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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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禅- 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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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如今行事雷霆,已无须旁人指点。临松君赫赫威名,父亲兄弟皆不算什么东西。”九天君嘲弄地感叹,“你要杀谁,便如杀只家禽一样简单。”

    黎嵘突然跪地,他重重磕了几个头,说:“父亲开恩!他虽……虽如此,却是诚心为九天门着想。如今门下一举一动皆备受瞩目,陶弟犯了错,净霖即便手段狠厉了些,却不是无缘无故。”

    “我今日真是开了眼!”檐下一人说,“皆是兄弟,你便这样昧着良心要保净霖!那陶弟算什么?他再不济,也是父亲的儿子!净霖好大的胆,说杀便杀了,他哪里还将父亲放在眼里!难道日后我们都要听凭净霖的差遣吗?父亲还尚在呢!”

    “住口!”黎嵘半回身,“今日就事论事,何至于这样夹枪带棒!净霖历来稳重,虽有小缺,却无大瑕。他也是父亲手把手带出来的,他什么心思,父亲不明白么?用得着你们这般落井下石!”

    “大哥真没道理,什么叫做‘你们’,莫非我们兄弟不是一体,还分个什么你我派别?”

    “落井下石也说得出口!陶弟行有不妥,门内没规矩吗?父亲没章法吗?用得着他净霖持剑杀人!到底是谁在落井下石,兄长你扪心自答!”

    “既然是兄弟,又何必这样苦苦相逼?”云生挺身而出,“净霖为人众所周知,其中缘由叫他说出来不就明白了!”

    “好!”一人自檐下疾步而出,站在净霖面前猛地甩袖,质问道,“你自己说!你为何要杀陶弟?你当真没有一点私心作祟?你分明是怕他留下什么只言片语叫人起意吧!”

    “何出此言。”云生侧首,“休要将捉风捕影的事情拿来作弄人!”

    “父亲!”黎嵘陡然暴喝一声,震下四周的嘈杂,他的额头磕在地上,“且听一听净霖如何作答!”

    九天君闻声眺望,掌中茶盏端着不动。

    净霖卸下腰侧短剑,置于膝前。他静跪片刻,抬眸时觉得天地间的重意都挤压在胸腔里,压得他几欲喘息。

    “父亲。”净霖说,“此剑乃澜海所造,秉承匠心,锋利无比。我将它带回,是不忍宝剑蒙尘,归于邪道。陶致居北杀人如麻,我杀他——我不该杀他么?”

    院中死寂,接着炸开无数议论之声。

    “你当真是……”净霖身前的人惊慌退后,“你当真是天底下最铁石心肠的人!你怎敢这样说?你怎敢……”

    “我敢。”净霖骤地转过目光,他撑地而起,在夜雨中似如悬崖峭壁间的挺松。他言辞犀利,“陶致奸杀人女,强取豪夺,居北数月百姓苦不堪言!身为守将,窃取奉银,偷减工料,大难当头弃人而逃!我杀他,我何错之有?这等背信弃义、祸乱一方的卑鄙之徒死不足惜!来日但凡沦入此道之中的兄弟,不论亲疏,我净霖皆会拔剑相向,绝不姑息。”

    黎嵘立觉不好,已经抬起了身,却见九天君掌中茶盏倏地砸出。瓷盏登时崩碎,凉茶泼了净霖半身。

    “来日。”九天君怒火压抑,“你连我也要杀么?!”

    檐下众人一齐跪倒,顷刻间院内鸦雀无声。九天君胸口起伏,他撑着桌踉跄半步,难以自持地重拍着桌面。

    “你好狠的心!”

    “不孝之子怎能与父亲相提并论!陶致作恶多端天道轮回!净霖自作主张罪加一等!”黎嵘飞快地说,“我恳请父亲罚他鞭刑,让他面壁思过!”

    “他杀弟在先,区区鞭刑就想蒙混过去,那日后门内弟子皆可效仿!”三弟一臂横出,指向净霖,“况且他如此行事必有内情!一句话都不准陶弟留,大哥,他怕什么,他瞒什么!”

    “无稽之谈!”黎嵘斥道,“净霖一言一行皆在父亲眼中,他能瞒什么!陶致身兼安北重担,却玩物丧志、泯尽天良,惹得北边民声鼎沸!净霖专修正道,怒火攻心先斩后奏,他怕什么?他怕的不过是民怨生变,一片赤诚之心天地可鉴!”

    黎嵘在雨中膝行向前,他哽咽着磕下去,不断地不断地磕着头。

    “父亲!陶致屠杀无辜我已证据确凿!他做错了事,身为兄长难辞其咎!我愿卸冠领罚!”黎嵘冒雨抬首,额间淌着殷红,他泣不成声,“陶弟沦落至此,皆是我监管不周,我心如刀割!短短数月而已,已经前后失去了两个弟弟,如今还要再为些流言蜚语离间我兄弟情谊,岂不是寒尽了门内弟子的心!”“望父亲圣心明鉴。”云生随着磕下去。

    九天君怅然地坐回椅内,他掩面颤身,竟也情难自控:“父子兄弟……怎就沦到了这个境地!”

    底下诸子皆闻声流泪,一时间大雨交错着哽咽声,被白灯笼衬得凄凉苦楚。过了少顷,九天君方才缓过劲,掩着眼沉声下令。

    “陶致作乱一方,危害百姓,九天门不与之同流,摘下他的木牌,从此贬出九天门,生世不得再入!净霖自作主张,薄情冷性,僭越权职,无视门规,然鉴其实为除恶,故而仅行百鞭之刑,拘于院中半月思过!”九天君说罢,似是不忍再看他们,只道,“皆退下罢!”

    净霖脱了外衫,跪在鸣金台上。兄弟与门内弟子皆立于台下,黎嵘持鞭,扫视下方。

    “今日净霖之过,诸位当引以为戒。父亲素来慈悲为怀,门内规矩舒松,却容不得马虎应付。”黎嵘目光从兄弟们的面上扫过,他说,“嚼人舌根最为下作!不经之谈荒诞可笑!眼下正是危急存亡之时,望诸位齐整心思,定神避邪——净霖,你知错么?”

    净霖闭眸不应,黎嵘劈手一鞭,那背上薄衣登时抽裂,血痕顿显。净霖喉间咽声,动也不动。黎嵘鞭鞭见血,手下不留半分情面,数十鞭后已经抽得净霖背部血肉模糊。大雨冲刷,将血淋到净霖膝下淌开。他额前掩着湿发,硬是一声不吭。鞭子抽着皮肉,连雨声都被盖了下去。

    黎嵘冷不丁地问:“你知错么?”

    净霖牙关渗血,他扛着声。黎嵘抽得更狠,净霖陡然溢出声。

    “我无错。”净霖怔怔地盯着前方,他齿间咬着这三个字,“我无错!”

    不久之前,也是鸣金台,他似乎还能望见另一个人的大笑的身影。冷雨涤净余温,净霖浑身冰凉,他胸口的气吞咽不下,竟在着熟悉的夜雨中生出一股陌生的委屈。

    他杀陶致无错!

    若是在北边放过了陶致,等陶致归了家,便有千百种法子逃脱罪责。九天君舍得杀他吗?黎嵘舍得杀他吗?诸位兄弟舍得杀他吗?只要他们念着兄弟情,就有无数个理由为陶致开脱!

    黎嵘手中一顿,接着猛抽而下。净霖汗雨难分,他额间湿透了,撑着身不躲不闪。

    下边不知是谁先跪了下去,跟着趴倒了一片。云生回首,见白袍迤逦铺在场间、阶上,虽然无人开口求情,却另有一番气势。

    “我为槐树残余。”晖桉忽然仰颈呼喊,“我听凭临松君调遣,亦有僭越之过!”

    “我为北城守备。”后边的人淋雨大声,“罪责同上!”

    紧跟无数弟子齐齐磕头,在雨中山呼齐喊。

    “我等虽为门中末流,却皆于危难之时听凭临松君调遣!僭越之过,该受同罚。特请大公子持鞭,一视同仁!”

    白袍“哗”声脱下,银冠同时摘落。大雨倾盆,千百人齐身叩下,再抬首喊道。

    “特请大公子持鞭,一视同仁!”

    如此周而复始,呼喊震天。

    东君开扇,遮挡住雨水,嘀咕道:“早这么干就不必淋雨啦。”

    云生松气,稍作一笑,抬步上前,对黎嵘说:“大哥……”

    “既然一视同仁。”黎嵘面色骇人,“我便成全诸位兄弟。门内三千甲上前听命,凡跪下者皆有过错,全部鞭挞五十,同净霖一道受刑!”

    鞭声顷刻间炸响,跪着的人皆不动身,随着大雨,各种闷哼之声直至凌晨方才歇止。

    第98章 掀面

    净霖栽在床上,黎嵘目光示意,云生便将伤药瓶罐放置在案上。三人半晌无语,檐边水珠敲打着水泊,合上窗也遮挡不住寒气。

    净霖头发未擦,渗湿了身下的被褥。他既不与这两人作别,也不与这两人相视。背上火辣辣地烧着,伤得不轻。

    云生觉得气氛凝重,便率先说:“鞭子持灵,抽得又这样重,不能不上药。”

    他方站起身,黎嵘便说:“鞭刑已毕,你去父亲那里知会一声。”

    云生便明白他这是有话要与净霖说,当下颔首,退出了门,替他们将门掩了。

    黎嵘待云生走出院后,看着净霖,说:“师兄打你,你觉得不服气,连面也不肯给瞧。这无妨,兄弟一场,今日不见明日见,就是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但是你这般挺着扛着,糟蹋的是你自己的身体。修道不易,你好生斟酌。”

    净霖撑起身,肩背上红痕殷殷。衬得分外可怖。他回首看着黎嵘,脸上神情格外冷情。

    “你闭门思过,就不必再来回奔波。北边剩下的事情,也不必你再操心。”黎嵘倒磕了磕净霖桌上的瓷杯,翻过来倒上冷茶,含在口中苦了半晌,才问,“但你老实与我说,你与苍帝什么干系。”

    净霖顿时转回头去。

    黎嵘说:“心里觉得师兄耳根子软,连这些话也信是不是?我告诉你,我不信,但话搁在外边,三人成虎。父亲为此势必要敲打你,你心里明白得很,却还要犟!不挨这一顿打,便有更厉害的等着你,你觉得自己出息了厉害了,扛上两三次不打紧,可你知不知道,父亲心里次次都记着!他容你一两次,那是爱重,但他能容你七八次甚至数十次么?你今天错了,我打你,不是因为你杀了陶弟。”

    黎嵘沉默下去,他倚在椅子中,指间把玩着冷杯,一双眼陷在阴影里,竟也有了几分喜怒难测的威严。他逐渐后仰起脖颈,呈现出一种少见的松懈之态。

    “净霖。”黎嵘夹杂着叹声,“人欲难除。这世间没有神,只有人。大家修为渐深,能招雨化风,能移石填海,可仍旧是人。九天门日渐兴隆,八个兄弟,皆是父亲的儿子,试问生到此时,谁不想称一声‘君上’。父亲称了,现如今你也称了,你多次对人说,父亲在上,你不敢受此称呼,可‘临松君’三个字仍然名响大江南北,谁传的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昨夜父亲怎么叫你。他叫你临松君,净霖,他这般叫你,你便没悟得什么吗?”

    黎嵘说着扣下茶杯,他握枪的手其实并不无暇,翻过来看,茧子和伤痕层层叠叠,那都是这些年来奔走四方处理事务的印记。净霖背上扛着伤,他就没有吗?兄弟不交心,他数年来的伤药没假借过他人之手。净霖不吃丹药,能够甩手拒绝,但是他不能,他一概来者不拒,只是吃了多少,只有他自己知道。

    “陶弟做的事情,我知道的比你更多。”黎嵘眉心紧皱,他疲惫又沉重,“娇惯成这个样子,他已经算不得人了。你去听听北边的声音,便知道他做的那些事情,邪魔侵城都比不过。可是我为何没动手?净霖,因为你我都动不了手!手起刀落是痛快,可杀了他,明日起天下人该如何说?人人都将称赞你临松君大义灭亲,父亲又会落得什么名声?你越绝情,声望便越盛,你已经称了‘君上’,那你还有多久能盖过九天君?昨夜数千人为你临松君跪受鞭刑,你已然成为了人心所向,你认为父亲还能忍多久?”

    “我们是父子。”净霖声音泛哑,“是父子!”

    “你何时能长大。”黎嵘闭上眼,静了许久,“如果有一日。”

    黎嵘喉间干涩,他晦暗沙哑地说。

    “如果有一日你剑道崩毁,你便不是九天君的儿子。如果你肯放陶致一条生路押他回门,他这一次必定难逃死劫。你以为父亲为何要收这个第八子,前有你本相孤绝,后有东君邪归正道,父亲的声望已经顶天了。陶致他既不是天资绝伦,也没有珍稀本相,父亲却仍然收了他,不仅收了他,还颇为疼爱。这些年他凭什么能在你面前作威作福?因为父亲撑着他!他如今长成这般目中无人、无法无天的模样,你在院门口已经能说出父亲包庇四个字,怎么就不能再多想一层!”

    净霖攥紧被褥,他震惊地看着黎嵘,觉得这个人分外陌生。

    “你成了今日这个模样,又何尝不是父亲刻意教引。”黎嵘俯下身,将脸埋进手掌间,“至纯剑威力无穷,你要做至纯剑,你就要按照父亲说的断情绝欲。即便你真的为谁动了心动了情,你也得藏起来,也得忍下去!净霖,一旦你变了样,咽泉剑不再称天下第一剑,你于父亲而言,就不是爱子,而是废子。”

    他霎时露出双眼,其中的痛苦纠缠沉淀,变得漆黑一片。

    “你知道什么是废子么?澜海是,陶致是,如今命丧边线的所有人都是。净霖,若是你废了,便无用了,九天门不留无用之人。”

    桌椅猛地被撞开,净霖拽扯着黎嵘的衣襟,将人掼在地上,一拳砸得他口鼻渗血。茶盏茶壶登时砸碎,黎嵘摔在碎片里。

    “你早就明白了。”净霖嘶声力竭,“你看着澜海死、你看着陶致错,你看着千千万万的好儿郎一个个送上边线!你怎么能忍受的了?你怎么能忍受的了!”

    “你想我奋起责备,想我如你一般刚硬不屈。”黎嵘偏头吐血,低声说,“你以为这就是卫道?你明不明白,昨夜跪下去的千百人,如果我不罚,他们今晨就要派去边线!你为你心以为的大义而挺身,你风光了,死的人却永远不是你!父亲不会杀你,但是他能拿别人开刀。你能保一条命,你能保千万条命吗?边线不收,我便没有如今的门内三千甲!我不忍陶致,便没有如今的生杀予夺之权!刚硬一时便是正道,忍辱负重就是无能?!”

    两个人撞翻木椅,黎嵘咳声。碎瓷片铺了一地,随着击打碾成了渣粉。一室之内尽是狼藉,黎嵘反手拖了净霖的衣领,扯到不远处。

    “你何时能长大?你抱守的道义一文不值!除了盛名加负,你还有什么?你拿什么查!九天门一立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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