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只乌鸦哇哇乱叫着,从苍劲的枝头惊起。
“不,谢伯,不要走,求您不要走!不要走,求你们都别走……”
回应他的唯有无尽的茫茫暮色, 遍地的荒烟蔓草。
裴敏知擦干眼泪,用力抚去满身的尘土。再抬眸时,眼神决然,已不见了方才的悲戚之色。
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处凄凉否?
梦难成,恨难平。
可他裴敏知不能就此停步不前, 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
他要送谢伯回去!送谢伯叶落归根入土为安!
裴敏知撑着伤腿在车头稳稳坐了,打马扬鞭,朝冯春为他指明的方向,头也不回地奔驰而去。
作者有话说:
每次的别离是为了更好地相遇
第55章
唯有热爱,可抵岁月漫长。
裴敏知不眠不休地打马飞奔,不出两日便带谢伯进入了故乡的地界………朱家庄。
谢伯随了谢家老爷的姓氏之前,本姓为朱。
可惜他老人家已经离乡多年,家中已经不剩任何亲人了。
几十年前战事不断,民不聊生。朱家庄受到牵连,连年饥荒,人人食不果腹。年幼的谢伯被迫离家万里,独自流落他乡艰难维持生计。
直到谢家老爷见他仁义忠(公众号黄昏给黎明整理)诚,让他在谢府安顿下来,这才总算有了安身立命之所。
谢伯心善,时刻挂念着故乡亲朋的疾苦。自己的情况刚刚有所好转,就曾想方设法多次接济村里生活困难的乡亲。
曾受过他老人家恩惠的那些人,如今都已经成了村中德高望重的长辈。所幸有他们的主持与帮助,裴敏知才得以顺利在谢伯老宅落脚,并用省下来的银两将老人家体面地安葬了。
他特意将谢伯的坟冢安置在老宅不远处,一个风景优美,安静清幽地方。谢伯生前最担心的莫过于自己,随时有自己的陪伴,谢伯一定会开心的。
裴敏知拎了一壶酒,大大咧咧地在坟冢前湿润的泥土上席地而坐。发髻散了,下巴上的胡茬都冒了出来了也不去理会。哪里还有半点霁月清风雅人深致的影子?再清俊出尘的人物也禁不住如此神情憔悴,不修边幅。
他仿佛对一切浑然不觉,只是自顾自地对着虚空自斟自酌,自言自语。
“谢伯,裴敏知终于将您送回家了。虽然晚了一些,总不算是违背了我们的承诺,还请您莫要怪罪。
这么多年了没想到您家的老宅院还在。虽然破旧了些,但总归是一个家。一想到您小时候在这里长大,就觉得格外亲切。
从今往后我就住在这里,长长久久地的陪着您好不好?这次我送您回来,村里的长辈还以为我是您的儿子呢。呵呵,如果我真的是就好了……
刚才家里来了很多人,争相要帮忙翻新这座老房子。不过我将他们都请走了,我觉得这样就挺好。以后横竖不过我一个人,住什么样的房子又有什么区别呢?何必兴师动众,劳烦旁人?
您放心,房间我已经打扫过了。就像您平时打扰得那样,一点灰尘都没有。这些活做起来原来这么累,您以前怎么从来不说?以前什么都有您和,和小春儿帮我操持着,我都快被惯成一个四体不勤的废人了……
谢伯!如果您泉下有知,能不能帮我去看一看小春儿?看一眼就好,看看他吃得饱不饱,穿得暖不暖?看看他睡在何处,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看看他有没有后悔,
有没有想到过我,
有没有一个人躲起来偷偷抹眼泪?
对了,我怎么给忘了,小春儿那样的性子怎么可能会哭?
谢伯,不瞒您说,这几日我觉着自己比那耄耋老儿还要糊涂,暮气沉沉,浑浑噩噩……
说着说着,不只是喝醉了,还是累极了,裴敏知径直歪倒在崭新的坟头前,昏睡了过去。
他的脸上没有了痛与悲的浓烈情绪,安详得宛如处子。唯有额前不知何时生出的一缕白发,静静随风拂动。
*
裴敏知一直睡到太阳落山了,才晃悠悠地起身。一路上将酒葫芦里剩余的酒水喝干了,回屋躺倒在床榻上继续呼呼大睡。
安葬完了谢伯,就像完成了他这辈子顶顶要紧的一项使命。裴敏知脑子里面空空如也,力气也似是用尽了。茫茫然然,得过且过,游手好闲。
裴敏知打算长长久久地在朱家庄住下去。他如今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住在哪里又有什么分别呢?
可这个想法却急坏了某些人。
村长和乡亲们一连观察了他好几日。大白天里,见他不是喝酒睡觉,就是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发呆。既不扫洒收拾生火做饭,也不下地耕种进山打猎。这人又省得细皮嫩肉文质彬彬的,也不像怀揣着什么养家糊口的手艺,能吃苦受累的。
总而言之,这人怎么看怎么不像要踏实过日子的样子。
这可愁坏了村中的几位长辈,生怕裴敏知是那好吃懒做,混吃等死之辈。到头来不光成了村子里的累赘,连他自己都养活不起。村民们再好心,如何能平白接济他一辈子?可他毕竟跟谢伯息息相关,大家一时也不好意思多说什么。
如此又过了几日,缠绵多日的阴雨天总算彻底退去。风和日暄,天空一碧如洗。乡亲们激动地发现,像冬眠动物一般蛰伏许久的裴敏知总算有了动静。
只见他从昏暗破旧的厢房里拖出一个粗布包袱,颇有耐心地将里面的东西一一拿出,摊放在院子里的大青石上晾晒。
门外人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那一本一本的,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楷的,不是数不清的经书又是什么?!
朱家庄比之前他们曾经落脚地涌泉村还要落后闭塞蒙昧无知。虽然吃够了没有文化的苦头,却苦于求学无门,只能世世代代如此在困顿种挣扎求生。全村人见过的书加起来都没有裴敏知一人拥有的么多。
立即有人将这个了不得的发现报告给了朱家族长。
不多时,一个拄着拐杖的佝偻身影便颤颤巍巍寻上门来。
“小裴啊,我知道你喜欢清静,我老头子今天不是倚老卖老来劝你什么的,也不是来要求你什么的。我只希望你能耐心听我说几句话。
我从小从是跟你谢伯一块儿长大的。我们那时候顽皮,偷鸡摸狗的,时常搅得村子里鸡犬不宁。后来分别多年,本来以为这辈子注定要就此离散了,多亏了你把他送了回来……
客套的话我就不多说了。我老了,眼也拙了,可是这心里头比谁都明白。你不是他们口中说的那种混吃等死之辈。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苦衷,也不管你遭遇过什么事情,只是想提醒你一句。
别人都说一辈子太短,可我这老头子觉着人这一辈子,日日夜夜无穷无尽,漫长得很嘞。
管你是腻味了,厌烦了,还是残了病了,还不是照样得一天一天熬着过?
这心里头若是没有一点念想,度日如年的滋味可有的你受。
如果在自己身上找不到出路,不如去找点事情做,把心思分一些到别的人别的事身上。
就算改变不了什么,也能填补这漫长岁月。
第56章
竹林归隐,两生不忘。
朱族长说到做到,把话说完,自顾自地走了。
裴敏知从头到尾没开口说过一个字,那个蹒跚的苍老身影却让他始终涣散的视线逐渐有了焦距。
翌日清晨,族长刚打开院门就看到一个沉默高挑的身影等在那里。那人斜斜地倚靠着墙壁,不声不响目光散漫。没有多余的情绪一张脸孔毫不避讳地散发着冷傲疏离,凝结着万年不化的霜。
可是这人一夜之间与朱长老昨日见过的模样确实又大不相同了。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袍子,胡子刮了,头发也仔细梳理过。
原来他竟然如此年轻,族长暗暗心惊。只觉得那种年轻与他身上沧桑郁沉的气质极不相称。
见他走近,那人站直了身体,努力露出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礼貌微笑。
“朱伯,村里需不需要教书先生?”
“那是自然。我们这些村里人吶,不怕受穷,更不怕吃苦,就怕世世代代这么蒙昧无知下去看不到希望啊。”
族长苍老的眼中难掩惊喜与期待。
“不过,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
“好,好! 那我这个老头子先替全村人谢谢你!”
说着族长便颤颤巍巍地要对裴敏知鞠躬行礼。
裴敏知哪里肯受,神色一廪,忙将老人家搀扶起来。
族长枯瘦的手指将裴敏知的手握紧了,激动地说:“好孩子,剩下的你什么都不用管,一切交给我来操持……
裴直到敏知走出了好远,还能听到朱伯不胜唏嘘的慨叹。
“从今往后我们村的这些娃娃呦,总算是有希望了!”
族长老当益壮,办事效率极高。不出三日,用村里旧祠堂改造的朱家学堂就正式挂牌了。
因为全部免费入学,村里适龄的孩子几乎都到齐了。小到六七岁的儿童,大到十几岁的少年将宽敞明亮的厅堂挤得满满当当。裴敏知粗略算了算,足足有三十余人。
因为这里的孩子们从没有上学的机会,所以不论年纪大小,统一被临时编排在一个课堂里,接受裴敏知的启蒙教育,重在识字。
一开始全村人都被这天大的好消息冲昏了头脑,可好景不长便发觉这位新来的教书先生脾气古怪得厉害。
他似乎对什么都不在意不关心,近似冷漠,随性之至。
既然要开办学堂,却又全然袖手旁观。对一切筹办准备事宜不闻不问,直到正式开课的时辰都快过了,才悠哉悠哉地姗姗来迟。
既然全无任何收入来源,如今当了先生却又不肯收取任何费用。虽然对各家各户送来的麦子,菜蔬等酬劳坦然接受,送多送少也全不在乎,一切全凭各自的经济条件和心意。
怪异的却不只有这两点。
不久人们就发现,尽管这位裴先生年纪轻轻,长了一张让人过目不忘的俊朗面孔。却格外沉默寡言,对谁都彬彬有礼却又拒之千里。就连上课时,面对天真无邪的小孩子们,那张缺乏表情的冰冷面孔上也从未流露出丝毫的暖意。自始至终不苟言笑,十分严厉。
可他对待学问又极富耐心,尽管孩子们的接受能力不同,他却可以做到对每一个孩子都不厌其烦地悉心教导。一个人尽心尽职地管教那么多皮得跟猴子似的娃子也毫无怨言。
总而言之,这人明明长了一副热心肠,不辞劳苦地做着天大的善事,人却像是被寒霜浸透一般冰冷淡漠。
*
孩子们骨子里都有些惧怕这位冷冰冰的教书先生。只有一个名叫陈小根的男孩儿是个例外。
这个七八岁小孩子似乎格外喜欢他。不管裴敏知如何臭着一张脸,如何故意视对他而不见,这小孩儿始终不屈不挠地粘着他。
他长得瘦瘦小小的,个头儿比一般同龄的孩子要矮上许多。身上的衣服不至于破破烂烂,却也略显寒酸。一张小脸上的皮肤粗糙黝黑,一看就是成天长在大太阳底下的野孩子。只不过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孩儿却长了一双玲珑剔透的大眼睛。
当那双眼睛第一次忽闪忽闪地望向裴敏知时,裴敏知的心不了遏制地剧烈颤动了一下。
细腻纤长的睫毛,略带茶色的瞳仁,乍看之下像极了某一个人,某个让他片刻都不敢想起的人……
他听课时的眼神亮亮的, 眼睛一刻不离地追逐着裴敏知。
裴敏知表面上不着痕迹地回避着那道灼灼的目光,暗地里却总是抑制不住地想要多看上两眼。有时候实在憋不住了他只能躲在角落里,遥遥凝望着那双眼睛,被吸走了魂魄一般瞠然若失。可那只是一个懵懂的孩子啊,他一边为自己的这种行为感到羞愧,却又不可自拔地一次又一次利用那双眼睛让自己坠入自己幻化出的梦境里。
从那以后,这孩子似乎心有所感,彻底黏上了自己。不光在学堂里喜欢追着他,看着他,就连散学了也是如此。他也不像其他孩子,脱缰野马一般一溜烟儿跑没了影子,不是急着去玩耍就是急着回家,而是乖乖地坐在学堂门口的石头台阶上,耐心等一个人。
每次裴敏知等孩子们全都走光了,将学堂里的书本桌椅都收拾好,这才关好门窗出的得门来,一个人朝自己家的破屋子走去。
这时候小根总会背着一个破布袋子,慢慢腾腾地从他身后冒出来,安静地跟着他的脚步。他不说话,裴敏知也不理会他,就这么一大一小,一前一后地从村子东头走到西头。
直到裴敏知进了自家院门,再回头时,小根儿已经远远地停住了脚步。没有他的允许,他从来不会擅自跟进门来。裴敏知自顾自地生火做饭,叮叮当当的声响伴随着袅袅炊烟,不多时便置办出简单的一餐。每当他端了碗筷准备吃饭时,院子篱笆外必定会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裴敏知朝他招招手,示意他过来一起吃。
他便开心地跑进门来,也不客气,更不挑剔,端起裴敏知为他准备的碗筷,狼吞虎咽一通猛吃。等自己吃得饱了,就会站起来端端正正地朝裴敏知鞠一躬,再拽着自己的破布袋子跑走了。
下午没课的时候,裴敏知以为他不会来了。谁知,到了饭点,热气腾腾的饭菜刚一上桌,小脑袋又在篱笆外准时出现了。
时间久了,裴敏知便习惯了准备两副碗筷,同他一起吃饭。
两个人默默无言,相处得十分默契。
裴敏知很久以前就已经习惯了这种沉默的相处模式,完全没察觉出什么异样。直到有一天,他偶然听到其他孩子追在陈小根屁股后面,喊他小傻瓜,小哑巴,才后知后觉地恍然惊觉,这孩子从来没有对他开口说过一句话!
第57章
笑看红尘,孤雁成秋。
来朱家庄数把个月了,裴敏知头一次主动找人搭讪,就是为了跟人了解陈小根的情况。
村民们谈起这孩子时怜惜无奈,不胜唏嘘的口吻,印证了自己心中隐隐的猜测。
这孩子不是本地人,是跟着娘亲逃难到这里的。当年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拉扯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流落此地可怜得紧,被村民好心收留。没过几年,那位形容枯槁积劳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