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非在少年们面前一直都是和蔼可亲的世伯,从未如此严肃过,颜雪柔和颜雪阑一下子愣住了。
霍康的脸红一阵白一阵,良久才道:“他们对皇子不敬。”
“那便去圣人面前评理,看圣人如何定夺,要打要罚全凭圣意。”沈非不疾不徐道。
霍冀身为兄长,性子比霍康沉稳些,知道沈非是个较真的人,见此情形,也不想将事情闹大。颜渊是户部尚书,位高权重,颜家又是三代为臣的清流,在京城素有盛誉,霍家的名声本就不太好,若此事传出去,对霍家有害无利,况且就算惩罚了这两个不懂事的小毛孩子,霍家也讨不到什么便宜。
不过……
“既然有沛国公训导,想来这两个孩子定会知错的,”霍冀面容僵硬地笑了笑,话锋却忽然一转,“不过,所谓不打不相识,今日这位颜小娘子还没进城门就与十九皇子相见了,也是难得的缘分。”
霍康立刻明白了霍冀的意思,忙附和道:“是啊,这也挺好。”
沈非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颜雪柔也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也实在没有看出这样相见好在哪里。
沈非微微皱眉问唐颐:“十九皇子,这是怎么回事?”
唐颐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然后他不知为何,竟下意识地用求助般的眼神看向颜雪柔,却发现对方也在看着他,目光沉静。从他这么远的距离,竟能清楚看见她如鸦羽般的睫毛,那羽睫在阳光下泛着淡淡金黄,在眼下投下一小片如扇阴影。那张白皙的脸光洁得让人忍不住想要触碰,还带着一点自信而嘲讽的笑意,也不知是对着谁。
“莫不是有什么误会?”年幼的颜雪阑扬起脸,奇怪地看着眼前一大群人。
霍冀见此情形,心中有种不太好的预感,霍康不明白沈非在搞什么鬼,索性直接问:“沛国公难道不是想要当月老,撮合十九皇子与这位颜小娘子么?”
颜雪柔吓了一大跳。方才与这么多难磨的人唇枪舌剑,她的屁股都没离开马背分毫,霍家兄弟说她无礼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但此时听到这一句,她几乎吓得从马背上蹦起来,颜雪阑也猛地扭头问沈非:“沈世伯,他在说什么?!”
沈非啼笑皆非,看着红涨着一张脸的唐颐和满脸疑惑的霍家兄弟,心想这两兄弟没事找事,总算是闹了出笑话。他干咳一声,冲颜家姐弟摇摇头,然后对唐颐道:“不知十九皇子是误听了何方传言?”
唐颐一愣,脱口而出:“难道不是?”
沈非叹口气,驾马上前两步,温声对唐颐道:“十九皇子误会了,我只是奉旨去扬州办事,顺便受老友所托,将他的儿女从扬州接回京城。”
唐颐有些不信:“那……圣人呢?”
“圣人?”
唐颐仔细盯着沈非,见他不像是说谎,顿时少了几分底气,喃喃道:“这难道不是圣人的意思……”
沈非诧异道:“颜家的孩子回京,与圣人何干?”
霍冀和霍康却还不死心,在一旁插嘴:“十九皇子,兴许圣人叮嘱了沛国公,这件事不能对旁人道,不然颜小娘子好好地养在扬州,颜尚书为何要将她接来京城……”
话还没说完,颜雪柔就不满地反驳:“什么为何?家父家母都在京城,我和阑弟便也是京城人,难道要一辈子劳烦外祖父不成?回自己家也要被猜测是什么用心,算我求你们,适可而止吧!这要传出去,家父和沈世伯一世清名都要毁在你们嘴上了!”
说罢看向唐颐,俏脸拉下来:“知道你不想娶我,放心吧,我才不会嫁你!”
唐颐的脸忽红忽白,好看得很,他张了张嘴,却终是不知该说什么。这种尴尬得说不出话来的感受,矜贵傲娇的十九皇子还是头回体会,他从小到大,走到哪里都是被保护、被趋奉的那个,从没在任何人面前丢过这么大的脸。此刻被颜雪柔这样看着,他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于是哪怕霍家兄弟还犹自怀疑,唐颐却已然断定,这事是他们误会了圣人、沈非和颜家。这误会令人羞愧不已,且破除误会的过程,似乎还隐隐伤到了他的心。
颜雪柔与他遥遥对立,不再看他,说完方才一番话后,她忽然感到特别委屈,环顾四周,眼眶酸涩。城门外十分开阔,她坐在马背上视野也好,可找了半天,也没看到她想找的人。
她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回头问沈非:“沈世伯,大哥怎么没有出城接我们啊?”
沈非用责怪的眼神瞥了霍家兄弟一眼,转过头来对颜雪柔温和道:“你大哥说不定还没有出城呢,咱们先进城,若没碰到你大哥,就先回府见你阿耶阿娘,如何?”
颜雪柔失望地低下头,轻声道:“哦。”
然后她愤怒地看了唐颐一眼,直接无视掉霍家兄弟,利落地调转马头往城门方向行去,颜雪阑屁颠屁颠地跟上,沈非也似笑非笑地同唐颐他们道别,并命随从将鱼符和文书拿去给城门守卫看,他们便可不用排队直接入城了。
留下原地尴尬的唐颐,和气不打一处来的霍家兄弟。
唐颐的随从和霍家的随从都识趣地选择了沉默,一时间气氛微妙得很。唐颐人年轻耳朵也灵,听到那走远的少女似乎在说“有毛病,我好端端的嫁什么人不好非要嫁皇子”,他呆愣愣地抬起头,见那抹黛蓝色身影渐行渐远,很快就过了城门,消失在视野中。
进城时要下马,颜雪柔牵着马,跟在沈非身后慢慢往前行,原本满心欢喜的她此时终于开口抱怨,说大哥是不是根本就没打算来接他们。沈非安慰她,年轻刚入仕的官员在衙门里总是被支使着忙着忙那,或许是有公事误了也未可知,从未进过官场的姐弟俩毫不领情,嘀嘀咕咕说起自家大哥的坏话来。
沈非啼笑皆非,这姐弟俩委屈抱怨的模样实在太可爱,他都舍不得反驳了。
过了城门门道,京城的繁华顿入眼帘,沈非抬眼一看,便看见被弟妹们一通指责的颜雪臻正坐在不远处的凉棚下等着他们。
少年一袭天青色长袍,腰系玉环,端的是谦谦君子的模样,与颜渊极其相似的容貌让颜雪柔和颜雪阑一眼便认出了他。其实颜雪臻和颜雪阑兄弟俩也挺像,但跟从小玩闹长大的颜雪阑相比,颜雪臻显得沉稳很多,此刻他坐在茶棚中,面前放着一盏茶,许是一直没有等到弟妹们,有些着急,正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看。
两个乳臭未干的孩子一路风尘仆仆,期待着与多年未谋面的大哥相见,结果在城门外遭遇了好大一场委屈,如今再见着真正的大哥本尊,眼泪终于憋不住了,竟当着颜雪臻的面哭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颜雪柔:委屈巴巴。。。
颜雪阑:委屈巴巴。。。
唐颐:我也……
第3章
颜雪臻从七岁以后,便再也没见过自己的弟弟妹妹。如今见他们热泪盈眶地朝自己冲过来,哪怕是成熟稳重如他,也忍不住激动地觉得,自己捡回了两个失而复得的宝贝。
没想到两个宝贝哭了一通,又拉着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简明地诉说了心中思念,便安安静静地不再多说什么了。倒像是……累坏了……
他哪里知道,颜雪柔和颜雪阑经过方才城门外的事,早已没了跟他开玩笑的心情——毕竟玩笑都用来开在唐颐身上了——两人此刻看上去倒是乖巧得很,颜雪臻自小在国子监上学,性子沉静,见弟妹们似乎跟自己一样,心中越发满意。
——直到回颜府的路上,沈非将城门外发生的事告诉了他。
“什么?!”颜雪臻大吃一惊。
他震惊地看着已被他定性为“安静乖巧”的两人。此刻再看他们,才发现两人即便是蔫蔫的,眼角眉梢也透出难以掩饰的机灵和不安分,一看就是贪玩长大的孩子。
颜雪臻:“……”
沈非看着他,等着他重新建立起对弟妹们的认识。
颜雪臻:“现下可怎么办?这事是不是不能告诉阿耶?”
他头疼地看着颜雪柔他们:“阿耶若是知道了,定会责罚的。”
沈非道:“那怎么行?若是日后十九皇子或是霍家人跟他说起,他还毫不知情,不知如何应对,岂不麻烦?”
颜雪臻皱着眉拉下脸,看了走在他身边眼巴巴看着他的颜雪阑一眼,揉了揉他的头道:“只能这样了。”
“……”
颜雪柔和颜雪阑此刻想的却是:“大哥真好,一心为我们着想,还意图帮我们瞒着阿耶。”
可又觉得:“大哥看上去真是刻板极了,跟我们完全不一样。”
颜府离春明门不太远,几人没有骑马,走走停停。京城的繁华远非寻常之地可比,房屋鳞次栉比,街道热闹喧哗,各色彩幡随着微风招展,一派生机勃勃。熙来攘往的人群中,男人们的吆喝与女人们的娇笑不绝于耳,身旁三三两两经过的,有神采飞扬的少年,有衣着鲜艳的娘子,也有大喊大叫的孩童。侧耳倾听,还能依稀闻得教坊里传来的乐声和歌声。
虽然城门外发生的事让颜雪臻变得心事重重,但弟妹们初次进京,看什么都好奇,颜雪臻便暂时抛掉了心事,一路给他们介绍京城的房舍景致、风土人情。
颜雪柔听着听着,忽然想到了什么,拽了拽颜雪臻的衣角,小声问他:“大哥,我曾听阿翁说过,当今圣人正值壮年,膝下只有不到十个皇子。我们在城外遇到的那位皇子排行十九,他是不是……”
颜雪臻知道弟妹们虽然久不在京城,但从小养在淮阴侯府,自是对京中事知道些许的,便点头道:“没错,十九皇子乃先帝之子,因年幼,且极得当今圣人宠爱,如今还未封王,住在宫中,所以仍以皇子为称。”
颜雪阑恍然大悟:“他便是先帝的那位小皇子。”
颜雪臻看了沈非一眼,见他并没有说什么,便接着小声解释:“十九皇子虽是先帝之子,却比当今圣人的几个儿子年纪还小。他是先帝晚年最宠爱的皇子,因年纪格外小,亦十分得兄长们的喜欢。”
颜雪柔和颜雪阑一边听着,一边点头,心中默想,看十九皇子那样,确实像是从小到大被宠得无法无天的人。
……
杨柳掩映,芳草萋萋,皇城以东的卫国公府十分安静。
这座古朴而庞大的宅院从来都是很宁静的,主人们亦都是生性好静、只爱吟诗作赋的人。而此时此刻,槐香院中却传来阵阵热闹的笑语。
说是热闹,其实话语和笑声都是从一个人嘴里传出来的。身穿紫色纱衣、眉眼间有几分娇俏的少女此刻正兴高采烈地与闺中密友说着什么,忽然有侍女进来,看了屋内两位身份尊贵的少女一眼,抿了抿唇,低着头没有说话。
穿紫色纱衣的少女名叫武盈盈,乃是梁国公的女儿,是来卫国公府做客的。她见自己的侍女舞心匆匆进来又低头不语,便道:“有什么事就说吧,柳二娘与我情同姐妹,没什么是不能说给她听的。”
舞心听了这句,才笑道:“也不是什么秘事。婢子方才听到传言,说十九皇子在春明门外跟一位小娘子吵起来了,动静还闹得挺大,襄国公府的世子和二郎也在,都被那小娘子气得不行呢。”
武盈盈听了觉得新奇,忙问那小娘子是谁,舞心道:“婢子打听了,是颜尚书的一双儿女,原本养在扬州,跟着沛国公一道回京的,似乎从此以后就要留在京城了呢。”
这时坐在梳妆台前一直没说话的白衣少女淡淡开口:“十九皇子那个性子,跟人吵起来是迟早的事。这么多年来,就因为他受先帝和当今圣人宠爱,才没人敢明着跟他过不去,他这样处处被让着,性子自是娇贵无比,但凡有一日遇着个不屑于他身份的人,轻易便能触怒人撕破脸,有什么奇怪。”
她说这话时,语气是带着几分看不上的,然而她低垂着的眼眸中,却藏着许多缠|绵的情绪,与口气全然不同。一旁的武盈盈略为粗枝大叶,并没有察觉,只是拧着眉直摇头:“不对,不对!”
“什么不对?”
“跟着沛国公入京,没道理不知道十九皇子和霍家兄弟的身份呀,”武盈盈看向好友,“她明知对方是什么人,还全然不顾情面,说吵就吵。”
柳静娴沉默地看着她,等着她继续说。
“不得了了,京中又多了个狠角色。”武盈盈道,“你且等着看吧,看我说得准不准。”
……
颜雪柔和颜雪阑跟着颜雪臻回了颜府,沈非全程陪着。颜府坐落在皇城以东的胜业坊,临着望仙街。颜雪臻早派了小厮报信,他们回府时,颜渊和夫人金氏已经欢天喜地迎在了府门口。
和十几年未见面的颜雪臻不同,对于颜雪柔和颜雪阑来说,阿耶阿娘还是很熟悉的,阿耶只要去江南公干,便会去到扬州,瞧瞧两个孩子,阿娘也每过两三年便回扬州娘家省亲。即便如此,颜氏夫妇也十分激动,拉着孩子们左看右看,从府门口往府中走去的一路上都欢声笑语,而沈非则笑而不言,既不拘束也不需旁人引路,自然而然地跟在颜家人身边往前厅走去。
颜家祖上也是扬州人,从颜雪柔祖父一辈开始做官,颜雪柔的祖父才华出众,当年一路平步青云,坐到了国子祭酒的位子,被封为金紫光禄大夫。他与淮阴侯是旧友,是以颜渊年轻时去扬州一带任县丞,便娶了淮阴侯的女儿金氏。
之后颜渊渐渐得到圣人赏识,日益迁升,因着天资聪颖才学出众,不断调任京中和地方,金氏也随着他辗转各地,陆续生了颜雪臻、颜雪柔、颜雪阑三个孩子。当年颜渊从扬州转运使任上调回京城,颜雪柔才三岁,颜雪阑一岁,刚刚断奶。那时节气不好,颜渊夫妇怕孩子年纪小不宜长途奔波,便将两个年幼的孩子留在扬州淮阴侯府,由淮阴侯夫妇照料,而颜雪臻已有七岁,是时候念书了,需要颜渊随时教导,便带回了京城。
如今二十七月国孝已过,大黎重开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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