为惊异,没想到向来唯唯诺诺的侍臣竟敢在他盛怒时进言,不由多瞧了几眼。
侍臣见皇帝并未有怪罪之意,这才继续道:“长公主入荆楚不到三月,但在宛城百姓中有口皆碑。如今王世宁谋逆,国朝已然失去了扬州。□□阮则狼子野心,竟敢矫诏,趁乱吞并吴郡,就算未和王世宁沆瀣一气,恐也再难归附国朝。北面冀州有庆阳崔氏,西北雍州战局未稳。西边梁州是皇叔赵王的老巢,南边荆州分别与梁州和扬州接壤。万一荆州刺史也有不臣之心,拿长公主的事大做文章的话,恐怕朝廷将陷入两难境地。”
“朕实在不明白,”皇帝压抑着怒火,沉声道:“父皇为何非要给一个公主可比肩亲王的恩遇?若非父皇一味纵容,怀真绝对不会如此狂妄。罢了,传令射声校尉吕朝隐,让他酌情去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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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军营垒由射声校尉吕朝隐兼领,当亲随来报,说有人大闹北狱时,他兴奋地两眼发光,“太稀奇了,都先抓起来,等我回去再好好处置。”
亲随面有难色,“怎么抓?五姓七望占了大半,领头闹事的是陛下提起来都头疼的怀真长公主。”
“啊?”吕朝隐先是一愣,略微沉吟了一下,阴鸷的眸中泛起几丝玩味的笑容,“长公主这是为了谢三回来的呀,看来外间传闻没有错,她对这谢三还真是情深义重。”
亲随听出了话外之音,忙道:“殿下那是没看到如今的谢校尉,若是看到了,恐怕……嘿嘿!”
“哎,你说,这谢三有什么好?怎么一个个都对他青睐有加?这都下狱了,中尉大人还要保他,把军中最好的医官请过来专门照料他,凭什么?就因为他是长公主的人?”吕朝隐忿忿道:“老子在北营摸爬滚打快十年,建功无数,也没得到过这待遇。”
“他出身南军,既是护国公之后,又有萧家血脉,是中途补的缺,说起来也不算自己人,中尉大人多照应一下也合情合理。您无需和他一般见识,咱们北营军功全是靠实力打出来的,不像他们都是靠出身和相貌。您若是在南军,想必如今早做到卫尉卿了。”亲随附和道。
吕朝隐身上戾气渐消,吩咐道:“这事我不管,就当我不知道。去回禀中尉大人吧,若是问起,就说我、我身负秘密使命,人不在营里。”
第一茬算是躲过去了,但午后在校场操练时,第二茬又来了。
这次是宫里的使者,吕朝隐可不敢怠慢,忙更衣洗尘出来恭迎。
得到口谕后,他表面恭谨领命,内心却气得直跳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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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朝隐骂骂咧咧地领着亲兵出发了,索性驻地离被军营并不太远,快马加鞭几刻钟就到了。
只见向来威严肃穆的铁灰色高门前围满了人,倒是没见闹事的,而是三五成群占领了数十级高阶,有的在吃酒划拳、有的在吟诗作对,还有甚者在门廊下围成圈斗鸡走狗。
吕朝隐眼前一黑,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再看那些人的装束,的确都是贵家子,通身气派不是市井平民能比的。
真是棘手,难怪连陛下都不想管。
阶下守将远远迎了过来,叉手行礼,满面无奈道:“吕校尉,您看如何是好?”
吕朝隐又扫了眼场中,疑惑道:“长公主呢?”
“院里呀,难道真把人拒之门外?”守将道。
“走,去看看!”吕朝隐下马,大步奔上了台阶,手中马鞭挥舞地噼啪作响,却留意着不能真打到谁。
待迈进门槛,就看到青石影壁旁边坐满了晒太阳的仆婢,仔细一看,其中还有不少洛阳百姓。
“这……”吕朝隐将马鞭插在腰带上,回头问道:“北军大狱何时成了百姓闲逛之所?”
没有人回答,随从们也同他一样惊愕。
绕过影壁,就看到厅前小广场上围着蹙金紫丝步障,隐约看到华盖和帷幔,周遭守着数十名佩刀武士。
他自不会把那些人放在眼里,北军自恃铁血悍勇,瞧不起南军花拳绣腿,也就家世和模样拿得出手,而诸王公主的护卫大都还不如南军。
“射声校尉吕朝隐求见长公主!”他对众守卫视而不见,自行朗声通报。
众侍卫心中不忿,皆怒目相视,但却被他凌厉的目光逼退,都有些讪然。
但是吕朝隐开口后并未得到回应,于是就又变成了他尴尬。
“射声校尉吕朝隐,求见长公主!”他索性提气,纵声高呼道。
“你,小声点。”步障后转出来一名满面怒容的高壮武婢,扎紫巾,着袴褶,蹬短靴,罩软甲,一副骑士打扮,瞪着他道:“我家殿下刚睡着,莫吵着她。”
吕朝隐摊了摊手,左右环顾,气不打一处来,“你们跑到北军大狱的院子来睡觉?”
武婢白了他一眼,竟似比他还傲慢,“你管得着吗?”
“我是管不着,”他眼神上下打量了一番武婢,突然上前两步,压低声音道:“你是男是女?莫非是阉人?”
赵雪柏不由大怒,厉声道:“我是你老娘。”说着一巴掌掴了过去,吕朝隐抬手轻松架住,两人暗中较劲。
“啧,女人这么大力气,罕见。”眼看着赵雪柏快撑不住了,吕朝隐却还是气定神闲的模样。
赵雪柏暗悔冲动,却又不愿就此屈服,只得牙关紧咬拼命忍着。
但实力悬殊,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她腕骨折断,惨叫一声败退。
侍卫们登时大怒,齐齐围了上来,竟有拔刀相向之势。
吕朝隐不怕他们动手,就怕他们不动手。
奈何不了长公主,还奈何不了公主府的臣属吗?
“我总管北军狱,诸位在此对我动手,意欲何为?”他双手抱臂,似笑非笑道。
两方正自僵持不下时,突听步障后传来短促的一声,“住手!”
其声温软娇甜,似乎还带着几分慵懒的春意。
吕朝隐的心门像是骤然被叩开,他微微一震,有些失魂落魄的循声望去。
几名如花似玉的婢女分两边散开,一位满身缟素的美人赫然出现,铅华未染步态婀娜。
他不由上前一步细看,就见那美人柳叶弯眉杏核眼,樱桃小口杨柳腰,似栖息在重云堆雪中的仙子,神色如霜,凛然不可侵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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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真原本还有些睡醒惺忪,此刻被那人盯得心里直发毛,连哈欠都打不出来了。
“他是谁啊?”她侧头轻声问。
吕朝隐五感敏锐,不等婢女回话,立刻拱手见礼,“射声校尉吕朝隐,参见长公主殿下。”
射声校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