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纸上笔走龙蛇,字字珠玑,只是却并不像出自裴怀瑾之手。
看墨痕,尚未干透,又确实是裴怀瑾所写的。
他又翻看了下一张。
原本上一张还正正经经写的谋略,下一张画风突变。
一整张宣纸密密麻麻写个三个字。
我好困。
林纪年:
他看的那严肃的字体写这几个字,有点惹人发笑。
而且现在可以确定不是裴怀瑾能办的出来的事了。
林纪年根本想象不出裴怀瑾一本正经写下我好困的场景。
他透过烛火阴影绰绰的光,缓慢看向裴怀瑾。
只见他薄唇紧抿,手无意识的抓着轮椅,手指的骨结处已经微微泛白,目光中隐隐透出一丝不安。
林纪年看他样子,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他在裴怀瑾的目光中,又翻来一张,纸上的落款赫然写着三个字。
楚子渊。
太和二十五年腊月二十八。
这是!
林纪年把纸拿过去。
裴爱卿,解释一下吧。林纪年说,这是在干什么?
裴怀瑾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来什么。
他的手指捏着轮椅,眸光垂落在自己腿上,半晌才道,就是这个样。
他不打算解释,事实就摆在这里,也没什么好解释的。
他只道了事实:这些是七年前,皇上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丢弃的手稿。
他的语气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甚至比平日里的还要冷清。
林纪年却在这冷清,窥到一丝微不可见的紧张。
我当然知道,林纪年手拿宣纸,缓步走到他的身边,这可都是我亲手写的。
他俯下身,轻声的说:朕要问的是,为什么要留着我的废弃的稿纸,如今还要一张张的拓写。
裴怀瑾不说话。
林纪年不打算就此罢休,他俯下身与裴怀瑾平齐,目光盯着他道,朕问你话呢,裴爱卿。
桌子上的灯油似乎要燃尽了,颤巍巍的摇曳着,裴怀瑾在这半明半暗的烛火里,微垂下目光,表情有些模糊不清。
他声音在这月色中,竟然有一丝温和。几年前,我跟着父亲从边关回来,有一次正好经过国子监,看到皇上的手稿就保留下来。
当时正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却依旧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因为一件什么事情他忘记了,只记得父亲要求他必须去一趟国子监。
那个时间,国子监的学生正在读书,裴怀瑾从门前经过,听着朗朗书声,下意识的向学堂里望了进去。
先生在前边手持课本,拿着戒尺。
满堂学生都在认真背书,而窗口的阳光里,有个学生,正昏昏欲睡。
只见他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先生似乎似发觉了有人课堂上不认真,重重的敲了下桌子。
那学生猛然惊醒,昏昏沉沉间,拿起了笔,在宣纸上写起了字。
裴怀瑾性格虽稳,却多少有点少年心性,他下意识的走近了几步,肩膀靠在窗前。
原本以为他写的是先生让背的策论。
结果一瞧,一整张宣纸上,规规整整的我好困。
裴怀瑾:
国子监的门口有一棵大树,枝繁叶茂,刚好能避开先生的视线。
后来,他每次经过,总要攀上高树,在国子监停留几刻。
然后,他知道了那人的身份。
九皇子。
正得盛宠的九皇子。
后来,他跟着父亲回到了边关。带走的,只有那几张在国子监找到的那几张废稿。
那上面记录着,独属于一个少年人的隐秘心思。
再后来,那人做了皇帝。
他那隐秘的想法有多了一项,他想替那人守住这江山。
裴怀瑾的声音很沉,没有一丝情绪起伏,好像在讲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就算今天被撞到,他也只是简单的概述了一下,并没有说一句能煽动情绪的话。
林纪年看着他。
所以,你还是没说出为什么?
无他,裴怀瑾道,只是见皇上笔墨出众,臣敬慕拿来练习而已。
林纪年撩起眼皮看他一眼,把满纸的我好困摊在他面前,你是在开玩笑吗?裴爱卿。
虽然当时小皇帝的字算不上差,却远不够拿来临摹的程度。
裴爱卿,林纪年目光沉沉,欺君之罪可是要杀头的。
裴怀瑾抬首,眸光浅淡,也望了过去。
两人目光对视,像是无声的对峙。
林纪年生出无力感的同时,倏然有点生气。
他今晚为什么要出来?
既然这样,林纪年移开眼,冷声道,朕就不打扰裴爱卿了,告辞。
说完,抬脚欲向门口离去。
只是还没迈几步,手下一重,倏然被人拉住。
桌子上的苟延残喘的蜡烛也终于坚持不住了,晃了几下,房间一刹那陷入黑暗。
林纪年觉察到有一处冰凉的柔软碰到了自己的唇边。
他一愣,觉察到那人的动作,轻笑了一下。
他在空档中微喘了一口气,调笑道:裴爱卿,你这是要以下犯上吗?
裴大将军用强硬的动作,回答了小皇帝的问题。
房间的油灯被续上了新油,房间光亮如昼。
程管家看着房间多了的人,被吓了一跳。
将军不睡,他那里敢睡,就一直在门口守着。他老了,别的干不了,端个茶倒个水还是可以的。
只是房间的这个人从哪里进去的?
程管家揉了揉眼,确定不是自己老眼昏花了。
他倏然想起茶楼里说书人经常说的志异故事。
像这种半夜三更,突然出现在房间里的漂亮男子或女子,多半是妖物幻化出来的。
他用一种打量眼神,观察林纪年。
半夜三更,异常漂亮,突然出现。三点全都符合。
老管家环视四周,想找个趁手的工具。
管家,裴怀瑾喊道,去收拾间房出来。
啊?程管家一时没反应过来,半晌才道,房间?
林纪年双唇有稍微的痛意,他一张口,凝眉道:收拾房间干什么?
裴怀瑾看了眼天色,问:今夜还回去?
不啊,林纪年说,大半夜我好不容易出来的,回去干什么。
他说完,终于知道裴怀瑾收拾房间干什么了,他立马拒绝道:不用收拾,我要跟你睡。
程管家口水呛在嗓子眼。
狐狸精,妖孽,休想害我家将军。
他目光定在门口拦门的长棍上,走了过去。
裴怀瑾皱眉,严肃道:别闹,皇上。
程管家刚拿起来棍子,他倏然觉察到一丝不对劲,半晌,他猛然抬头:将军,你刚才喊喊什么。
林纪年不甘示弱:到底谁是皇上,听谁的?裴爱卿,你要抗旨不成?
裴怀瑾:
程管家这会儿脑袋有点混沌,他有些懵的说:皇皇上在哪?
嗯?林纪年扭头看向他,管家,不用麻烦收拾房间,朕和你家将军睡一间。他目光在程管家手里转了几圈,你拿个棍子干吗?
狐狸精是皇上。
呸,罪过罪过。
眼前的这个人是皇上
程管家被吓的面如土色又带了点莫由来激动,连忙丢了棍子,一膝盖跪在地上。
见过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朕在宫外,林纪年说,不用行这么大的礼,起来吧,朕刚才说的话听见了吗。
听见了,听见了,程管家慌不迭起身,点头道,放心皇上,老奴绝对不会给你准备新房间的,一定让你和我家将军住一间房。
林纪年对于这个管家很满意的点了点头:嗯。你先下去吧。
裴怀瑾:
他就这样被自己府里人卖了?
他凉薄的瞥了程管家一眼,只可惜老管家的目光一直粘在小皇帝身上,一点儿也没有接收到。
直到程管家退出去之前,似乎才想起来自己的职责。
只见他拱着身子,带过去半扇门。忽然想起来什么,探头问道:将军,还用老奴准备其他什么东西吗?
林纪年:???
你不对劲!
作者有话要说: 管家:我就是这么知心。
第45章
'1'《三略。下略》
第59章 殿前欢(十)
裴怀瑾斜睨了他一眼。
程管家一脸无辜; 心想也没说错什么吗。只是看将军的表情,他决定还是闭嘴。只能悻悻的收回脑袋,带着一丝失望道:老奴退下了。
等等,裴怀瑾眸光在灯火里垂落; 他有些不自然的说道; 备些洗澡水送房间里。
程管家会心一笑; 腿脚格外麻利的走了出去; 是; 将军,马上。
程管家一退; 房间里又只剩了两个人。
裴怀瑾转动轮椅; 回到了桌前,把刚才的稿纸放好。
林纪年侧首打量他; 须臾; 揶揄道:程管家甚得朕心。
你今夜不在皇宫里; 裴怀瑾看着他说,若是太后发现
他知道楚子渊如今在皇宫里如履薄冰; 若是被发现半夜出宫; 来找他这个手握兵权的残疾将军,那可就解释不清了。
无事,林纪年走到裴怀瑾身边; 小福子替我守着; 明日早朝前我就回去。
他的目光扫了一下被裴怀瑾整理的整整齐齐的手稿; 手指微弯; 拿过桌子上搁置的毛笔,以后想要朕的墨宝就直接说,不用这样偷偷摸摸的留着; 保证要多少有多少。
说完,他拿过毛笔,手一挥,在宣纸上留下几个大字。
怀瑾握瑜兮,心若芷萱,持信守正兮,君子如兰 。'1'
天元五年腊月二十八
楚子渊。
这一张手稿,与之前裴怀瑾偷偷保留的那些,整整隔了八年。
林纪年拿着笔,他侧首,烛火在眸中细碎,人如美玉,怀瑾握瑜。
他看着裴怀瑾的眼睛,收了调笑的神色,格外认真道:不管是怀里藏的美玉,还是手里握的美玉,都是我楚子渊的,谁也抢不走。
刚才不管不顾的那一吻,裴怀瑾已经自责把控不住,压制不住自己情绪。
他原本想过了今夜就到此为止,两相忘怀也好。
那是九五之尊,那是他藏在心里八年的小皇帝。
而他只是个残废。
可小皇帝现在说的一番话,让他的心脏像泡在水里,让他刚才所思所想化作泡影,起起伏伏,没有了着点。
半晌,他微垂下眸子,表情半隐在暗影里。
他的背影紧绷,极力的忍耐着什么。
偏偏小皇帝看不出,侧首,迎着灯火,又问了一句,美玉可愿?
这一句话,彻底压垮了裴怀瑾本来就不坚定的意志力。
就算是九五之尊,也是他一个人的。
小皇帝身子倏然一重。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裴怀瑾推到了书桌上,桌子上的书册宣纸撒了一地。
沉重的呼吸喷在耳畔。
林纪年觉察到一丝凉风挤进自己的衣襟里,耳垂被人重重的咬了一下。
虽然不痛,却带了形容不出的酥麻之感。
小皇帝的注意力没在这上面,只是略带诧异的看着面前之人。
裴怀瑾,小皇帝重重的喘了一口气,才问道,你的腿?
他的腿上的伤。
裴怀瑾双手撑在林纪年两旁,他微低头,幽深的瞳孔直视小皇帝,带着略微的哑意道,没什么。他眼中快速闪过一丝痛意,没废彻底,能支撑一会。
林纪年有些心疼,半撑身,手摸了摸他的膝盖,不用这么强迫自己。他轻声在他耳畔道,朕自己出力也可以。
裴怀瑾自小在战场,哪里听过这些事情,冷淡的表情呆了一瞬,也没弄明白这个自己出力是什么意思。
子渊
林纪年跨坐起身,刚想亲身力行的给大将军示范一下。
砰、砰、砰
门口出现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实践。
老管家的身影映在门框上,只听他带着心心激动的心情道:将军,皇上,洗澡水备好了。
林纪年:
备了个棒槌。
半坐在书桌上的小皇帝瞧着门口,咬牙切齿道:朕要收回刚才那句话。
裴怀瑾原本脸色也不好看,如今一见小皇帝的暴跳如雷的模样,他促狭道:哪一句?
程管家一点也不得朕心,林纪年阴沉着脸说,朕能惩罚他吗?
嗯。裴怀瑾说,可以,不过我先提前说一下,将军府可就这一个管家。
林纪年:
行吧。
再给他一次机会。
他决定不管他,反应程管家一会儿自己就走了。
他抬头在裴怀瑾喉结咬了一口,一路向下吻过去。
谁知这棒槌一样的程管家站在门口,不但没有,反而催促道:皇上,将军,水一会凉了。
林纪年:
要不还是杀了吧。
林纪年沐浴完,已经四更天。林纪年精疲力尽没精力折腾了,裴怀瑾还没回来,就沉沉的睡了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时,已经天大亮。
*
今日早朝,出了两件稀奇的事情。
第一件稀奇的是,小皇帝竟然迟到了。
第二件稀奇的是,万年不上朝的裴怀瑾来了。
太后阴沉了脸色,在帘子后面一语不发。
谢汀安盯着裴怀瑾的轮椅上的裤料,脸黑的要滴出水来。
裴怀瑾却像没看到一样,缓慢转动着轮椅。
他虽然双腿残废,腰背却挺直的如云山松枝,清冷又挺拔,只听他沉声道:臣有事要报。
林纪年:裴爱卿有何事,直言就是。
臣要弹劾谢汀安之子谢博衍,裴怀瑾语气毫无波动,谢博衍横行京都,草菅人命,请皇上明见
谢汀安脸色一变,怒道:裴怀瑾,你不要含血喷人。
裴怀瑾看也不看他,是不是含血喷人,皇上自会定夺。他语气依旧低沉,皇上还没说话,太傅这么着急,是想谋反吗?
谢汀安咬牙:裴怀瑾!
林纪年看着谢汀安的脸色,憋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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