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再过不久; 她也会找到这里吧。
——那反而是最好的结局。
如果找不到的话,以她的性格; 在这种于她而言没有任何在意的事物的地方; 无论造成多大规模的损失也没有关系。
如果找不到的话; 阿加莎克里斯蒂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毁掉横滨。
这本就是她会做出来的事情。
需要半仰起脑袋才能看到她的脸; 听到她所说的话; 渊绚怔怔地注视着她的眼睛。
阿加莎克里斯蒂将手掌按在她的肩膀上,“就坐在这里不要动,无论回来的是哪一个我,都会把你安全地带回地面上……”
“绚,这是我第一次这样称呼你,所以不要急着反驳我。”
在她的世界里,阿加莎克里斯蒂违背了钟塔侍从的指令,当她找到海边的渊绚时,她曾试图将对方放走。
她曾听渊绚说过,她出生的地方是一个非常美丽的村庄,那里有着她最美好的回忆,于是她想,那里也必定能成为渊绚剩余的人生的归宿。
她希望对方可以逃走,即便这样会给她带来很大的麻烦。没有完成任务的后果,需要阿加莎克里斯蒂自己来承担。
但渊绚拒绝了。
阿加莎克里斯蒂没有杀她,可她的确死掉了,钟塔侍从并不在意过程,只要结果如他们所预料一般,那就算是阿加莎克里斯蒂完成了任务。
这是在钟塔侍从的资料记录中,记载着的“事实”。
——阿加莎克里斯蒂,处刑了背叛的渊绚。
又被留下了。
她独自坐在空无一人的车厢里,过分安静的气息将她包裹着,窗外的黑暗中仿佛有看不见的妖魔狂舞,狰狞地攀爬在车身。
但惊人的变化,却仿佛在瞬息之间发生。
以一种渊绚的头脑无论如何也难以理解的方式,车窗外的黑暗竟在逐渐褪去,穿过薄薄的玻璃渗落车厢,忽明忽暗的灯光失去了最后的用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容忽视的炫目光彩。
那是来自太阳的光辉。
黑夜结束了。在渊绚的心底里忽然浮现出了这样的想法。
她注视着窗外,从遥远的地平线上逐渐扩散的日光浸染出大片的亮色,推挤着压抑的黑沉。她眯了眯眼睛,缓缓地睁开时,窗外的景色不知何时已成静止的状态。
火车停下来了吗?
渊绚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她这时候像是完全忘记了阿加莎克里斯蒂离开时的叮嘱,奇怪的东西侵蚀着她的头脑,仿佛某种无法阻挡的力量在驱使着她的身躯产生行动。
她走出了这节车厢,在某个时刻停下了脚步。
——进入某个车厢时,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扇车门。她找到了出口。
渊绚没有忘记,这是一列通往青森的火车。
她还记得自己登上火车的目的——是要和涩泽龙彦一起去履行那个约定,他们要在樱花开得最漂亮的时候,去那条最长的樱花大道。
他们要一起去看樱花的。
即便他现在不知身处何处。
细小的血珠溅入了他的眼睛。
涩泽龙彦猛地拔出了匕首,被他压在地板上的青年的伤口涌出鲜红的血液。
真是费解,明明连身躯都已经冰冷、呼吸不再、心跳停止,可是受伤时却仍会有血液涌出。
在这场战斗中输掉的,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客人。
他躺倒在地板上,血液流失的感觉格外鲜明,眼前似乎变得模糊起来,但恍惚间浮现出来的身影,却有着他最怀念的音貌。
“渊绚……”
他低声呢喃起那个名字,想起了他们初次见面时的景象。
在那个时候,是她先伸出了手,询问他是否要和她一起离开。
“你的名字是什么呢?”粉紫色头发的女性微微弯下腰来,她的视线与涩泽龙彦齐平,眼睛里像是盛着散碎的山樱花。
她的手指白皙纤细,半阖着眼睑,长而蜷曲的睫毛垂落下浅浅的阴影,声音柔和美丽,“我是渊绚。”
一名小说家,非常有名气的小说家。
她被媒体们称之为“当之无愧的天才”。
即便是从来对小说这类事物没有任何兴趣的涩泽龙彦,也从无数种途径中听闻过她的姓名。
但她却对涩泽龙彦说,“你拥有非常难得的才能,这份才能将会成为无比强大的力量,但如果不进行约束的话,就会变成可怕的、甚至伤害到许多人的灾难。”
她不是以“小说家渊绚”的身份来找他的,而是以“异能特务科监视官渊绚”的身份来到了他的面前。
涩泽龙彦握住了她的手指。
他触碰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回忆像是被人粗暴地斩断一般戛然而止,本以为早就记不清的过往,曾在他精神崩塌时被深深掩埋的记忆,此刻却忽然悉数浮现在眼前。
涩泽龙彦忽然觉得非常讽刺。
但他又觉得格外轻松。
如果就这样死去的话,是否能够抵达和她一样的终点呢?
在他的脑海中,倏地浮现出这样的想法。
然而在这最后的时刻,他也没有忘记,在他身旁还有另一个“自己”的存在。
他发出了笑声。
是近乎疯狂的大笑,浑身都在颤动着,像是拼尽全身的力气,要留下最后的残响。
“你还真是可怜啊……”
夹杂在笑声中的话语就这样传递到了涩泽龙彦的耳中,他抬起来正在用手背擦去脸上血迹的动作忽然顿了一下。
“她最在乎的究竟是什么,你也是不知道的吧?”
尖锐讥讽的句子就这样脱口而出,这一刻他竟感到了扭曲的畅快。
并非所有不幸的人都希望看到他人的幸福,像涩泽龙彦这样的存在,倘若他坠入了痛苦的深渊,他绝对会疯狂地将触目所及的事物全部拉入地狱。
就好比渊绚靠在他的肩头安然睡去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他曾想过要亲手结束她的生命。
涩泽龙彦非常清楚,他已经不剩下一点点获得幸福的可能性了。
但在最后,他还是没能真正下得了手。他想起浑身冰冷的渊绚一动不动地躺在他的怀中,她穿着那身平日里珍惜无比的和服,像是郑重其事地在向世界告别。
但她却没有和涩泽龙彦告别。即便是微不足道的话语也没有留给他半句。
听到这样的提问,涩泽龙彦眯起了眼睛,那张溅落了血迹的脸上浮现出冰冷而又危险的神情,“就算是到了这种时候,也还想垂死挣扎吗?”
涩泽龙彦微微低下头,那头美丽的长发像是华贵的丝绸一样垂在他的身侧。
他优雅的姿态仿佛并没有将对方的话放在心上。
但“涩泽龙彦”却听出来了,隐藏在他声音中的那一丝慌乱。
涩泽龙彦不是会甘愿牺牲自己让别人获得幸福的存在,即便这个“别人”也是“涩泽龙彦”。
他未能得到的事物,无法拥有的幸福,无论如何也不会希望别人能够触及。
没有继续说下去的必要,也没有任何解释的必要,意识逐渐消散时,“涩泽龙彦”无比清晰地明白,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站在车厢中的涩泽龙彦面无表情地盯着尸体消失后遗留下来的那滩血迹。
窗外的亮色逐渐吞没了车厢中的黑暗。
面对着这扇打开的车门,渊绚犹豫了片刻。
她不知道列车是否会继续行驶,也不知道现在的停靠时间会有多长。甚至不知道列车中还有哪些人的存在。
但在她犹豫的时候,脚步却不受控制地带领她来到了门口。
她就这样直直地面对着站台。
站台上非常安静,却并非无一人在。一个穿着鼠灰色细条纹和服的青年站在站台上,在他们的视线对上的那个瞬间,青年的眼神仿佛在一瞬间“活”了过来。
他就像是为了渊绚而来一般。
“你回来啦——”
青年俊秀的面庞上浮现出温和的笑意,说话时他朝着渊绚走来,在她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接过了她手中提着的东西。
一个手提的棕色行李箱。
渊绚完全不记得自己何时拿到了这样一个行李箱。
青年用空着的另一只手牵住了她的手掌,他的指尖灵活地穿过渊绚的指缝,手指交叠着牵起她的手。
“一起回家吧。”
他用熟悉的面容,说着陌生的话语。姿态轻柔地在渊绚的面颊落下亲吻,抵着她的额头慢慢地说,“欢迎回来……”
他有着一副与太宰治一模一样的容貌。
第1卷 第39章
‘在约定之日重叠的夜晚; 巨大的谎言笼罩了世界。
那些谎言与即将成为谎言的事物,被名为遗憾与不甘的力量铸造了躯体。
驱使着“它”产生行动的约定,从古久的过去; 跨越了漫长的时间。
那便是令“它”诞生的根源。’
渊绚怔怔地站在原地; 她的声音带着疑惑; “太宰先生?”
无论怎么看; 她都觉得对方就是太宰先生。只是不清楚对方是从哪个世界抵达这里的太宰先生。
然而青年却歪了歪脑袋; 露出不解的神色; “太宰先生是谁?你出去旅行时遇到的人吗?”
渊绚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她记得自己是来这里旅行才对。
但是在她面前露出一副温和宠溺的姿态的青年,却故意板起了脸。
“一声不吭地跑出去玩,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也就算了; 现在还要在我面前提起别的男人,接下来是不是连我们之间的婚约也要忘记了呢?”
比起说指责; 他的语气反而更像是在撒娇一样,轮廓柔和的面容即便故作严肃也没法让人感到害怕。
眼前的青年和太宰治有着本质上的区别。他仿佛是剔除了冷酷可怕之类要素的太宰治; 剩下的只有棉花一样的柔软。
就好像是一切美好的事物的集合,有种虚幻的不真实的感觉。
“婚约?”
渊绚从来不记得自己和任何人产生过如此沉重的联系。
就算是那个一直和她住在一起的人,他们之间也从来没有诞生过这样的约定。
但面前的青年却似乎对此非常笃定; 他的眼神太过真挚,甚至让渊绚怀疑起自己是否遗忘了什么东西。
想到“婚约”;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白色的身影; 她很清楚自己没有和那个白色的身影有过婚约,但很自然的; 她想到了对方。
或许是因为她对那个人有着这样的想法吧。
但是渊绚完全没有意识到; 她已经想不起对方的名字了。
她的手指被黑发的青年紧紧地交握着; 指缝间触碰到的指节纤细消瘦; 他的身上散发出一种朦胧的气息。
那股气息钻进了她的脑海中,像是藤蔓一样纠缠着她的记忆。
她的记忆被扭曲、被编织,被铺展成陌生的样子。
“婚约。”渊绚又重复了一遍,意识像是被牵引着走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她现在觉得自己似乎确实与人有过婚约。
是眼前的青年吗?
渊绚深深地凝视着他的脸,她好像的确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了熟悉的轮廓。
她感觉自己忘记了好多东西。
青年的名字是“津岛修治”。
津岛家是在津轻当地非常富有的大家族,他们已经存在很多年了。
津岛修治是津岛家最小的孩子,但他的身体很不好,需要常年卧床休养,所以大部分时候不和其他的兄弟姐妹们住在一起。
他住在母亲留下来的房子里——他的母亲在很多年前的时候,和他的父亲离婚了。虽然没有改姓,但那之后他一直跟随母亲生活。
这是宅邸中的佣人告诉她的。
房子里有许多佣人,因为它足够宽敞,传统的日式建筑,庭院里栽种着大株的紫藤花。
渊绚从进门的那一刻开始,就感觉自己仿佛穿过了漫长的时光,她好像踏进了“过去”。
“那……我呢?”
就像是在听着别人的故事,事实上她也的确是在听着别人的故事,因为故事中根本没有她的存在,一丁点儿也没有。
佣人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她。
她是被寄养在这里长大的孩子。
似乎一直以来都是如此,父母的身份也会被用来作为评判一个人的标准,人们将这称之为“出身”。
渊绚的出身非常低微。
因为她缺少来自父母的身份基础。
没有人见过她的母亲,也没有人知晓她的来历,她是被修治少爷的母亲视作自己的孩子一样抚养着长大的。
她是个非常可怜的孩子,但她和修治少爷相恋了。
不是单方面的倾慕,而是彼此互相倾心。她爱着修治少爷的同时,也获得了对方的“爱”。
“这真是一件好事。”
佣人用一点也听不出高兴意味的语气说,“如果夫人知道的话,一定也会非常欣慰的。”
“如果?”
渊绚跪坐在榻榻米上,她的面前放着一张矮桌,她的衣服也在进门后换成了浅色的亚麻和服。
佣人像是才想起来一样地解释道,“夫人已经在前几年过世了。”
渊绚觉得自己问了一个不应该的问题。
她也觉得自己是一个坏孩子。
忘记了抚养自己长大的人,也忘记了与自己相恋的人。遗忘是一件过于可怕的事情,甚至会把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
她应该牢牢地记住他们的恩情才对,他们分明是拯救了她,让她微不足道的人生获得了“价值”的恩人。
佣人谴责一样的眼神让她感到非常愧疚。
但这时候,津岛修治从门外走了进来。原本还在和渊绚说话的佣人低下了脑袋,像是毫无存在感一样,一言不发地退出了房间。
看着对方悄无声息地退出去的样子,渊绚恍惚地想,她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手指触碰到了带着凉意的柔软,渊绚回过神来,她看到津岛修治握住了她的手指。
“在想什么?”他问。
渊绚说,“我忘记了好多事情。”
关于这里、关于他,也关于她自己。
津岛修治安慰她说,“就算忘记了也没有关系。”
但渊绚并不这样认为,她觉得,相恋的两个人,倘若其中的一方忘却了有关另一方的所有记忆,连带着那份爱意都想不起来,这对另一方来说实在太不公平了。
她问津岛修治,“你爱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