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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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枝- 第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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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慎刑司的牢狱又脏又阴湿,闻恕踏进此处,便闻到一股腐朽的酸臭味。

    他眉头一蹙,命人将她提来。

    四目相对,姑娘先垂下了头。

    那银白色囚衣衬得她身子愈发单薄,短短三日,脸便瘦了一圈,肩颈似是都撑不起那身衣裳。

    但闻恕知道,慎刑司的人是断断不敢亏待她。

    可饶是如此,整整三日,他却未曾听过谁捎来她求饶的话。

    “你抬起头,看着朕。”

    宋宋攥紧手心,抿着嘴角抬起头。

    面前的男人并不比她好到哪儿去,唇边胡渣冒出,龙袍皱乱,眼底一片乌青……

    他唇角扬起一抹自嘲的笑意,但她跟在他身边一年多的时日,实在太了解他了。

    这个男人,现下正是动怒的时候。

    闻恕嗤笑道:“朕还是头一回,叫人骗得团团转。”

    须臾,闻恕神色尽敛,他一连问了几个问题,脸色便愈发沉下去。

    男人下颔紧绷,目光灼灼地望着眼前人,似是要将她看出一个洞来才罢休。

    他张口,道了最后一问:

    “你如此聪明,此计拙劣,怎就上了当?”

    姑娘眉睫颤了颤,指甲深陷进掌心中,却是没答。

    闻恕假意以毒酒试探,她也毫不犹豫饮下。

    一时间,气氛沉寂得骇人。

    许久,闻恕转身离开。

    那日的日头旺盛,地砖滚烫得像是要将万物都烤焦,他抬头望去,便觉眼前出现两道虚影,身形晃了两下——

    他吩咐道:“若是她有话要带给朕,你过来禀。”

    狱卒连连点头。

    “还有,她的膳食膳房亲自送,不准苛待。”

    狱卒应是。

    于是,他便顶着灼烈的日头而去。

    闻恕心道,再等两日,她定会开口求他的。他的宋宋,向来很会审时度势。

    再来时,是她的生辰。

    记得那日,他命人带了一只花灯来。

    而他才刚行至走道,便听一声声破碎的哭声。

    是明月。

    闻恕脚下一顿,阔步上前。

    牢房内的小窗洒下金灿灿的日光,姑娘侧卧在地,似是睡着了一般。

    ……

    ……

    一声响雷落下,窗壁上陡然亮了一瞬。

    闻恕从梦中惊醒,额前铺满细细密密的虚汗,唇色泛白。

    他恍惚了一瞬,汗湿的背脊稍稍挺直,眼眸重重阖上,慎刑司那一段,不知反反复复梦见过几回。

    盛诠捧着碗参汤上前,“皇上又做噩梦了?”

    男人静默良久,嗓音沙哑道:“今日什么日子?”

    “七月初九。”盛诠说罢,犹豫道:“皇上,宋宋姑娘的——”

    “入棺。”

    男人靠在座椅上,神色淡淡道:“你安置吧,不必再过问。”

    盛诠担忧地望了他一眼,正欲应声退下,又听那座上之人,语气轻慢地问道:“你说,她为何如此?”

    “罢了,你懂什么……你退下罢。”

    出了大殿,盛诠回身阖上门,便瞧见掌事姑姑拿着一叠宣纸来。

    她犹豫道:“宋宋姑娘的物件已尽数收了,但此物,可是要交给皇上?”

    盛诠看了一眼,一摞宣纸,密密麻麻的尽是“闻恕”二字。

    宋宋姑娘写的一手好字,端端正正的簪花小楷,盛诠他认得这个字迹,是她没错……

    盛诠抿唇,良久才道:“一并烧了吧。”

    若是宋宋姑娘在,定亦是如此做法,盛诠心道。  。。。



    第108章 8宋宋(九)

    《别枝》/荔枝很甜

    尚家满门抄斩; 在七月十六,于西街街口,整个京城的人都跑来围观,更有甚者提着菜篮子; 里头尽是些烂菜叶和臭鸡蛋; 趁行刑前; 往断头台上砸; 嘴里还骂道:

    “通敌叛国; 卖国贼!”

    “活该去死; 活该断子绝孙!”

    “早点行刑罢!留他们多一刻; 都浪费了空气!”

    “就是啊; 行刑吧!天就要下雨了; 真是……”

    行刑的那刻,乌云密布; 大雨冲刷,血流成河。

    可朝廷显贵众多; 尚家没了; 还有李家王家; 因此这桩案子,很快便被众人遗忘; 日子还同从前一样过。

    就如宫里那位宋宋姑娘,后宫那么多女人; 没了她; 并未有何不同的。

    皇上照旧上朝、去御书房、回寝宫; 一切如悉,若说有何不同,好似也没有。

    宫人私下众说纷纭,都说皇上恨极了宋宋姑娘,还有人说,宋宋姑娘当日压根不是自尽,那毒酒是皇上所赐。

    十月,已是深秋,即将入冬。

    半夜,盛诠抱着件薄氅,悄声进内,提前将衣物备好搁置在梨木花架上。

    正欲转身离开时,便听床帐内喃喃几声。

    盛诠没听清,以为闻恕还未睡下,上前两步道:“皇上?”

    “宋宋……”

    四下静谧,这声宋宋,突兀至极。

    盛诠一怔,心下轻轻一叹,缓步退下。

    他阖上殿门,在长廊下僵站了半响。

    守夜的小太监压低嗓音道:“公公还不歇下啊。”

    盛诠“嗯”了声,刚一侧头,就见檐下那两盆美人蕉被雨打的左右摇晃,他皱着眉头道:“愣着作甚,还不将这花移到屋里头。”

    这花是宋宋姑娘养的,当初那么小一株,如今开得却盛。

    可惜这花的主人,却早成了一捧黄土。

    雨势渐大,忽然天边闪了两下,一道响雷如期而至,“轰隆”两声——

    床帐里的人皱了皱眉,墨色的眸子睁开,半响,他掀了被褥起身。

    男人神色疲倦地坐在座椅上,刚抬手揉了揉眉心,便听到耳畔有人道:“皇上,宋宋给您弹一曲罢?”

    闻恕僵住,那只捏着眉心的手也不敢动。

    他若是抬头一瞧,定是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没有琴音,亦是没有给他弹琴的人。

    “不喜欢?那我给你捏捏肩吧,成日成日看折子,你不累谁累呀?你就不能歇会儿么……”

    姑娘絮絮叨叨道:“折子好看,还是我好看?”

    男人低着头,眼眸微酸,哑声道:“自然是你好看。”

    “那你明日也早些回来好不好?我昨儿等你到三更天,醒来时眼睛都肿了。”

    “好。”

    “那皇上明早给我描妆吧,好不好好不好?”

    闻恕笑了声,“宋宋,得寸进尺了。”

    “那我不要你描妆了,皇上还是明晚早些回罢。”姑娘娇声道。

    “给你描。”他抬头,对着空荡荡的桌案道:“宋宋,朕给你描。”

    这放卷宗书册的桌案,平日里她喜欢坐在这儿,仰躺着,跪着,故意将他的书弄得皱巴巴湿哒哒的,事后还要装模作样怜惜一番……

    “吱呀”一声,殿门被推开,盛诠是听到里头有说话声才进来瞧瞧的,倏地见桌案前坐着一个人影,他惊了一下。

    “皇上,可是雷声大,将您吵醒了?”

    闻恕望着桌前一动不动,静默良久,久到盛诠都怀疑他睡下了,他忽然道:“盛诠。”

    “奴才在。”盛诠又上前两步,侧耳听他的吩咐。

    “朕方才做了个梦,梦里她还没死,朕立她为后,不过她看着,似是很怕朕的样子。”

    闻恕愈说愈小声,近乎自言自语。可这寝殿实在太空旷安静,他说的一字一句,尽数传进盛诠耳里。

    盛诠面色大惊,“咚”的一声跪下,颤着声儿道:“皇上,您、您慎言啊!”

    立后这两个字,岂是能轻易说出口的?

    若是叫那个吃里扒外的听见,往外头一传,那些个朝臣,还不得翻天?

    闻恕低头看他,淡淡道:“你下去罢。”

    莫说旁人,闻恕也觉得自己疯了。

    启初,他将她养在身边,就如养一盆赏心悦目的花儿,后来这花死了,他伤心难过一阵也是理所应当。

    可时日一长,他发觉,他非但没有忘怀,反而愈发想她了。

    她在殿门外等他时的模样,她捧着书作风月诗的模样,她双腿缠着他蹭着他,说她想他的模样……

    明知都是假的,却还是喜欢得不得了。

    人的习性并非一夜养成,更非一夜便能剔除。

    如他每每从御书房回来时,还是以为她会抱着古琴坐在软垫上,知他疲倦,给他弹曲……

    如他坐在香榻上,恍惚间总以为会有个姑娘将做好的荷包递给他……

    闻恕闭了闭眼,倏然想起她在狱中,朝他摇的那几次头。

    噼里啪啦一阵响,桌案上的笔架、狼毫、奏章,尽数被扫落在地。

    闻恕重重落回座椅上,胸膛起伏不定,鬓角边青筋暴起。

    殿外的小太监吓得面色一白,他吞咽了一下,道“公公,这——”

    “不必理会,好好在外头守你的夜,莫作死进殿里。”

    小太监连连点头,“不敢,不敢的。”

    …

    四季更迭,转眼便是三个来回。

    这三年来,宋宋姑娘这四个字,似是已成了一段连被提及都显少的无关紧要的过去。

    闻恕三年如旧,醉心政务,从不踏足后宫一步。这三年来,朝中换血,他明里暗里收回兵权,将那些异党的羽毛,连皮带肉,生生拔下好几根。

    他似是愈发不近人情,在御乾宫当差的宫人,也愈发小心谨慎。

    檐下那两盆美人蕉经不过风吹日晒,头一年便死了,现下这处空荡荡的,一盆花卉都没有。

    御乾宫本就是如此的,只是当初宋宋姑娘来之后,才有所不同,如今,不过又变回去罢了……

    能回去,便是再好不过了。

    盛诠掰着手指头算算,皇上已有两年未曾在梦中喊过宋宋姑娘的名字,实乃万幸,他如此想。

    这日,春日的光洒在石阶上,昨儿刚下过雨,地尚且滑,盛诠经过时一个踉跄,险些滑倒。

    他拍着胸脯往前走了两步,又被掌事姑姑拦下,道:“皇上与淮王在里头喝酒,兴致正高呢。”

    “喲,那得备好醒酒汤,淮王酒醉之后,那叫个——”

    盛诠话未说全,便听“哐”的一声,淮王将门撞开了。

    五大三粗的男人握拳敲门口那根红木方柱叫酒,不知是不是错觉,那柱子似是晃了一下。

    宫人们都躲得远远的不敢上前,盛诠随意指出两个倒霉蛋扶着淮王离宫。

    一阵闹腾后,盛诠一个激灵,忙疾步进了殿内。

    就见地上一二三四……五个酒坛子,东歪西倒,就连桌几上的酒盏,都掉了一只在地上。

    闻恕伏在桌面上,满身酒气。

    盛诠唤了声“皇上”,男人似是敷衍地应了声,便再也不动弹。

    “皇上,奴才扶您宽衣歇下。”盛诠试探地碰了碰他的手肘。

    谁知,即便是醉得不省人事,闻恕也十分嫌弃地避开了。

    他喃喃道:“宋宋……”

    盛诠一怔,乍一听这名字,他甚至有些恍惚。

    “宋宋,给朕宽衣……”男人低低道。

    盛诠摇了摇头,抱着几个酒坛子退下,替他阖了屋门,且不让人进到屋里,听他那声声暴露心境的低语。

    几乎在殿门阖上的同时,闻恕落进一个短暂的梦里——

    那年,平州来的船只刚刚靠岸,正是五月。

    京城的夏日一向来得早,仅有阑安寺尚还能抓住春日的尾巴,山茶开得遍地是,且比寻常地方开得更盛。

    闻恕与寺里的住持有几分交情,繁忙之余,常常抽空于此,同住持下棋以清心。

    五月十六,因恰是端阳,阖家团圆的日子,又已至傍晚,寺里难免冷清了些。

    阑安寺清心阁二楼的露天回廊上,一桌二人,相对而坐。

    闻恕手中的黑子落下,这局便定了输赢。

    住持掷下白子,笑着摇头,“就连下个棋,皇上都一次未曾让过贫僧,这认真过了头,可也未必是好事。”

    闻恕笑意浅淡,捏着杯盏,举手抿了口茶。在宫中呆久了,来阑安寺坐着都是一种肆意放松,他撇了下头,瞧了眼阁楼下的灵愿树。

    清风拂过,树上挂着的许愿牌便摇摇作响。

    蓦然间,闻恕的视线里出现一道绯红身影。

    今日来往的香客少,现下又尚早,正是空无一人的时候,这抹绯红便显得尤为突兀。

    她疾步走至灵愿树旁,踮起脚尖,将手中的许愿牌挂在树梢,对着灵愿树,双手合十。

    闻恕这个角度看下去,恰能见她日光下一截雪白的脖颈,腰间束紧一段衣带,勾勒出婀娜身姿。

    就是那身红裙艳得过分,谁家姑娘大白日穿得这样惹眼。

    堪比这树梢上开熟而落的花,免不得惊了谁的眼。

    住持循着他的视线望去,扬起嘴角一笑,“这位香客日日都来,也不知是什么愿,这样难求。”

    后来,一连半月,闻恕时常至此,回回都能瞧见阁楼下站的那抹身影。

    于是,他便百无聊赖地侧目望着。

    初夏时节,微风不燥,男人斜坐在高楼座椅上,姑娘俯首于阁楼之下,景致恰美。

    树下的人紧紧合住双手,将脖颈间的佛玉攥在掌心,她檀口微张,轻声道:“哥哥,宋宋不求见你,但求你平安。”

    姑娘松开手,佛玉便坠在锁骨处。

    她轻轻蹙了一下眉头,近日总觉得有一道目光落在她身上。

    本能地,她转身仰头,直朝阁楼上那盆花卉看去,花卉后有一道人影,她依稀还能瞧见男人的银色水纹宽袖。

    男人……

    姑娘神色漠然,收回目光,很快便离开了。

    闻恕头一回,瞧清了她的容貌。

    后来,闻恕在佛殿前见着一本厚厚的手抄经书,住持说是那常于灵愿树下祈愿的香客所抄。

    住持欣慰地夸奖了两句,闻恕没细听,倒是随意翻了两页,被这工工整整的簪花小楷取悦了眼睛。

    是人都好美,字是,人亦是。

    他离开阑安寺,踏出寺门,过两条小径,便是马车停放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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