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对了,这个是他写的。你自己看看罢。”
裴敏知看着手中薄薄的信纸,上面密密麻麻的,的确是冯春的字迹。
原来昨晚回到家中,帮谢伯料理好裴敏知的伤势之后,冯春便取出笔墨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长信。将自己被卖进象姑馆,沦落风尘的经历,连同与裴敏知邂逅同行的前因后果一一写了。平淡的语句,道不尽一生的侮辱坎坷。冯春神色如常地奋笔疾书,唯有写到最后的请求时,墨汁浸透了纸面,握笔的手因过于用力而逐渐颤抖。
“郑叔,裴公子品行高洁,宅心仁厚。尽管一开始就知晓了我的身份,仍勉力搭救,使我不至命丧荒野。公子仁义,不忍将我这无家可归之人舍弃,便相邀一路同行。为了帮我洗心革面,不仅帮我更名改姓,又将我认作表亲兄弟。
偶然落脚贵村之后,公子为了照拂我的颜面,对前尘往事闭口不提,绝非有意欺瞒。他尽心尽力医治村中老少,与我的关系亦是清清白白。
一切皆是因我而起,隐瞒身份,有辱风化也是我一人所为。冯春一人之事,不敢连累旁人。如今据实奉告,未有丝毫隐瞒。如果村长为难,贵村难容,冯春甘愿只身离开。离开之前唯有一事相求,恳请村长在众人面前澄清事实,恢复公子清誉。
如今公子腿伤,郑伯年迈,万望郑叔念在公子殚精竭虑救死扶伤的情面上,网开一面,不要让清白之人无辜受到牵连。
郑叔若不应允,冯春便在门前长跪不起。”
第26章
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
将冯春的亲笔信一字一字看完以后,裴敏知将浸透着血泪的薄纸轻轻叠了,仔细收进了长衫里侧贴近心口的位置。
没说一句多余的话,裴敏知让谢伯径直搀扶着走到冯春身边。和他肩并肩,一起跪下了。
受伤的右腿再次受到残酷的摧残,难以言喻的疼痛令他汗湿重衫。
“公子!使不得啊!咳咳咳……”
谢伯哪里看得了裴敏知如此作贱自己?但见他面色凝重非常,心知自己绝不能忤了他的意,霎时急得咳喘不已。
裴敏知朝谢伯摆摆手,示意老人家无需再劝。
“冯春,你既然要跪,我便陪你一起。今日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与你共进同退。你要跪到地老天荒便大可以一时试,看我裴敏知究竟能不能说到做到坚持到底!”
裴敏知说完看也不看冯春,兀自在众目睽睽之下,挺直了脊背。
“小春儿,快快起来,快快起来!你就听谢伯一回劝罢!你瞧瞧公子那腿,这么一直跪下去他可怎么受的住啊?你们两个若是都倒下了叫我这个老头子如何是好?你们这是在要谢伯的命啊!”
冯春僵硬的身体像一面风化的墙,现出片片龟裂。他的视死如归,他的心如磐石,在裴敏知和谢伯面前难以遏制地土崩瓦解。他茫然地回过神,抬头看向裴敏知大汗淋漓的侧脸。
裴敏知的牺牲和痛苦,裴敏知的信任与维护一点一点凝结成了冯春眼底的绯红。
“啪”一声碎裂的轻响,瞬间彻底击垮了冯春的坚持。
一颗鸡蛋打在了裴敏知的后背上。黏腻的汁水玷污了那身素白的长衫。
见他如此维护冯春,先前多少有些不忍心对裴敏知下手的村民,开始放弃了报复的底线。有些人直接掉转矛头,不分轻重地朝裴敏知进攻起来。
“不要!”
他那神仙一般的公子是绝对不能允许任何人玷污的。
冯春放弃了最后一丝倔强,急忙去拉裴敏知。这才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站起不来了,双腿因为跪得太久早已失去了知觉。他干脆伏在裴敏知的后背上,将他的头护在自己的双臂之中。
“大家不要打啊,不要打了,不能打啊!”
心如刀割的谢伯颤颤巍巍地奔走在人群中挥臂阻拦,几次都险些被失去理智的村民推得跌倒在地。
场面越来越混乱,眼看就要失去了控制。
裴敏知积攒了全身的力气,反身一把将轻飘飘的冯春拉进了自己怀里。用整个身躯紧紧地圈住他,替他抵挡所有的袭击。
冯春惊恐地摇头。
“不要!不要!”
“住手!都住手!”
郑村长实在看不过去,生怕事情闹得太子,最后自己也难辞其咎。值得勉为其难地出面调和道:“大家不要冲动,听我这个老人家说一句。先不管这冯春身份如何,可裴公子毕竟与我们有恩吶。大伙想想,我们多少人的病是裴公子亲手调理好的?大家不要被谣言冲昏了头脑!
今天大伙就先散了吧,日后老身一定给大家一个说法。都先散了吧。”
热闹也看过了,发泄得也差不多了,众人自然乐得卖老村长一个面子,喧闹声逐渐轻平息下去。郑叔叹了口气,又语重心长地面向了裴敏知。
“裴公子,我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这小郎君说要我当众恢复你的名誉,这可真是难为老身了。就算我有心,也没有这个资格啊。虽说自然是信得过公子的品行,不然也不会促成你们留下来,可咱们毕竟萍水相逢……
我们涌泉村这个小地方偏僻鼻塞,不比外面的大千世界。村民们更是世世代代在此处繁衍生息,心思极为质朴单纯,从未沾染过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凡事在他们眼中非黑即白,揉不得沙子。有些事情,对我们这些乡野村夫来说,实在是无力承受啊。还请公子体谅我的难处。”
裴敏知心乱如麻,脑子里被愤怒屈辱疑惑不甘塞得快要爆裂开来。郑村长的每一句话萦绕在耳边,他都听得真真切切,却没有办法去思考一二。
他已经丧失了以往的沉着机敏。
*
怀中的人难耐地动了动。
裴敏知凝神看向他的唇,他的眼。
“公子!公子,我们走吧。”
冯春在无声地呼唤他。
谢伯见状,连忙过来帮着一同规劝。
“公子,小春儿他同意回去啦!咱们快些离开这里,一切等我们回去慢慢从长计议罢。小春儿,来,谢伯背你回去。”
冯春拼命摇头,指指他的腿,意思是那双腿已经慢慢恢复知觉了。
裴敏知沉默着将人松开。
青天白日,三个清瘦的背影终于踏上了归途。老得老,伤的伤,残的残,彼此搀扶着,走得异常缓慢又坚定非常,不卑不亢。
冯春这两天一夜的经历已经超过了他这幅孱弱身躯所能承受的极限。意志力再如何得顽强,也有用尽地那一刻。他刚同谢伯一起将裴敏知搀扶进门,就一头栽倒在地,彻底失去了意识。
这一回彻底苦了谢伯,整日里为了照顾二人操劳不已。为了方便照顾这两位病人,他又将冯春的床铺搬回了裴敏知的房间。
几日过后,二人的情况终于渐有起色。
经历了这场磨难,两个人变得异常沉默。尤其是冯春,因为虚弱,有时连抬手比划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裴敏知便也安静地陪在他的身边。找他看病的乡亲一个都不来了,腿也不便走动,强行下床只会给谢伯增添麻烦。裴敏知乐得清闲,所幸整日整夜地陪冯春待在屋子里。
他们沉默着凝望,沉默着诉说心事,沉默着紧握彼此的手。
直到一日清晨,冯春多少能吃进去一些东西,有了些许力气。他靠在床头,仔细听裴敏知读医术给他。听着听着,忽然就不对味儿了。
裴敏知盯着医书,眼皮都没抬,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
“你又想一个人一走了之?”
冯春睁着一双大眼睛,许久没有回应。
“是不是?”
“只要我走了,你和谢伯就可以……”
不等他比划完,裴敏知碰的一声将书随手掷在了木桌上。
“公子,好好的,为何生气了?”
“冯春,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爱一个人不是单方面的牺牲或成全,而是互相承担,是彼此力量的给予。”
第27章
乡路几时尽,旅人终日行。
泪水决堤似的从琉璃一般的瞳孔四周飞速涌出,晶莹的泪珠从苍白秀丽的面容上坠落,碎裂,美得触目惊心,分外凄然。
裴敏知惊呆了。他从来没见冯春哭过,冯春从来不会哭的。饿的时候,疼的时候,病得奄奄一息的时候,受尽委屈和屈辱的时候,都从来没掉过一滴眼泪。
此时此刻,却在他面前生生哭成了泪人儿。
无声无息,泪水长流。
裴敏知的心也跟着一起碎了。
他不由自主地贴近冯春,一一吻过他潮湿的脸,温热的唇。霸道地握紧他不安的指尖,禁止他继续轻贱自己。
“别胡说,我不许你胡说。以后什么都不要听,不要看。只看我一个人,只听我一个人就好。
如果要走,我们就一起走。”
冯春抬眸,泪眼婆娑地看着裴敏知。又被他轻轻拥进怀里,拍着脊背温柔安抚。
“公子,只要跟我在一起,这种事情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公子不为自己着想,也要替谢伯考虑。”
“放心,谢伯最开心的就是看到我们两个好好的。只要三个人在一起,我们就有家,何来漂泊一说呢?我们一定会有办法的,一定会过得越来越好的。”
冯春的泪水止住了,门外赶来送药的谢伯闻言却偷偷摸了几把眼泪。手中的药逐渐凉了,老人家终是不忍打断他们的谈话,静立片刻之后,默默转身离开了。
裴敏知的柔声细语仍旧断断续续从门缝中飘出,散播着抚慰人心的温热。
“等你好些了,我们就离开这里。好不好?”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们继续朝着谢伯的故乡走。一路上游山玩水,说不定还能了了谢伯的心愿呢。”
“可是公子的腿……”
“我这腿多少有些累赘,一路上你可得好好侍奉哥哥呦。”
“我们还是等你腿伤好了再走吧。”
“说实话那帮迂腐顽固透顶的家伙如此对你,这地方我早就待不下去了。我们不欠他们什么,既然解释不通,又不能拿他们怎样,何苦平白在这里受人白眼?早一日离开,我这心头便能早日畅快几分。”
“好,冯春全凭公子做主。”
*
几日后,一切收拾妥当,一行三人告别了涌泉村,重新踏上了迢迢红尘路。
乘坐的自然还是来时那辆破旧的马车。马匹老马得了这几个月的悠闲自在,吃得肚子滚圆,竟比来时壮实了许多。
临行前几日,裴敏知邀郑村长来家里详谈了一次。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郑四的所作所为一五一十地讲了。
冯春遭遇的一切不公正待遇必须对众人彻底澄清,不奢望旁人的改观,也不求得到任何补偿,只求内心坦坦荡荡。
郑村长听后也是唏嘘不已,是是非非有苦难言。但冯春的小倌身份终究是不争的事实,有些裂痕一旦发生,早已无法弥补。郑村长见裴公子去意已决,也不好多说什么,多少准备了一些干粮送与他们。也算是相识一场,仁至义尽了。
他们在炎炎烈日下正大光明地离开,尽管没有一个村民出门相送,但躲在阴影里的那些不舍与伤心又有谁说得清呢?
谢伯照旧要坐到车头赶车,被冯春坚决地赶回车厢里面。路上奔波本就是辛苦之事,对一个年近七旬的老人家来讲尤为吃力。谢伯这些日子咳嗽得愈发厉害了,自从身体状况好转之后,冯春就坚决不肯让谢伯操劳了。
裴敏知心疼得看着他,没说什么。随手将头上的斗笠摘下来,系在了他的头上。
“太阳越来越毒了,小心着些。”
冯春从来没有赶过马车,最初那一阵难免行驶得磕磕绊绊,略嫌颠簸。裴敏知和谢伯没有一句怨言。行过了曲曲折折的羊肠小路,终于遥遥望见了他们要走的那条笔直的官道。
路面被烈日晒得白晃晃的,冯春汗如雨下,挥鞭不停。他忍着头晕目眩,不敢稍作停歇,恨不得一口气赶到下一座城中。生怕在也太阳落尽之前,寻不到落脚之处,不能让裴敏知和谢伯安心休息。可惜荒郊野岭,路程漫漫,行了大半日仍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尴尬境地。
“小春儿,我看前面有一片浓阴,车上坐久了,我也有些乏了,不如我们停车休息片刻吧。”
冯春闻言连忙勒停了车马,将临行前为他帮他打磨的拐棍递过去,和谢伯一同将人小心搀扶着下了车。
路边有一片桦树林,枝叶扶疏,青翠挺拔。走近了才发现竟还有一条小溪从林中潺潺流过。溪水在阳光下明亮得耀眼,叮咚的水声光听着就能给人增添几分凉意。的确是一个消暑休息的好去处。
谢伯去照料老马去了,裴敏知和冯春二人在溪边大石头上坐了,环顾四周,心旷神怡。
冯春一路上又急又热,脸颊红扑扑的。不过是比平常的苍白多了几分血色,他整个人便平添了几分明艳动人。
裴敏知看得移不开眼睛,心中不忍,拿出手帕用溪水浸了,凑近了仔细替冯春擦拭额头鬓角的汗水。一边擦一边柔声宽慰,灼热的气息接连不断地喷洒在他通红的耳朵尖上。
“小春儿,慢些赶路吧。以后在路上奔波的日子还长着呢,难不成你想整日都急成这样?何况沿途的风景这样好,我不介意多停几次,下车透透气顺便活动活动筋骨。
冯春难耐地低头,斗笠的边缘一下子磕在了裴敏知的鼻梁上。
冯春手忙脚乱地将其解了,要给裴敏知戴上。
“你戴着罢。我一会儿还要回车里,用不上这个。”
裴敏知重新将斗笠帮他整理好,有从包袱里掏出干粮,将最大个的分给他。
“这地方山清水秀的,让人一时都不想走了。咱们在这儿吃饱了再上路吧。来多吃些,吃饱了才有力气。”
冯春点头,示意裴敏知叫谢伯过来一起用膳休息。
“谢伯,小春儿喊您吃饭了!”
“来嘞,咳咳……”
“小春儿啊,下午换谢伯我来赶车罢。老奴赶车习惯了,这光让我在车里坐着还觉得怪闷得慌。下午换我来,权当活动活动筋骨,你也顺便进去休息一会儿。”
冯春放下手中的干粮,突然起身,面对着谢伯个裴敏知扑通一声跪下了。不由分说,当当当在地上给他们磕了三个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