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啧了一声,对着通话器说:“一队的继续问!二队跟上默文·白!”
凌晨的山松林,长风嚎啕。
看守所所在的区域还是晴天星夜,这里却闷雷阵阵,下着大雨。
默文·白两手空空,来到山松林间的时候极为狼狈。但他没在意,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正在被雨淋。
这片山松林不算广阔,距离法旺区的区域中心有点远,但离他曾经的住处小白楼很近。他还住在小白楼的时候,偶尔周末来了兴致,会沿着后院外的那条道一路散步到这片林子,也就是两公里不到。
小白楼是一切的伊始,他在这里捡到的雅克。
雅克小时候,偶尔会因为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烦恼。
那真是孩子的烦恼,默文·白每次听都很想笑,但顾及小鬼的自尊心,他总会竭力忍住然后用一种同样天真的方式去处理。
有一次,雅克因为某件事感到后悔沮丧,闷闷不乐两三天。默文·白便抽了个下午,带着他往山松林走。
他说:“以后再碰到什么沮丧的事情,就沿着这条路去那片林子,林子里有个秘密基地,我保证你在那里吱哇乱叫嚎啕大哭,也不会有其他人听见,不用觉得难为情。”
山松林里确实有个树屋,不知谁建的,反正默文·白见到的时候它已经是废弃状态,没了主人。
他当年说什么秘密基地,其实都是哄孩子的鬼话。真正的目的就是让雅克走一走那条路。
那条路沿途的风景总是生机勃勃,最重要的是格外开阔。再怎么烦心,走完那条路都能顺畅很多,起码注意力已经转移了。
但他没想到雅克就记住了那个树屋。
后来的后来,偶尔有心事不想让人知道,或是觉得狼狈和难为情,雅克就会去树屋呆一呆。
不过他去的总数不多,呆得也不算久。以至于多年后的默文·白差点儿忘了这个地方。
幸好,最终他还是想起来了。
大雨滂沱,默文·白爬上树屋的过程中滑了好几下。
最终站在门口时,惯来心大的他居然有点心慌。
树屋的门在一道闷雷中被推开,接着又是两道新划过的闪电。煞白的亮光映照着树屋里面,默文·白清楚地看见了一个蜷缩在墙角的人影。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迈动脚步的,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蹲在了那个人影面前,近乎于茫然地伸手碰了碰对方。
“……雅克?”他极轻地叫了一声,甚至不能肯定声音有没有从嗓子里发出来。
对方头埋在膝盖中,正因为某种痛苦而发抖,间或会重重地抽搐一下。
痉挛、骨痛、发烧、幻觉……
实验日记上冷冰冰的用词,正真实地在雅克·白身上上演,而他却静默无声。
“……雅克?是不是很难受?”默文·白手足无措。
他探了对方的额头温度,又摸了心跳脉搏,并试图去把他掐住胳膊的手指松开,然后找毯子或衣服把对方裹住……
这一系列动作近乎于条件反射,从小到大,雅克·白每次生病,他都是这样做的。
雅克·白在这种熟悉得令人恍惚的举动中依稀有了神志,被默文·白用湿漉漉的衣服裹着抱住的时候,他终于低低呜咽了一声。
他已经分不清时间地点了,幻觉中的他停留在数十年前的某一天,因为闹别扭钻在树屋里,少有地呆了一个下午,直到默文·白拎着食物来哄他这个小鬼回家。
“雅克,是不是很难受?”
是啊。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难受,身体的,心里的。
明明他只是闹个小别扭,却好像他在不知道的某个时空里,已经难受了很多很多年。
他听不太清默文·白在说些什么,只知道自己迫切地想开口。他想说:“对不起,我后悔了爸爸,不该跟你闹别扭的……”
他弄不清自己有没有张口,有没有真的说出声。
应该是说了吧?
因为拎着食物来哄他回家的人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抱着他开始哭,说对不起,说自己也很后悔……
对不起什么呢?又后悔什么呢?
雅克·白很疑惑。
他好像有很多事情想不起来了,以至于弄不明白为什么天已经这么黑了,为什么默文·白身上湿淋淋的,为什么他身上这么疼,又是为什么……他会如此想念一个仅仅半天没见到的人。
第193章 等待(二)
雅克·白被悄悄安排在距离山松林最近的一家春藤医院,一同跟过去的除了默文·白以及尤妮斯的人,还有几位警员。
负责他的医生同样收到了一份治疗方案。
警员们围着那位老专家,请求他尽快把雅克·白救回来,也有助于他们办案。
然而老专家却爱莫能助,他摊着手说,“我其实已经做不了什么了。”
因为治疗方案上应该做的,雅克·白全都在自己身上做完了。老专家也只能帮他修补修补细节。
“他对自己下手太狠,用药太烈,基本不太考虑身体的耐受程度。”老专家唏嘘说,“幻觉和基因上的逆转导致了记忆混乱,也不排除有更糟的可能性。”
“那……”
“看今天的情况吧。”
结果还不足半天,雅克·白的心脏就停跳了三次,把等候的人都吓得不轻。
医生护士来回跑,最后干脆住在抢救室了。
·
上午10点,春藤7院。
特殊手术室长长一排提示灯近乎同时熄灭。运送自动担架的那扇门缓缓开启,术后尚未脱离麻醉的老人们躺在一张张担架上,沿着轨道被平安送出。
医生们陆陆续续走出来摘了口罩,满脸疲惫,但也没忘记通知等待的人“一切顺利”。
手术室外登时一片欢呼。
尤妮斯收到消息,第一时间奔向父亲书房。
“爸——”
德沃·埃韦思抬起淡色的眸子,竖起食指贴着嘴唇,示意她稍等。
他倚坐在宽大的办公桌边,一只耳朵戴着耳扣,手里把玩着一枚棋子。一边听着通讯那头的人汇报,一边静静地看着桌面订制的复古棋盘。
对面不知说了些什么,他淡淡地应了一声,问:“什么时候发,时机会挑么?”
他又听了一会儿,“啧”了一声,似乎不是太满意:“你也跟了我二十好几年了,怎么比我儿子还笨。”
尤妮斯一脸无语地假咳一阵。
德沃·埃韦思瞥向她,无声笑了一下,对通讯那边说:“尤妮嗓子发炎。”
尤妮斯挑起眉,用口型问:“谁的通讯?”
“你帮我招来的两位傻瓜助理。”埃韦思说。
“……”
尤妮斯跟通讯对面的人都开始咳。
德沃·埃韦思先生一脸淡定,继续交代助理:“行了,故事会讲么?权当讲故事,一件一件往外透。时间么……”
他停了一会儿,转头问:“尤妮,庭审定在哪天了?”
尤妮斯一愣:“什么庭审?”
“摇头翁案。”
“延期了。”尤妮斯说,“具体看医院那边的情况吧,但估计也快了。”
德沃·埃韦思点了点头,对助理说:“盯着法院函告,什么时候庭审,什么时候往外放。”
通讯那边,两位助理小声探讨了两句,有些犹豫——
人家律师搞庭审,我们在外面搞事……是不是不太好?不认识的倒无所谓,偏偏都算自己人吧?
但助理刚被批过像傻子,略怂,不太敢直说出来。
埃韦思先生是个资深老狐狸,光听他俩喘气,都能洞悉他们在琢磨什么,“担心律师那边?”
“嗯……”助理也只敢嗯。
“放心,早就聊过了。那两位都不担心,你们费什么劲?”
德沃·埃韦思切断了通讯,冲尤妮斯招了招手:“进来吧,怎么了,这么匆忙?”
“7院那边的消息你收到没有?”尤妮斯蹬着高跟鞋嗒嗒嗒地进来了。
“收到了。”德沃·埃韦思点了点头。
“你刚才通讯聊的就是这个?”尤妮斯问。
“那倒不是。”埃韦思说,“刚刚只是在探讨,我们在处理那两个曼森小子之前,该怎么提前造势。我们要给蒙在鼓里的人提供一个友好的切入口,让他们在真相揭露的时候足以消化那些事。”
“如果是这样的话……”尤妮斯说:“还要注意不能给曼森兄弟转圜的余地。”
“是啊,我事前跟那两位律师简单聊过两句,彼此都认为摇头翁案开庭就是最好的时机。因为这件案子本就跟曼森兄弟有着莫大关联,一旦启动,再想往回缩就没那么容易了。哪怕他们收到了风声。”
尤妮斯眯起眼:“你不是向来不喜欢跟小辈聊天么?什么时候偷偷跟顾晏他们接上线的?”
埃韦思先生笑了:“那你冤枉我了,我跟你聊天的时候表现过不耐烦吗?”
尤妮斯撇撇嘴:“那可不一样,我毕竟是你亲生的。”
埃韦思:“哦?亲生的就能聊得愉快?你去问问你弟弟同不同意。”
尤妮斯:“……”
嗯……可怜的小傻子。
她同情了两秒,又转回正题:“对了爸,我是想来问你,那些老人手术顺利的消息,是内部保密更好,还是放出去更好?我在考虑这件事会不会让曼森兄弟意识到我们找到了治疗方案?”
埃韦思拨弄着棋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似笑非笑地问:“悄悄做了那么多事却不能说,还要整天看着曼森那两个小子往头上爬,耀武扬威。你觉得憋屈么?”
“还行吧。”尤妮斯冷静地说。
埃韦思笑意更深了:“用不着站在春藤集团负责人的位置上考虑,撇开所有附加身份,单论你自己。”
尤妮斯呵呵一笑,斩钉截铁地说:“憋死我了。”
埃韦思点了点头。
他直起身,在棋盘上随意挑了一个点,把手中的棋子丢上去:“跟你一样的人可不少,自己人总这么憋屈怎么行呢?也是时候高调一下了。”
说着,他又冲尤妮斯眨了眨眼睛:“记住,越高调越好。”
尤妮斯瞬间明白了,拖着调子“哦”了一声,“越是高调宣布我们治好了那些老人,掌握了完整的治疗方法,以曼森兄弟那么狂的性格……他们就越觉得我们虚张声势。”
“聪明姑娘。”埃韦思笑起来。
·
五分钟后,各大网站都放出了诸如“春藤医院力挽狂澜”之类的大标题,用最为高调夸张的方式,讲述了春藤是怎么挽救垂危受害者的。
民众其实是最实在的,他们本就是旁观者,没有任何利益纠葛,所以一眼看到的就是直接结果——
摇头翁受害老人之前是不是快死了?
是。
现在是不是活下来了?
是。
是不是春藤治的?
是。
三个确定答案,对他们来说就够了。
一时间,春藤医院的民众好感度直线飙升,之前被感染治疗中心抢走的风头又回来了,那些在高楼天台上站成一排的股东们也默默爬下来了。
至于那些有利益牵扯的人,比如曼森,比如克里夫之流,对这些新闻就是另一种想法。
他们第一时间联系了各大媒体和网站套话。
结果发现,他们也只知道报道里说的那些,至于春藤究竟用了什么治疗方案,那些受害人究竟恢复到了什么程度,是勉强活下来,还是有治愈希望……他们并不清楚。
接着他们又试图打探春藤内部的消息,
然后又发现,春藤7院把那些老人转进了私密病房。
私密病房位于住院部最顶层,单独电梯,单独密码,除了有授权的部分医护人员以及直系亲属,其他人一概进不去。
这个操作让曼森、克里夫之流瞬间放心——
如果那些老人真的都恢复了,没有大碍了,你干嘛不光明正大放出来呢?这么遮遮掩掩的,说明一定还有隐情。
越是心里弯弯绕绕多的人,越不会相信一眼看到的东西。
他们以己度人,觉得春藤医院很可能没找到治疗方法,只是想办法吊住那些老人的命,所以才不敢放出来。
这也算另一种意义上的一石二鸟,尤妮斯和老狐狸都非常满意。
·
春藤总院,基因大厦6楼,特殊手术室的灯亮了一整夜,依然未熄。
等候室里,乔收起智能机屏幕,冲顾晏说:“7院那边手术结束了,3个老人加了无菌罩,还需要再观察几天,但再出事的概率不算大。其他老人更顺利一些,都脱离了危险期。”
顾晏依然看着手术室的门,点了点头说:“那就好。”
比起那些老人,他们这边要麻烦一些,耗时也要久很多。
毕竟柯谨已经病了很久很久,而燕绥之体内的基因片段更是埋藏了近三十年。
“雅克·白人找到了,那些老人们也安顿好了,这说明今天是个好日子对吧?”
“嗯。”
“柯谨跟院长也一定都会好好出来的。”乔说着,忽然苦中作乐轻笑了一下:“咱俩还真是好兄弟,连手术都要并肩等。”
顾晏动了一下嘴角。
他话很少,表情也不多。
这场漫长的等候里,一直都是乔时不时聊几句,帮他提着精神。不过乔并不在意,因为他知道顾晏这些天经历了什么,也知道他究竟有多久没合眼了。
这种滋味,乔再明白不过。
不远处,护士站的人来了又走,已经换了两拨。电梯开开合合,器械和各种手术用具送来了一推车又一推车。
唯独他们两个人,始终坐在原位。
就像是这么些年的一个缩影。
下午六点。
亮了一天一夜的提示灯眨了一下,终于熄了。
厚重的金属大门无声打开,林原大步走出来,还没顾得上开口,就先抬手比了个手势。
任何一个联盟民众都知道这个手势代表的意思:
不负希望,一切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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