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金酒店的花园餐厅里,燕绥之一脸无辜地把耳扣摘下来,嘟嘟的忙音瞬间变得非常清晰。
顾大律师默默喝了一口酒,靠着椅背看着燕绥之,淡淡道:“你对温和这个词有什么误解,燕老师。”
“很温和了,至少比当年气你温和很多。我只是先给他定个基调,以免他预期过高。”燕绥之喝了一口温水,又冲顾晏眨了眨眼睛道,“打个赌怎么样,我押他还要拨通讯过来,你就押他不拨吧。”
顾大律师头一回碰到这么强买强卖的赌约,无奈道:“我押什么难道不是我来定?”
某院长理直气壮道:“你就说你押不押吧。”
顾大律师:“……押。”
对于揣摩心理这种事,他不比燕绥之差,师生两人可以说旗鼓相当。像本奇这种性格的人,年轻时候有过热血和执着,而且有自己的视角和选择,坚持了不少年,所以本质是傲的。但他被否认过太多回,又难以避免会有点自卑。
这样自傲和自卑交错的人,性格上也会有纠结的两面性,感性上不想做的事情,理性上还是会硬着头皮去做,但心态又有点多疑。
如果燕绥之张口就顺应他的要求,特别客气配合,他反而会浑身别扭。
所以顾晏也觉得他一会儿还会拨通讯过来。
但是谁让打赌的是燕绥之呢。
赌约刚定,智能机就又震了起来。
燕绥之弯着眼睛冲顾晏晃了晃手指,再次接通了通讯。
……
啤酒餐厅旅馆里,老板娘不知道从哪里摸了一盘瓜子来,一边对着酒瓶喝酒,一边磕着瓜子,显然把客人当成了暴风雨天气里唯一能下酒的乐子。
本奇绷着脸,一手按着耳扣,一手把赫西推开一些,以示驱赶。
对面的声音依然温温和和带着笑意,“喂?”
本奇刚要张口,对面又道:“您在哪个星球上?”
这回对方用了客气的敬词,本奇勉强把翻上去的白眼又翻了回来,答道:“我就在德卡马。”
“哦,这样啊。”对方随意道,“我以为刚才是暴风雨截断了通讯信号。”
呵呵。
本奇的气性又上来了。
但很奇怪,这种专门气人的对话方式让他一下子回到了之前在天琴星的时候,一段时间没见,这位实习生还是一如既往,反倒让他瞬间找到了熟悉的节奏。
气归气,放松也是真放松——
虚与委蛇和假客气的那套都用不上,有事说事就行。
“这么说,您也跟那些记者们一样,来悍金花园酒店了?”
本奇听见那位实习生的话,点头道:“谁说不是呢,这种聚会哪个不想来拍两张,更何况还出了意外,这种注定会被关注的事情,随便写几笔就能上网站首页。”
对面“嗯”了一声,算是赞同。
本奇琢磨着想再说点什么,那位实习生又笑着开了口,“所以记者先生,你这次准备给我点儿什么呢?”
本奇:“……”
本奇:“???”
赫西被推到了一旁,这回他听不见耳扣里的声音了,自然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他只知道,他的老师本奇又一声不吭断了通讯。
“怎么了老师?”赫西忍不住了。
本奇搓了一下脸:“没什么,冷静一下。”
他明明是去跟实习生要干货的,一个字没提呢,就要把自己搭进去了。这他妈叫什么事儿?
两分钟后,本奇又扣上了耳扣。
赫西扭开了脸,不知怎么的,他有点儿同情自己这位老师了,戴耳扣前还得做个深呼吸,这得多挣扎。
“喂。”本奇木着脸道,“暴风雨,信号不好。”
那个要命的实习生又要开口。
本奇继续木着脸说:“也别绕弯子了,直说吧。你应该在悍金花园酒店里吧?能给我提供一点素材么?不用多么劲爆,跟别的记者不一样就行。可以做适当的交换,你想要什么,你好好说,别狮子大开口。我手边没有速效救心丸之类的药。”
“恕我冒昧,问您一个问题。”忽略那些气人的内容,实习生说起话来不论是用词还是腔调,都很斯文有礼。
本奇心情略微平静了一点点,“什么问题?”
“您干记者这行多少年了?”
“你今年多大?”本奇喝了一口啤酒,靠上了椅背,无意识地端出了一些长辈架子。
……
花园餐厅里。
燕绥之捂住耳扣,冲顾晏招了招手。
“怎么?”顾晏以为他碰到了什么事需要商量,朝前倾身。
结果就听燕绥之问:“我今年多少岁?”
顾大律师:“……”
演戏能不能先记住人设?
“26岁。”
“真的?”
“随口说的。”顾大律师一脸冷漠。
燕绥之又对着耳扣“喂”了一声,特别淡定地说:“刚才信号不好。我今年26,怎么了?”
本奇:“哦,没什么,这样我就能说了,我拍过的照片比你吃过的米还多。我干这一行整整30年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突然就有点感慨。他在这一行干了整整30年,前14年都在坚持初衷和本心,那之后终于觉得有点累,开始慢慢地适应,然后妥协,居然一妥协就妥协了16年了。
也许是暴风雨的天气干不了别的,适合扯淡。也许是说到30年,冷不丁勾起了他多说两句往事的欲望。他回答完,喝了半杯啤酒,咂摸着说:“我当助理记者那几年,也跟你们实习生差不多,不过干劲特别足,什么案子都跟,什么事都拍,一天有20个小时举着相机,竟然还不觉得困。”
燕绥之闻言并不意外,他想了想说:“什么案子都跟?”
“对,那时候不像现在,讲究什么热点争议。”本奇说,“不管大小,我都觉得挺有价值的,大到星际战争冲突,小到隔壁小区多了几只不常见的鸟,都拍。那时候不单纯是为了工作,就是觉得有意思,想拍,闲不住。”
这话说完,本奇看见旁边的赫西都有点惊讶。
“把嘴巴闭上吧,不是说过么,谁没个年轻的时候。”本奇没好气地说。
耳扣里,实习生似乎在斟酌着什么,接着问道:“巴特利亚大学周教授,你……听说过么?”
本奇“啊——”了一声,道:“知道,很多年前的过世的一位老教授,我跟过那个案子。”
他以为实习生还要再多问几句,谁知他又换了一个问题,“那么,有位叫做奥莉·卢斯的药矿经营人——”
“记得记得。”本奇说,“你这是在考我的记忆力呢?还是在求证我是不是真的什么案子都跟?”
第135章 关联(四)
乔少爷提过的那些人,燕绥之挑拣着都试了一遍,发现这位吉姆·本奇先生居然真的什么都关注过,什么都拍过。
他的照片虽然重点模糊,但一张图片里容纳的人和物总比别人多得多。
那些多年以前的案子,在碰到瓶颈毫无进展的时候,最缺的就是这种能还原当时琐碎细节的东西。
“那本奇先生。”燕绥之问,“介意分享一下老照片么?”
本奇下意识就回了一句:“我要是介意呢。”回完,他听见对方笑了一下,接着另一个声音隐约传耳朵里,那人低声问了一句,“笑什么?”
操。
本奇嘴唇蠕动,无声地蹦出一个感叹词。
他对这个声音过敏,一听就想搂紧相机。
“那位顾律师在你旁边?”本奇问。
“对。”
本奇对顾晏有阴影,“那一会儿再说吧,他什么时候不在我再拨给你。”
“那你不用拨了。他什么时候都在。”
顾晏:“???”
本奇:“???”
燕绥之本就是随口一说,却隐约听见吉姆·本奇小声咕哝了一句,“你俩什么关系啊整天在一起,不会真的像传言所说的……”
“传言?”燕绥之挑眉问,“什么传言?”
耳扣里,本奇没有立刻回答,似乎是在斟酌着什么。
“我建议你直说比较好。”燕绥之淡定地说。
“也没什么……”本奇可能真的在他俩这里栽出了心理阴影,一听燕绥之这么说,下意识就张口道:“就前阵子吧,我一个朋友收到了一些素材,说——”
他带了点儿故意的意味,拖着尾音卖了个关子,“说南十字律所年轻有为的顾大律师跟自己的实习生有点儿不清不楚的关系。”
“哦?是么?”燕绥之脸上的笑意敛了起来,声音却听不出异样,“这么刺激?”
本奇:“……”
这实习生的反应也太不给面子了。
没能达到预期效果,本奇有点不甘心,干脆一股脑都倒了出来:“说你们顾律师借着指导老师的身份方便,潜规则了自己的实习生。我没理解错的话,这里的实习生指的就是你了。”
他本指望实习生能有一点儿慌,哪怕沉默几秒,打个磕巴呢。
谁知对方却轻笑了一声,说:“那看来我讨了个大便宜啊。”
“……”本奇:“你这实习生怎么这样?”
对方非常坦然,“一直这样,有什么问题?”
本奇道:“没什么问题,现在当然是没什么问题。但素材里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怎么有鼻子有眼了,说来听听?”
本奇:“听说顾律师以前从不收实习生,到你这里却破了例,这是一。实习生一般拿不到上庭的机会,三个月五个月还在跑腿干杂事的大有所在,你跟着顾律师第一个案子就上庭了,这是二。还有天琴星的那个案子,一个实习生要表现成你那个样子,指导老师得加开多少小灶?”
说到这些,本奇话就多了起来,一副过来人的姿态道:“你不做这行,不知道传言真传出去意味着什么。不管是真是假,能讲出个因为所以,就会有人信。有些人看了就会想:是呀,确实反常,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呢。”
他说着又道:“你才多大啊,没感受过传言和据说的威力很正常。”
“我倒是恰好有所了解。”实习生顿了一下,又说,“除了你和你的朋友,还有谁听过?”
本奇还想卖个关子,让对方急一下,以此谋点什么。但对方不知道是什么成的精,根本不上钩,像是笃定了这话还没传出去。
他只得说:“目前还不多,也就朋友之间小范围聊过两句。”
这个小范围是真的小,因为拿到素材的人还不至于傻到提前把这些东西送到同行手里去,像本奇这样呆在不起眼小网的人就算了,毕竟翻不出什么浪来,抢也抢不到什么热度。
但凡有点儿影响力的,都不可能知道。
“提供素材的人应该自有一套规划,明说了不要立刻爆出去。”本奇说,“挺有想法的,最近感染的话题正热,谁都超不过,摇头翁案的热度还能再发酵几天,还没到顶。话说……你都不好奇提供素材的人是谁?”
“你要真知道,会绕这么一圈才说?”实习生道。
“……”
本奇觉得跟律师打交道真是憋屈……
实习生也算。
“不过本奇先生,还是要劳驾您帮个忙。”实习生深谙“打一巴掌给个枣”的道理,刚气完人就又礼貌起来。
本奇涨了一肚子的气噗地就漏了,有点拿他没办法:“说。”
“在您那位朋友得到指示,把事情爆出去之前,劳驾告诉我一声。”实习生说,“这对本奇先生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他用的是肯定句,说话的时候又带着笑意,这种说话方式太容易给人心理暗示了,以至于本奇“不”字都说不出口,好像说了“不”,就意味着他没本事搞到消息帮忙似的。
这种认怂的事是他吉姆·本奇能干出来的?
但他又不想答应得那么轻易,于是说:“确实不是难事,但我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实习生说:“一个大新闻?”
本奇在心里嗤了一声,“我觉得你可能不太理解什么叫大新闻啊小朋友,再说了,你知道我在蜂窝网工作吗?蜂窝网,一个就算站出来说顾律师潜规则实习生都不会引起多少关注的网站,得什么样的事才能成为大新闻你有数么?”
“什么样的,举个例子?”
“呵。”本奇冷笑一声,不知是自嘲还是讥讽。更讥讽的是,他一时间居然想不出来有什么新闻能拯救冷成冰渣的蜂窝网,编都编不出来。他的目光扫过一旁的赫西,蓦地想起这位小助理天天念叨的爆炸案,顺口说了几个异想天开的:“谁知道呢,比如你们梅兹大学前院长从墓里诈尸?比如什么惊天大财团倒台?比如星际海盗搞到了无量反物质弹,并朝我们扔了一颗过来?”
“这样啊。”那位实习生居然真琢磨了一下,说:“行吧。”
本奇:“……”
行个屁!给你点个火,你还真窜上天了。
他没好气道:“噢——那我就等你的大——新——闻。搞不到的话记得跟你们顾律师说,他欠我一个人情。”
前半句纯属嘲讽,后半句才是真。
“看在大新闻的份上,老照片介意分享一下吗?”
本奇:“……”
得,这倒霉实习生压根儿听不出嘲讽。
他翻了个白眼,破罐子破摔:“不介意,你要哪些?哪一年的?我过会儿上楼打包发给你。”
“全部。”
“……”
本奇一口啤酒噎在喉咙里。
花园餐厅里,慵懒的音乐漫腔漫调。
燕绥之切断了通讯,手指摩挲着酒杯细长的腿。
他敛目颔首的时候,五官轮廓在餐厅灯光下会显出一层温润的光泽,再加上嘴角尚未收起的斯文笑意,整个人都会显得很温和。温和到……没什么人能看出他心情不怎么样。
但他确实很不高兴。
因为有人对顾晏不怀好意。
啪——
桌面突然轻响了两下。
燕绥之回过神来,发现顾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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