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这些信,是要寄去给朋友的。”
虽然和写信的读者们素未谋面,甚至不知道彼此真实的姓名,但在互相诉说着自己内心的想法时,在这短暂的瞬间,他们的确是朋友。
阿浅婆婆认为,渊绚一定是个非常好的孩子。
“能够互相写信的朋友,是非常难得的。”
在渊绚过生日的时候,阿浅婆婆也送来了礼物。她之前见到过渊绚捧着一对金色的锥形耳坠出神,但也注意到渊绚的耳朵上并没有耳洞。
许多小镇和村子里,女孩子们会在很小的时候便打好耳洞。那时候并没有专门打耳洞的地方,大部分人都是自己在家里将针烧红消毒,而后穿过耳垂。
在渊绚尚且年幼、她的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她看着母亲耳下微微晃动着的耳坠,母亲曾笑着告诉她,“这是我的母亲留给我的东西,我将来也会把它们留给绚。”
当母亲因疾病缠身而气息奄奄的时候,她将渊绚叫来了床边,将那对耳坠放在了她的掌心里。
她想要看见渊绚戴上它们的模样。
那个时候,渊绚的哥哥帮她打了耳洞。她戴上了母亲的耳坠,母亲的手掌抚摸着她的脸颊,但又无力地垂下。
哥哥将她抱在怀里,她害怕地蜷缩着哭泣起来,这是渊绚第一次亲眼目睹“死亡”。
她总在不断地失去,不断地经历着他人的离去,母亲、父亲、哥哥……一切爱她的和曾经爱过她的人,最终都将离她而去。
在哥哥被带走的时候,她取下了左边的耳坠,将它放在了哥哥的掌心里。
在物品中会寄居着人们的感情,正如她的外祖母对她的母亲,也如她的母亲对她。这是渊绚最后的寄托。
但最终回到她身边的,却只有这只耳坠。
当他们回到横滨的时候,渊绚的耳垂挂上了那对金色的锥形耳坠。
她的耳洞是涩泽龙彦帮她打的。虽然渊绚原本的想法是请阿浅婆婆帮忙,但当涩泽龙彦知道之后,他微微皱起了眉头。
“不可以打耳洞……吗?”
渊绚有些失望地垂下了脑袋。
她感觉到有一只手掌抚着她的头发,涩泽龙彦在她面前弯下腰来,“我没有说不可以。”
他伸手拂起渊绚耳边的头发,目光落在她的耳垂上,少女过分白皙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身体状态并不健康的迹象。
这使得涩泽龙彦总是会下意识地对她进行细致入微的照顾,更何况在现如今,几乎无人会在自己家中做这样的事情了。
只是稍稍思考了一下,涩泽龙彦便有了自己的决断。
他先是去询问了阿浅婆婆应该要做些什么,而后自己做好了准备。
涩泽龙彦曾听人说过,女性对宝石有着天然的好感,所以在准备好工具的时候,他也准备了要送给她的礼物。
在涩泽龙彦的收藏室中,有着非常多的宝石。他记得自己曾经得到过一对罕见的红宝石,无论是色泽还是品质都是绝佳。
于是涩泽龙彦特意找人定制了一对红宝石的耳坠,他打算在帮渊绚打好耳洞之后送给她。
从他将渊绚带回家的那一刻起,她的身上便逐渐留下了他的痕迹,无论是外在的事物还是内心的世界,都几乎被“涩泽龙彦”所填充。
虽是如此,但渊绚自己却并未意识到这点,涩泽龙彦的侵蚀便如温水一般轻缓而又温柔,在不知不觉间她便习惯了这一切。
但是……
在她的心底里,仍存在着涩泽龙彦从未触及过的地方。
那对金色的锥形耳坠,就是最好的证明。
当涩泽龙彦还未来得及将自己的礼物拿出来,渊绚便已经捧着那对耳坠了,她高兴地问涩泽龙彦好不好看,注视着它们的神情安静而又专注。
这令涩泽龙彦在一瞬间生出了一种自己的地位被威胁到的感觉。
但心底里的慌乱却未呈现在表面上,涩泽龙彦微笑著称赞它们的美丽,旁敲侧击地问起它们的来历。
渊绚对涩泽龙彦没有任何防备,她现如今已经全身心地信赖着对方。
“是妈妈留给我的。”
是母亲的遗物——涩泽龙彦眯了眯眼睛,他的心放了回去。
涩泽龙彦亲手帮她戴上了那对金色的锥形耳坠。他的手指带着微微的凉意,在戴好之后,涩泽龙彦右手的手指托着那只耳坠,他抬起眼睑对上了渊绚的视线,在她的目光中,他倾身靠近。
耳边传来柔软的触感,涩泽龙彦的嘴唇贴着渊绚的耳廓,他轻声说:“很漂亮。”
低低的嗓音淌进渊绚的耳中,这使得她睁大了眼睛,她看见直起身体的涩泽龙彦面上挂着毫无异样的温和笑容。
第1卷 第22章 22
‘白色的怪物从虚无中诞生,发出无声的尖啸悲鸣。它的牙齿尖锐而又锋利。
被啃食的现实正在摇摇欲坠,但身边的人却对此一无所知。
这样的“真实”竟仅我一人可见。’
渊绚回到横滨的第一件事情,是去和织田作之助相遇的那家咖啡店找他。
作为她现如今唯一可以称得上“朋友”的存在,哪怕是在旅行的时候,她也有记起对方。
因此,在回来之前,渊绚特意给他准备了伴手礼。
——还有一些在旅途中写下的明信片。
当她注视着那些美丽的景色时,内心总会升腾起无法平息的喜悦来。于是渊绚将那些感情悉数化作文字,永远留在了明信片上。
对于自己的想法,在涩泽龙彦面前时她毫不遮掩。当对方问起她写来做什么的时候,渊绚非常幸福地对他说,她想要将它们送给她仅有的朋友。
涩泽龙彦一瞬间便反应过来她所说的是谁——那个名为织田作之助的青年。港口Mafia的底层人员(渊绚至今仍不知道他的身份)。
她只知道,当她回到横滨,满心期待地来到咖啡店想要见他时,咖啡店的老板却告诉她,那个有着红褐色头发的安静的青年,已经有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
在给她留下了一封信之后,老板便再没有见到他的出现。
听到这话的渊绚呆呆地站在原地,她看着老板递来的信封,一时间甚至没能反应过来现在的情况。
冥冥之中似乎有种直觉在告知她某些事情,那样的直觉驱使她调动了自己脑海中的记忆。在孤儿院时发生的事情再度浮现,过去的记忆令她倏忽间全身冰冷。
这样的现实不能不令她感到害怕。
她几乎是颤抖着接过了那个信封,却完全没有勇气将它拆开来。
她不知道自己会在信中看到什么。
渊绚想起了她来到这个世界后,遇到的第一个朋友。
那也是第一个离开她的朋友。
中岛敦是一个非常善良的孩子。
织田作之助是一个非常善良的青年。
但心底里有个声音在说,他们都不是渊绚能够一直拥有的“朋友”。
这令她几乎要抑制不住地想要哭泣起来。所以也无心去听此时咖啡店里的电视发出的声音。
那上面正在播放一则报导——
在东京郊外的一座山上,考古学家们意外发现了一座古老的寺庙。经过考察后他们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
在那座寺庙的下方,在它的庭院、莲池,甚至在建筑物中,都发现了大量的白骨。
那显而易见是人类的骨头。
初步估算下来,得出的结论是至少有上千人葬身于此。那个以“万世极乐教”为名的宗教的寺庙,却被埋藏着如此之多的人类尸骨。
在那座寺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那个宗教里又到底发生过什么?
这个一直以来宗教发展格外昌盛的国家,聚集了人们诸多信仰,号称存在着八百万神明的地方,忽然间遭受了当头棒喝。
在这个惊人的消息被报道出来之后,几乎整个国家的人都为之哗然。
人们热切地讨论着,义愤地等待着,无比渴望能够尽快得到一个“真相”。
但从不打开电视,也因织田作之助留下的信而惶惶不安的渊绚,却彻底与他们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被找来的涩泽龙彦带回家后,渊绚的状态一直有些失魂落魄的恍惚。
她时常注视着那封信,但最后还是没有拆开,她把那封信放进了抽屉的最里面。
——下次再遇到织田作之助的时候,就还给他吧。
抱着这样自欺欺人的念头,她深吸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有人贴着她的后背,将手掌搭在她的肩膀上,他倾下身体,白色微凉的长发划过她的脖颈。
渊绚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
涩泽龙彦贴在她的耳边,他的语气温柔而又轻缓,“我要告诉你一件好事。”
他让渊绚转过身来,涩泽龙彦垂下眸子注视着她的眼睛。
他有着一双如红宝石般美丽的眼睛。
“高兴起来吧,绚。”涩泽龙彦伸手托起渊绚的下巴,满心爱怜地亲吻着她的额间。
他的嘴唇贴着渊绚的皮肤,温热的气息拂着她的额头,“只要注视我就可以了。”
“这样的话……”
就永远也不会再因其他人而悲伤了。
被烟草熏染得有些发黄的墙纸,空气中氤氲着爵士乐的音调。
这里是一间狭小的酒吧。
年长的酒保站在吧台内擦着杯子,酒吧现在只有两个客人。一名少年,一名青年。
“我说——织田作~”
青年的名字其实是织田作之助,但少年喜欢称他为“织田作”。这是个很特别的昵称。
黑色头发的少年转了转自己的身体,他的语调轻快而又活泼,像是遇到了什么好事。
少年的名字是太宰治。
“嗯。”
红褐色头发的织田作之助平静地应了声。
得到了回应的太宰治歪了歪脑袋,他干脆直接转过身体,面对着身旁一动不动的织田作之助。
“你有看到报道吗?”说话的时候,太宰治几乎是手舞足蹈起来,他用夸张的语气说,“在东京郊外的山上发现了一个邪/教的寺庙哦!考古队居然在那里挖出了上千人的尸骸呢!”
这是太宰治难得的,的确是在说着令人惊讶的大事情的时候。
但织田作之助是一个即便被人用枪指着脑袋也能继续保持平静的男人,所以即便面对如此骇人听闻的消息,他也只是抬起了脑袋。
“这么多啊,真是令人吃惊。”
织田作之助面不改色地表达了自己的惊讶。
他的惊讶表现得一点也不明显。
但是太宰治非常了解对方,“是吧是吧!我听到的时候也特别惊讶呢!会死在寺庙里的人,在最开始的时候,一定是抱着想要寻求解脱和救赎的心前往那处才对。那他们还活着的时候,能够知道自己会这样死去吗?”
太宰治伸出了两根手指,说话时在眼前晃动着,看起来像是在讨论什么有意思的趣事。
这也是正常的,毕竟太宰治——是一个与死亡共生的人。
面对死亡,他总能有无数的话语诉说。也能有无数的反应面对。
在他的身上缠绕着大量的白色绷带,手臂、脖颈甚至包括右边的眼睛,都已经被绷带所覆盖。
为何会变成这幅模样呢?
织田作之助偶尔会问起他身上怎么又多了一些绷带。
他会对太宰治说,“比起上一次,好像多了几处。”
每到了这种时候,太宰治便会兴高采烈地同他分享自己与“死亡”的交流过程。
现在也一样——
“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想要清爽而充满朝气地死去呢!”
说着这样的话的黑发少年,笑眯眯地注视着织田作之助,他说,“如果是在谎言里死掉的话,那不就等同于死在了一团烂泥里一样了嘛!真是想想就让人觉得可悲,一提起来都会令人唏嘘呢。”
织田作之助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但在这个时候,太宰治的话锋却忽然一转。他的视线也落在了织田作之助左手边的那本小说上。
“织田作你好像很喜欢这本小说呢……对了,其实我也去买来看了哦,这本《记忆》。”
太宰治笑眯眯地开口。
他平时也经常这样,一下子话题便转向了一个和刚才所聊的内容毫无关系的地方。但是每一次,织田作之助都能够继续和他交谈下去。
因为织田作之助是一个不会吐槽的男人。
他永远只会顺着别人的话题往下。
“你也开始看其他书了吗?”织田作之助问他。
因为在织田作之助的印象中,太宰治以前看的书,要么是很奇怪的菜谱,要么便是坠入死亡怀抱的方法。
《记忆》对于太宰治来说,或许太过正常了些。
闻言太宰治点了点头,“因为我从中发现了非常奇妙的乐趣,只要一想到就能整个人都兴奋起来呢!”
织田作之助对他的变化有些意外,但是——
“这样也很好。”
“我也觉得哦。”太宰治慢慢地趴在吧台上,笑了起来,他这时候的笑容比起活泼更多的是安静的意味,便如同喧嚣过后残存将散的愉快。
“我对这个作者,非常感兴趣啊。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每一天都能看到她新写出来的故事。”
织田作之助举了举杯子,听到太宰治的话,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少女。
本可以成为朋友,或是同伴的少女。
——她现在,还在外面旅行吗?还是说已经回来了。
——那封信,也看到了吗?
在几天之前,渊绚出门打算去见织田作之助的时候,涩泽龙彦也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出版社的仓田主编打来的。
在电话中,仓田主编先是询问他是否看了电视上的报道。在得到了否认的回答后,他简单地同涩泽龙彦汇报了现在的情况。
其实仓田主编也并不清楚具体的细节,他只知道一些大概。
但只有这些也足够了。
不知道是从哪里开始的,似乎有人将电视中报道的那个“万世极乐教”同渊绚的《记忆》中的万世极乐教联系到了一起。
他们甚至……也将小说中的剧情套入现实进行了推论。
第1卷 第23章
在很多时候; 事物本身的价值往往都是次要,因为被附加在它们身上的东西,才能真正使人疯狂。
正如现在。
无论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