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子堵住。
陈念感觉自己就要晕过去了。
直到,陈词看到了一大摊血迹。
显然那是在肺里淤积的脓血,被猛然喷出口中,带着星星点点的紫色晶莹。
血迹还相当新鲜,Ashes在表面上做着无序的布朗运动,又似乎是夏日池塘水面上不断蹦哒的水黾,乱窜一气。
然后鲜血被踩住,一串血脚印跌跌撞撞地延伸向前。
陈词和陈念齐齐精神一振。
大聪明汪汪吠叫起来,它小心避让开地面上的血迹,不只是人类,Ashes同样能够感染其他生物,而大聪明不曾接种疫苗。
但比格犬仿佛知晓那玩意能要它的命,相当聪明地躲开了。
陈词和陈念沿着血脚印,不断追随,一路向着边缘地带进发。
他们翻过许多座小山,最终在回收站的最深处,即将逼近悬崖边沿的地方,看到了Alpha倒地的身影。
傅天河面朝下,趴在垃圾坡上,他想要翻越面前的山丘,去到另一边,却在中途彻底失去了全部力气。
血从他身下渗入垃圾当中,和那些污浊的臭水融合。
陈词手脚并用地爬到他身边,费力地将傅天河面朝上翻过来。
傅天河胸口的衣服已然被鲜血染红,他双眸紧闭,然而右眼的眼皮早就被撑开,致命的紫晶探出,如同在他的眼眶中开出一簇花丛。
明明昨天医生才开刀,为他取出了体内所有大块的晶体。
情况怎么会突然恶化成这样?
“先把他带到别的地方去吧。”陈念注意到傅天河身上还有零星伤口,这么脏的地方很容易引发感染。
他和陈词两人合力,分别抬着傅天河的肩膀和双腿,艰难地把Alpha转移到稍微干净一点的空地。
傅天河一动不动,仿佛死了。
陈词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发现自己的手指在不断颤抖。
呼吸非常微弱,微弱得几乎就要感觉不到。
陈念立刻通知沙弗莱,他们已经找到傅天河了。
他发送定位,用不了多久,就会有帮手过来。
陈词快速检查着傅天河全身,Alpha身上满是细小的伤口,大都是疯狂穿行在垃圾山中间,被刮擦出来的。
在Ashes的侵蚀下,傅天河的皮肤变得格外脆弱,一碰就伤,淌出带有粉尘的脓血。
他伤得最重的地方还是右臂。
傅天河依靠蛮力,硬生生将隔离病房的玻璃墙击穿,骨骼承担了太大的冲击力,散落的玻璃碎片更是将周围割伤。
如今晶体正争先恐后从身上所有伤口伸出,无论是大是小,如同惊蛰之后的植物种子,铆足劲地将幼芽拱出泥土。
多年前的景象又侵占了陈词脑海,透明的管道之下,众多哀嚎者正在溶解,极端的痒让他们不断抓挠身体,早已脆弱不堪的皮肤溃烂,浓稠血肉流淌出来,而体内紫荆终于找到出口,争先恐后地涌出。
他双手颤抖着,摸到傅天河胸前,想要解开他病号服的扣子,看胸口处的情况如何。
鲜红的血染红了陈词手指,他却突然在傅天河左胸处口袋中,摸到了某个凸起的东西。
陈词将手伸进衣袋,他本以为傅天河从医院病房里带来了什么东西,触感却格外柔嫩。
他将那东西拽出来一些,发现是一朵晚香玉。
洁白的花已然被傅天河吐出的鲜血染红,一路逃窜中,Alpha小心翼翼护佑着胸前的花朵,却在最后跌倒在垃圾山,不慎将它压在身下。
花被摧残得扁平,流淌出半透明的汁液,和血混合在一起。
陈词愣住了。
他轻轻把那朵花捧在掌心,在臭气熏天的垃圾场中,无从嗅见它清新的芬芳,原本洁白的花瓣也早就全然猩红。
垃圾山的另一面,就是回收站的边缘,只要向外迈出去一步,就会从百米高空中跌落,坠入下方的海面,消失在卷起的白色泡沫中。
有风吹过。
眼前Alpha被紫荆和血液摧残到灰败的面容,熟悉又陌生。
初见时他眼中满是不怀好意,分明是最低级的见色起意,却又在之后的相处中,表现的那么纯情。
他趴在机床边,手把手地教授每一种零件的功能,又小心地和自己保持距离,不去引得可能出现的反感。
他坐在遗弃郊区的帐篷前,收拾着饭后的锅碗瓢盆,即将消散的晚霞在他宽阔肩头,洒下橙红色的耀眼光芒。
他趴在皮筏艇上,将自己牢牢拥在怀中,抱着必死决心表白,以及探测平台上,暴雨里落在后颈处的吻。
无数的画面在陈词眼前浮现,最终汇聚成为斑驳的血迹。
傅天河跪在唐纳德身前,他双臂被铁链紧锁,手指伸进右眼,将那颗金色的义眼连带着血肉,生生挖出。
他们拼尽全力,去追寻目标,寻找活下去的方法,最终却只能无奈地躺在垃圾堆里,等待着躯体腐烂。
痛,太痛了。
那些无法准确形容的奇怪感觉是如此陌生,充斥着着空洞的心脏,疯狂噬咬。
没有,分明没有受伤,那为什么会痛得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呢?
恍然间陈词感觉陈念似乎是扶住了自己,弟弟焦急的喊声,并不能被大脑清楚分析。
他眼前只有那片鲜红,还有被Alpha小心翼翼保护在胸口,却终是摧残殆尽的花朵。
一直以来蒙在他周身的那层膜被看不见的手撕扯着,太过汹涌的能量在胸中郁结,如决堤的洪水在每一根血管中奔流。
他就像是一个封闭的容器,明明盛满了能够容纳的最大程度,却还在有源源不断的东西填充进来,那些虚无缥缈的存在,相互挤压到几近实质的地步。
第272节
带来的却只有极度痛苦。
他就要爆炸了,整个人碎成一滩。
……究竟要怎么做才好?
傅天河。
傅天……河……
一滴晶莹的液体落在傅天河脸上,发出吧嗒一声轻响,它溅起小小的水花,将Alpha上的血迹冲开一些。
没等陈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又是一滴水落下,砸在傅天河唇边。
接二连三滴落的液体冲去了Alpha上的鲜血,陈词以为是下雨了,他抬头望向天空,天色昏暗,四下干燥,风卷着臭气,连一滴雨的影子都见不到。
水却顺着他的面颊流下,温热地聚集在下巴处,最终不堪重负地滴落。
吧嗒。
陈词这才意识到,那是他的泪。
他将近十九年的人生中,第一次无缘无故落下了泪。
不是切开了洋葱,不是尝到了很酸的东西,不是眼睛被强光刺激,也不是疼痛中的生理性泪水。
那层膜被冲开了一道缺口,再也无法拦住充满全身的澎湃情感。
那些对陈词来说全然陌生的、稀奇古怪的情绪汹涌冲出,决堤般淹没了他整个世界。
就连身体也随之颤抖,陈词见过很多人哭,痛苦的嚎啕,悲伤的啜泣或是无言的流泪。
他的心冷得像一块石头,总是无动于衷,眼眶干涩,一滴水也挤不出来。
原来哭是这种感觉。
所有的情感都得到了宣泄,那些被冲刷着,流淌出来的东西,都是什么呢?
恐惧,悲伤,痛苦,和怜惜。
是这些吗?
还是迷茫,无措,惊慌和麻木?
又或是全都有。
完全陌生的东西混杂在一起,随着眼泪滴落在傅天河的脸上。
蔓延的紫色晶体仿佛发出滋啦声响,被陈词泪水中含有的生物因子溶解,不甘地将战线后撤,盘踞在被刺穿的眼眶中。
最开始陈词只是默默流泪,到后来他轻声抽噎着,紧紧握着傅天河满是伤痕的手。
那只手的指尖都被磨破,硬物正试探着,想要刺出。
——他情感缺失的哥哥,竟然哭了?!
陈念跪在旁边,沉浸在震惊当中,却骤然发现,陈词的左肩,竟然在隐隐发光。
那并不算多么明亮的光芒,在即将日落的傍晚,隔着两层衣裳,很难被发觉。
陈念愣了。
他瞬间想起了那天晚上,他惹恼沙弗莱,跑到别墅里寻求Alpha谅的晚上。
当时的他应该还在低烧,接受了沙弗莱所谓是“惩罚”的标记,他并未注意到,只是事后沙弗莱随口提了一嘴——
有那么短短的几秒钟,他似乎看到自己肩头的胎记在发光。
笼罩在头顶的阴云被尽数拨开,陈念明白了,他们肩头的胎记不仅仅是胎记,而是某种形式上的封印!
在那天晚上,他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爱。
而此刻的陈词,也终于感受到了属于他自己的感情。
从诞生的那一刻起,他们两兄弟就是不完整的。
那位至高无上的存在以感情为钥匙,让他们兄弟俩带着残缺,降临世间。
一个泛滥,一个缺失。
如果是平常时候,陈念可能会吐槽,这是哪个狗血八点档玄幻电视剧里出现的设定。
但此时此刻,面对着泪如雨下,强咬嘴唇止住抽噎的陈词,和垃圾般残破浑身渗血的傅天河,陈念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温热的液体湿润了眼眶,模糊着视线,等到实在兜不住的瞬间,迅速顺着面颊流下。
原来他也落了泪。
陈念抬起手,用袖子迅速擦去,他吸了吸鼻子,紧紧盯着傅天河。
只是电视剧里爱人流泪之后,重病患者慢慢苏醒的情形并未出现。
Alpha的胸膛甚至都看不到呼吸的起伏,有那么一瞬间,陈念甚至都怀疑他已经死了。
大聪明悲怆地用脑袋顶着傅天河的头,希望主人能够睁开双眼,再度带着笑意地发出指令。
它也明白发生了什么吗?
凌乱的脚步隐约从身后传来,执行队的人循着沙弗莱发送的坐标,迅速赶来这里。
他们小心地在血迹旁插上标识牌,便于事后消毒清理。
两名行进速度最快的执行人员来到陈词和陈念身边,厚重的防护服遮挡住了他们的面容:“两位少爷,交给我们吧。”
陈念头昏脑胀地站起身,医护人员抬着担架小跑过来,立刻检查傅天河的情况。
陈词如同一尊雕像,跪在傅天河身侧,无论被怎样劝说,都不肯动弹,紧紧握着Alpha只冰凉的手。
直到傅天河被合力抬上担架,陈词才在搀扶之下勉强起身,那朵被鲜血染红的晚香玉掉落在地,又被垃圾流淌出的脏水污染。
陈念俯身将它拾起,交到哥哥手中。
“会没事的。”他听见自己声音沙哑地道。
陈词一声不吭,他的视线越过陈念肩头,盯着被抬走的傅天河,泪水仍不断落下,乌黑的睫毛被打湿,似一只暴雨中挣扎,再也飞不起来的蝶。
陈念张开双臂,将陈词抱住,感觉到哥哥踉跄了一下,无力地靠在自己怀中。
他从没见过陈词这幅样子。
准确来说,是没有任何人见过陈词这个样子。
陈念一下下地轻拍着陈词后背,紧抿双唇,竭力给予哥哥些许安慰。
“我们已经找到他了。”陈念哑声道,“接下来会没事的。”
第180章
陈词和陈念跟着急救队伍离开了垃圾场,坐上前往防疫站的救护车。
他们身上都带着垃圾场的浓郁臭气,但此刻,没有任何一个人顾得上在乎这些。
护士抽取了陈词和陈念的血液用给傅天河,尽可能维持他的生命体征。
手肘处被浸满碘酒的棉球擦拭干净,针头扎进血管,暗红色的血液顺着管道流淌进袋子中。
陈词和陈念并肩坐在一起,两人手中都握着护士给的纸巾。
傅天河躺在车厢中央,双眸紧闭,无知无觉。
他们被送往了防疫站。
陈词是第三次来到这里。
曾经那些在管道下方哀嚎痛哭的人们消失不见,就连顺着地面和墙壁蔓延的紫色晶体也早就被铲除殆尽,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第一次被带进防疫站时,他才只有六岁。
第二次,他十五岁,研究员们给他看一排一排保存在冷柜里的疫苗,这些从他鲜血中提取出来的物质,会被接种给新生儿,为他们建立起珍贵的免疫屏障。
现在是第三次。
傅天河去接受紧急救治,陈词和陈念又一次坐在外面等待。
有工作人员前来,温声细语地建议他们去换一身衣服,再洗个澡。
陈词还没从那汹涌的情绪中缓过劲来。
积蓄了十八年之久的情感,终于找到了释放的缺口,陈词任凭眼泪不断流下,泪是热的,咸的,从他唇角滑过。全然陌生的感觉。
连带着心里的什么东西,被眼泪冲走了。
沙弗莱在询问陈念情况如何,陈念暂时顾不上回答,他握着陈词的手,希望能够给他一些的力量。
哥哥的指尖冰凉。
大聪明疲惫地卧倒在他们脚边,一路从顶层跑到信标最下方的回收站,这只以精力旺盛著称的狗也累了。
它阖上双眼,等待着另一位主人重新出现。
那朵被鲜血染红的晚香玉卧在陈词的手中,早已不见最初挺立绽放的模样,萎靡而软烂。
用不上几分钟,这朵花就会被陈词下意识用力的手揉碎。
傅天河是从哪里摘下这朵花的?是路过生态缸园林的时候吗?还是偶然在路边的花圃?他浑身是伤,又拼命逃窜,怎么还会有心思摘下一朵无关紧要的花?
“我把它做成标本好吗?”陈念轻声道。
他掰开陈词的五指,从他掌中救下那朵鲜红的花,“哭吧,哭出来会好受很多。”
咕噜咕噜——
混混沌沌的思绪中,突然刺进片刻清明。
傅天河意识到那是自己突然浮出了水面,求生的意志让他吸入了一大口空气。
纵然肺里的积水正占据着肺泡,让它们发出不堪重负地痛苦颤动,就要破碎,他的胸廓仍尽力扩张着,想要攫取更多的空气。
在大脑完成思考之前,身体就已经动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