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真好奇地打量着他,就见他抬手朝守卫讨了杯茶水润了润嗓子,饶有兴趣地笑望着怀真,“往上数几代,崔家和李家可是表亲,殿下,您说是吧?”
怀真冷笑,讥讽道:“令尊叛出卫室时,可还记得两家是表亲?令兄背信弃义时,可有念及两家数代恩义?”
“庆阳崔氏历来对朝廷忠心耿耿,是朝廷不仁在先,殿下何故倒打一耙?”崔旻大言不惭道。
“你且说说看。”他本想激怒怀真,可她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
“雍伯余反出卫室后,朝廷不愿出兵,想借崔氏与雍伯余对抗,以此来消耗我们的实力,殿下不会不知道吧?”崔旻挑眉道。
“真是厚颜无耻,”怀真忍不住嗤笑出声,“当年勾结外族,逼反雍伯余的可是你们崔家。承安二十一年夏,令兄暗助突厥绑架抱善公主,企图威胁朝廷更换雍州节度使,不料却失策了。你们原本想逼走雍伯余后,趁机向西扩张,和突厥一起瓜分雍州领土。奈何老天有眼,你们崔家不仅没能占到雍伯余的便宜,反被把经营数代的安定郡给丢了。这是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令尊听闻后,怕是得呕血三升吧?”
崔旻听罢以手捶地仰天大笑,腕上枷锁震得地板当啷作响,两边羽林卫怕他有异动,都心生警觉齐齐按剑。
怀真也一头雾水,和杨寄容面面相觑。
崔旻笑够了,抹着眼角泪水,唇角一弯,脸上满是玩味的笑容,望向怀真道:“殿下说的一点都没错,老头仅剩半条命,遭遇安定丢失和世子身死,如今只余一口气了。”
他扬起包扎的严严实实的左手,半是调笑道:“听说这是殿下赏的?”
怀真不置可否,有些厌恶地蹙了蹙眉。
“殿下有如此胆魄,如此美貌,还有如此胸襟,难怪世子数年来念念不忘,哪怕丢掉半世基业也要迎娶。”他越来越口无遮拦,突然腾身而起,躬身一礼,笑吟吟道:“殿下可愿改嫁?”
众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悄悄望向了怀真。
怀真双颊滚烫,紧咬着后槽牙,一把抄起案上的青玉笔洗,狠狠砸了过去。
崔旻闪身躲过,笑得愈发猖狂,“你我二人结为夫妻,庆阳的粮草随您调拨,如何?不管怎么说,做王妃总比做郡守夫人强,何况,您那独眼夫君……”
不等怀真吩咐,赵雪柏已经冲过去将他的嘴堵了起来。
怀真摆手道:“押下去。”
杨寄容望着崔旻倔强倨傲的背影,气得直发抖。
怀真别过头去,眸中隐约有泪意。
杨寄容这才觉察到她神情有异,她不好意思去看她的脸,低眸望着她紧握的双拳,硬着头皮劝慰道:“殿下……男人们说话大都不中听,您……别太往心里去。”
“崔旻当堂调戏,只因我是女子。”她吸了口气,平复着微颤的嗓音,沉声道:“哪怕他身为阶下囚,照样敢出言轻薄,随意羞辱。”
“我在男人堆里摸爬滚打多年,早就习以为常。”杨寄容叹道:“再有能力的女人,于他们而言都只是消遣的玩物罢了。向强者低头是识时务,可强者若是女子,那便是莫大的屈辱。殿下,还是另觅良策吧,我看这个人应该不会轻易低头。”
怀真若有所思道:“那就只能破罐子破摔,放出消息,让整个庆阳都知道崔旻落在我的手中了。崔家背叛朝廷在先,我大可以讨逆诛贼的名义的杀了他。只是……崔旻若死了,庆阳势必大乱。崔昱威望和能力皆不如他,独当一面尚可,统筹全局不行。于百姓而言,绝非幸事。”
“我耶耶在的话就好了,”杨寄容眼眶微红,感慨道:“若他还在,便可统领王师趁机收复庆阳。”
怀真转过头,定定地望着她,恍然间想起很久以前,杨寄容和谢珺初封校尉时,两人在迎春殿外的争论:
“我觉得论三哥的功绩,应该封中郎将。”
“何止中郎将,我要是皇帝,就封他个镇西将军。”
“那岂不是和我耶耶的征西将军就差一级了?这太快了,不合理。”
“怎么不合理了,军阶本就该按功绩来排,而不是按资历。”
“真要论功绩,那别人也越不过我耶耶。若非他坐镇中军,指挥有方,张掖肯定拿不下来。和雍伯余休战也是他的主意,总之此战我耶耶居功至伟。”
“容娘你胡搅蛮缠,若真要拼家底,那我耶耶还是皇帝呢!”
……
那时候李荻也在,见两人争得面红耳赤,忙跑前跑后打圆场。
“殿下,您怎么了?”杨寄容被她看得有些局促起来。
怀真握住了她的手,安慰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容娘,我们的耶耶都不在人世了,往后便只能靠自己。”
杨寄容神色一黯,点头道:“我知道。”
怀真语气一变,满眼热忱道:“还记得吗?你答应我会成为本朝第一位女将军。”
杨寄容微微一凛,突然想起了多年前在望春台时说过的话。
从相识相知到渐生嫌隙,怀真待她始终如一,哪怕后来因为李荻之故刻意疏远了她,她也设法写信问候,愿与她重修旧好。
可她有太多纠葛和芥蒂,无法以赤诚之心回报。
若非怀真提起,她甚至已经忘了昔日的豪言壮语。
父亲战死族人被屠之后,她在这世上所剩的亲人寥寥无几,余生只有一个愿望,那便是复仇。
“殿下,对不起,”她凄然一笑,神色绝望道:“今生恐怕要食言了。我做不了您期望的女将军,也再不会效忠于朝廷。”
“那你为何来此保护我?”怀真反问道。
她顿了一下,眼神诚挚道:“我曾战败,被突厥所擒,是三哥拼死将我救了回来。当时皇叔怕惹祸上身,本不愿收留,他为了护住我,不得不替皇叔卖命。这份大恩大德,我绝不会忘。”
怀真有些吃味,皱眉道:“你是为了报他的恩,这才保护我?那我们之间,就半点情分都没有?”
她问得如此直白,让杨寄容备觉尴尬,讷讷道:“殿下切莫误会,我并无此意……只是发生了那么多事,我不知道您还认我这个朋友吗?”
“我从未提过绝交,那当然是认咯!”怀真语气轻快道:“除非你嫌我落魄,不愿搭理。”
杨寄容心头一热,忙道:“这说的什么话?我心里一直很敬重您的胆识和人品,只是唯恐自己配不上您的情义,又怕您介怀我对三哥曾经有过的心思,故而不敢僭越。”
‘曾经’二字令怀真大感欣慰,一把抱住她道:“别那么婆婆妈妈了,就从今日起重归于好吧!”
杨寄容手足无措地回抱了她一下,心底极为触动,既感慨又激动,恍然觉得,老天还算仁慈,就算她失去了昔日的一切,但并不孤独,也不可怜。身边人的善意,始终不曾远离。
两人携手出门,刚走下台阶,就见一个戴着黑幞头,着藏蓝缺胯袍,系着披风的俊朗青年疾步迎上前来,参拜过怀真后,便默默站在了杨寄容身后。
怀真见那人似有几分眼熟,忙转向杨寄容,面露疑惑。
杨寄容纳闷道:“他是小六啊,殿下不记得了?”
怀真恍然大悟,忍不住回头瞧了眼。
见那青年正低头接住了杨寄容手中兵器,动作无比自然,随后便侧头望着她,两人相视一笑,继而又挪开了眼。
**
杨寄容仅留了一日,见这边并无状况,也不见崔家调兵部属,便带着亲随回去镇守雕阴了。
就在这时,董飞銮亲自押着药材和香料到了泥阳。
“你如何受得了?这边和高平一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难怪憔悴成这样。”董飞銮参观了怀真的住所和膳食后,连声长叹。
怀真皱眉啜饮着她让人熬地补药,无奈道:“等熬过这一茬就好了,若我能撬开崔旻的嘴,明天就可以回高平了。”
董飞銮好奇地坐过来,询问道:“我刚去探过嬍娘和二娘,还有小崔……啧,这个崔旻可是个狠角色,若他不愿配合,你要怎么做?”
“阿媺说他吃硬不吃软,让我气势上不要输,我照做了,可是毫无成效。”怀真沮丧道。
董飞銮听完她的转述沉吟不语,像是在思索着对策。
怀真将一盏药汁喝完后才听到她的声音,“人在哪?我瞧瞧去!”
“你可别去,”怀真忙阻止道:“那人举止粗蛮,言语轻浮,何必自取其辱?”
董飞銮却愈发兴致盎然,“我扮做送水的婢女,悄悄去见识一番,如何?”她附耳过来,神秘兮兮道:“你和媺娘都误会了,女人对付男人,和男人对付男人不一样,不能光用强。”
怀真缓缓转头望着她,愕然道:“你不会是要用美人计?”
董飞銮抚了抚鬓发,冲她飞了个媚眼,嗲声道:“就让人家试试嘛!”
怀真吓出了一身冷汗,慌忙抓住她道:“别乱来,你也看过阿媺的伤势,应该明白这人心狠手辣,毫无怜香惜玉之心。我们要沉住气,他的人肯定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估计这两天就会主动来见我了。”
“万一他们和你比耐心呢?你还能耗多久?”董飞銮抱怨道:“这边能把人冷死,还是赶紧把事情办好,咱们回高平过年去吧!”
“你为何这么有把握?”怀真纳闷道:“你连人都没见过呢!”
“凭直觉吧!”董飞銮托着下巴,寻思道:“我该作何打扮?又以什么身份去呢?”
“你刚不是说送水婢女吗?”怀真提示道。
“哦,看来你是同意了。”董飞銮眨着眼睛坏笑道。
“你……”怀真无话可说。
是夜,就寝前,董飞銮兴冲冲跑进来,钻进怀真帐中,兴奋地面颊绯红声音发颤,“崔旻交给我吧,过几天给你答复。”
“你见过他了?”怀真一骨碌坐起,上下打量着她道:“他没把你怎么样吧?”
“隔着笼子逗了一会儿,挺有趣的。”董飞銮信心十足道:“我猜得没错,这种人呀,面对男人时吃硬不吃软,面对女人则是吃软不吃硬。”
怀真忧心忡忡道:“我还是担心他会伤到你。”
董飞銮以手支额,嬉皮笑脸道:“放一百个心吧,我就不是吃亏的人。”
第106章 。春来谢珺醒来时,隐约听到外间有说笑……
晨起;怀真伏在榻上,看着董飞銮将自己装扮地娇怯柔弱我见犹怜。
“哪里像婢女?”她以手托腮,摇头道。
“昨日扮婢女;被识破了,还不如以真面目相见。”董飞銮对镜自贴花钿,又偏头理了理倭坠鬓上低垂的珠花和步摇。
收拾停当后,转头望着怀真,媚眼如丝面泛春意,腻声道:“奴去也!”
“你不会看上他了吧?”怀真隐约瞧出了端倪,这哪里是色/诱敌人,明明是兴高采烈去幽会。
董飞鸾嗔道:“这是人家的私事儿;你可管不着。”她说罢娇羞一笑,腻声道:“你放心吧;我只是看上他的皮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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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怀真瞠目结舌的是;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那俩人很快打得火热;崔旻的臭脾气也有所收敛,再次会面时判若两人。
“鄙人言语粗陋;先前有所开罪,还请殿下见谅!”席间相谈甚欢,他主动向怀真敬酒,神色间是少见的诚挚。
怀真不敢置信地望了眼下首的董飞鸾,却见那俩人正自情意绵绵眉来眼去。
宴罢,董飞鸾亲自送崔旻回房;他答应写封信转给心腹,商议放粮之事。怀真满腹狐疑,急匆匆跑去找王嬍商谈。
结果刚掀帘进去,却撞到崔易也在;两人正执手相望含情脉脉,看到她进来慌忙触电般分开。
怀真吓得夺门而出,掖了掖滚热的脸颊,奔回去命人侍候笔墨,匆匆写了封短笺,让人和当日公文放在一起,寄往祖厉交给谢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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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家姐妹正坐在外面晒太阳,突然看到怀真气势汹汹地冲向了马厩。
赵霜松忙推了把姐姐,“快去看看,殿下怕是要出门。”
赵雪柏忙追了上去,疾声问道:“殿下,去哪儿?”
怀真跨上马背道:“散散心!”
赵雪柏打了声呼哨,几名武婢匆匆奔了出来,众人一起上门,转眼间就追了上去。
“我就随便转转,”怀真回身道:“你们有何不放心?”
“这种时候,还是慎重为好。”赵雪柏执意要跟着。
一行人到了军营外,正遇到辛都督带人巡视回来,见怀真神情有异,还以为事情有变故,忙迎上来询问。
怀真命众人退后,这才疑惑道:“我有一事不明,先前那个崔旻油盐不进,结果飞鸾正好过来,去使了招美人计,他居然态度大变,主动和我商议筹粮之事。这其中……会不会有诈?”
辛都督沉吟道:“历朝历代,为了美色而变节甚至亡国之事并不少见。何况男女之事,本就没有常理可言……这个是否有诈,微臣实在不好下定论。”
怀真捻着马缰,思忖道:“若你是崔旻,在这种境况下,会作何选择?”
辛都督道:“这……自然是全身而退啊,拖下去对他有弊无利!他的两百亲随驻扎在渡口附近,这些天并无异动,估计再等下去可就熬不住了,到时候一旦他落入敌手的消息泄露出去,恐怕有大把的人出天价让他再也回不去。崔氏内部派系斗争不断,崔旻不可能不知道。所以我寻思着……董娘所谓的美人计,兴许正是他想要的一个台阶。”
怀真不屑道:“这人真是不可理喻,若他一开始就跟我好好谈,何至于从座上宾沦为阶下囚?”
辛都督失笑道:“崔旻这辈子可能都没栽过如此大的跟头,还不得缓几天才能清醒啊?对了,当日在五祚亭,因何起得冲突?”
“听二娘说,他并无诚意,开口便胡搅蛮缠,言语轻佻,惹恼了小崔,结果兄弟俩动起手后,他才发现是王娘冒充我,于是便下令大开杀戒。”怀真道。
辛都督寻思道:“若无诚意,他不回来。可若真想好好谈,就不会动手杀我们的人。此人戾气太重,也太傲慢,可能从未把我们放在眼里,这才敢只带二十个人就赴约。”
“得了这个教训,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再轻视我们。”怀真愤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