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找到了。
夏油杰只能将这归源于“缘分”——或者“命运”。
是有某种不可抵御的力量在产生作用,冥冥之中有所注定,所以这个女人才能找到他。
因此,夏油杰决定去见一见她所说的那个可怜的孩子——她唯一的孩子。
那个名叫鲤川无惨的孩子。
夏油杰用轻柔的声音安抚着哭泣的女人,他跟对方说,“我一定会竭尽所能的,鲤川夫人。”
他们一同前往了鲤川家的宅邸。
夏油杰一大早就说自己有事要办,于是一个人出门了,真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房子里只剩下还在睡觉的渊绚——以及正在她睡觉的房间门外下棋的漏瑚和花御。
他们不能随便离开,然后把渊绚一个人放在这里。如果她醒过来之后随便‘乱’跑的话,一定会给他们带来很多麻烦的。
因为她身上附着着特级假想咒灵“泷夜叉姬”。
下棋是漏瑚他们闲暇时仅有的几种娱乐手段之一。
漏瑚和花御的棋艺都不能说得上有多好,他们没有太多这方面的天赋,所以两只咒灵反而可以下出一种旗鼓相当的意味来,但今天漏瑚却频频输给花御。
花御看出来了,漏瑚不是在放水。
漏瑚的心思完全没有放在棋盘上。
顶着一个火山口脑袋的漏瑚看着床上鼓起的位置,被子把她的身体蒙得严严实实,只能确定床上的确还躺着一个人。
漏瑚开始抱怨起来,他觉得自己被当作廉价劳动力使唤了,“为什么我们就要被留在这里监视她啊。”
实际上他们连廉价劳动力都不算,因为他们是免费的。
花御纠正道,“夏油走的时候是说,我们要照顾好她。”
夏油杰说,“她是个非常胆小的孩子,所以花御一定不要吓到她了。”
虽然长相上比漏瑚更加偏离人类的范畴,但花御的‘性’格非常温和,他是他们这一整个团队中对人类的看法最中肯的咒灵了。
漏瑚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了一眼花御,他觉得花御实在是木头脑袋(不过他本来就是从人类对森林的恐惧中诞生出来的),居然连夏油杰话里的真实含义都听不出来。
但他非常包容地没有戳穿,而是委婉地暗示,“我们怎么可能知道要怎么照顾人类?”
花御思考了一下,点了点头,觉得漏瑚提的这个问题非常实际。
人类比起咒灵而言更加柔弱,所以需要更加细心地呵护。而且他答应了夏油,要在他回来之前照顾好她(渊绚)。
花御和漏瑚的思维依旧没有处在同一条直线上,他非常认真地思考起来,并且提出自己的看法,“真人应该会更懂这些吧,毕竟他是从‘人类’中诞生的咒灵。”
而且真人这段时间一直在学着如何去理解人类,如何去“摆弄”人类。
真人最近已经掌握了改变人类的灵魂的术式——“无为转变”。
花御非常单纯地在想着单纯的事情。
漏瑚沉默了一下,决定不和花御讨论这种需要转好几个弯才能理解的问题了。
但是,“真人今天到底去了哪里?”
他们两个人都不知道。
如果,漏瑚想,如果床上的那个人类醒了过来,那他们要怎么办呢?
他觉得自己没法和对方共处。
杀掉是不可以的,因为夏油杰说过不能这样做——其实更大的原因是他们根本做不到。
夏油杰才没有说过他们不能对她动手,他只是在漏瑚问他什么时候才能杀了这个人类的时候,‘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你可以试一试哦。”
这才是夏油杰的原话。
漏瑚觉得他的笑容里没有任何好的意味,之前在餐厅里,他们商量着要怎么对付五条悟的时候,漏瑚说他可以打败五条悟,夏油杰的脸上那时候也是挂着这样一副意味不明的笑容。
他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情绪一下子变得激动起来。
头顶的火山口因为情绪的变化而温度升高,这使得周围的空气也变得灼热起来,花御出声提醒道,“温度太高了,她还在睡觉……”
要是被升高的温度惊醒了就不好了。花御想。
就在这时,房间里传来了细微的声响。
花御和漏瑚齐齐望去——他们发现她已经醒了。
“泷夜叉姬”正站在窗边,刚才的声响是开窗造成的,她的视线眺望远处,从她的身上流‘露’出无比怀念的气息——对这个人世的怀念。
“已经过去一千多年了呀……”她的声音像是微风细雨一样轻,但花御和漏瑚都挺清楚了,她在说着梦一般的话语。
“真是一场漫长的梦。”
她的神情忧郁而又柔美。
漏瑚怔怔地看着她,他的头顶开始喷溅出岩浆一样的东西,细小的红‘色’岩浆蹦起来又掉回去,周围的温度不断升高。
如果继续这样下去的话,恐怕这个房子(他们的据点)也要像之前的那家餐厅一样被点燃了。
但漏瑚对此毫无知觉,花御甚至也没有想起来开口阻止他。
喃喃的声音从漏瑚的口中发出来,他像是陷入了某种境界一般,恍惚地说道,“你就是……泷夜叉姬……”
“泷夜叉姬”那张美丽的面庞上流‘露’出细微的笑意,她说,“你也可以叫我“渊绚”。这是我现在的名字。”
“渊绚……”漏瑚重复了一遍。
泷夜叉姬笑着回答道,“你好。”
她问漏瑚,“作为交换,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传说是对的,泷夜叉姬有着妖异的美貌——能够夺走他人神智的美貌。
第1卷 第58章
‘人们都说; 泷夜叉姬会使用妖术。人们都说,泷夜叉姬会‘迷’‘惑’人心。人们都说,泷夜叉姬会像她的父亲一样; 即便是在死后也不会放过京都的朝廷,她的亡魂会化作可怕的怨灵,在夜里乘着十二只妖鬼所抬的巨大轿辇。
她会再度降临人世; 用复仇的火点燃京都。
但是没有人听到过她的心。她的心在发出悲伤的声音,在说; 我从来……’
鲤川无惨在做着可怕的梦,他被困在无比真实而又恐怖的梦境里无法逃脱。
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注视着她的死亡,她那双黑‘色’的眸子被死亡的血染成刺目的猩红。
“不要死……”
“不要死……”
诡怪的声音萦绕在梦境里,鲤川无惨分辨不出这到底是谁的声音,他大口地喘/息着; 想要从这个梦境里挣脱出来。
但是从地下(漆黑无比的下方)却伸出来了惨白的手臂; 他的脚被紧紧地拉住。下面的东西仿佛要将他也一起拉进死亡的深渊。
鲤川无惨疯了似的想要挣脱。
他不想死。
他想要活下去。
鲤川无惨想要拥有像其他人那样健康的身体; 他无比渴望着“活下去”这一现实。
他听到黑暗中有人在对他说,“不要死……无惨……不要死……”
似乎有柔软的手掌正在抚‘摸’着他的面颊,手掌的主人贴在他的身侧; 她的气息温暖柔和,她的声音温柔轻缓。
她说; “你一定不会死的; 无惨。”
无惨忽然感到非常安心; 她的声音令他感到非常平静。
他忽然想起来,他们之间还有约定没有履行。
在年幼的时候,在盛开着紫藤花的庭院中,少女安静地坐着,她明明是寄居在他人篱下; 却被所有人称作“身份高贵”的姬君。
——泷子,泷子姬。
在那个平民无权拥有姓氏,从名字便能看出来一个人地位尊卑的时代中,从未有任何人敢轻视泷子姬。
因为无论她的母亲是否被人所知,都不会改变一个事实——
“她继承了平将门大人的姓氏,是平将门大人唯一的女儿,她未来的丈夫便也将会是平将门大人的继承人……”
人们都说,泷子姬将来一定会嫁给一位身份同样尊贵甚至比她更加尊贵的男子。
他们都说,一定是要出身和地位都足够高贵的男子才能与她般配。
但是,泷子姬却爱上了一名身份地位都与她毫不般配的男子。
他们的恋情在悄无声息地生长着,就好像在冬天的末尾悄然盛开的花,埋藏在浅浅的雪层下,谁也没能发现。
泷子姬握着他的手,她对那个人说,“你要活下去,我也会努力活下来,等到结束之后,我们就从这里逃走吧。”
就像小时候说好的那样。
在年幼时许下的约定,会在时间的流逝中成为束缚彼此的“咒”。
身份、地位、权力,她愿意抛弃自己可以获得的一切。
因为,“我爱你。”
她对自己的恋人说,“我会永远爱你。”
但她的恋人却没有说话。
他只是安静地坐在她的身侧,听着她对自己诉说着她的爱意,他安静到一丝一毫的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就像是已经“死掉了”一样。
他想起来泷子姬曾对他说过,“我非常羡慕你。”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种话,从小疾病缠身,被医师断言活不过二十岁的自己,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呢?
泷子姬笑了起来,她抱着他,将自己的脑袋埋进他的脖颈里。
她的身上总是有不知名的花朵的香气,轻轻的、浅浅的,像是在祭典上不小心沾染了的祝福。
“要活下去哦,”泷子姬对他说,“我们约定好了。”
他们约定好了,等到长大以后,要结为夫妻,即便要为此抛弃一切……
但是,其中的一方,违背了承诺。
于是乎,“誓言化作了诅咒。”
——爱是这世上最可怕的诅咒。
鲤川夫人对夏油杰说,她的孩子已经持续了这副样子好几天了,他的额头烫得可怕,简直就像是要烧坏他的脑子一样。
医生已经对这种情况束手无策了,‘药’物无法让他身体的温度降低,也没法让他的神智恢复清明。
医生甚至对鲤川夫人提出了建议,他觉得,“请您……节哀顺变……”
鲤川夫人尖叫着把医生赶了出去,她想,人(医生)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来呢?
怎么可以对着一个还活着的人,说他无法继续活下去呢?
如此残忍。
如此残酷。
鲤川夫人的泪水落在鲤川无惨的脸上,他的眼睛稍微动了动,好像随时都有可能要睁开来的样子。
他的嘴唇也在微微地翕动着。
从他那没有血‘色’的唇瓣中吐出了一些字眼,将它们组合起来,就会变成——
“泷子,泷子……”
夏油杰终于听清了他在说什么。
此时此刻,他也终于明白了,他身上究竟存在着什么。
令他变成这副模样的不是疾病,而是诅咒。
是一个非常遥远、非常可怕的诅咒。
下达了这一诅咒的人,她的气息依旧留存在他(鲤川无惨)的身上,他身上的诅咒会散发出她的气息。
是泷子姬(真正的泷夜叉姬)的气息。
鲤川无惨仿佛感知到了什么,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也“闻”到了熟悉的气息——梦中那名少女的气息。
“名字是最短的咒”,昔日的术师们,能够利用名字使役式神、驱逐妖鬼。
对于强大的术师而言,知晓了他人的姓名,便等同于掌控了他人。
漏瑚对泷夜叉姬说,“我的名字是漏瑚。”
她面上的笑容更深了,“那么你呢?”
泷夜叉姬的目光落在了花御的身上,她同样轻而易举地得到了花御的名字。
“真好呢。”
她说,“大家都是好人。”
漏瑚和花御的注意力没法集中起来思考,他们无法判断泷夜叉姬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有当她希望他们“回答”的时候,他们才能够在大脑中过滤她的话语。
“漏瑚、花御,”她念出他们的名字,询问道,“你们愿意,帮助我复仇吗?”
泷夜叉姬说,京都的朝廷杀死了她的父亲,残害了东国的子民,她必须要为他们(她的父亲和子民们)复仇。
为此,她要摧毁整个平安都城,将那里化作火海、变成地狱。
她要让京都的圣上,让殿上的贵族,让那些讨伐了东国的术师和士兵们,都被恐惧吞噬。
倘若漏瑚和花御仔细思考,那么他们就会想起来,平安时代结束的那一年,距今都已有八百多年。
平安都城已经被时间的变化、朝代的更替摧毁了。
但泷夜叉姬的语言带着奇诡的力量,无人可以反驳,无人能产生质疑。
他们只会顺着她的话来,走进她所说的“现实”。
所以他们要帮助泷夜叉姬“复仇”,即便为此他们要献上自己的一切。
泷夜叉姬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们面前,她抬起了手掌,指尖抵着漏瑚的额头。
她的眼尾微微上扬,勾勒出艳丽的弧度,“那就把你的生命也……”
“不行哦。”
在她的话语说完之前,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阻断了她的“诅咒”。
夏油杰已经外出回来了。
他用两只手掌包裹着泷夜叉姬的手,他的眼睛毫不躲避地直视着她的眼睛。
夏油杰说,“不可以这样做。”
泷夜叉姬没有说话,她安静地注视着对方,但是夏油杰却能透过她平静的表象,看到她身躯之中正在燃烧的火焰。
那是名为“仇恨”与“不甘”的愤怒的火焰,会烧毁她视线内所能触及的一切。
特级假想咒灵“泷夜叉姬”是从人们对死去的泷夜叉姬的恐惧中诞生的,她正代表着泷夜叉姬对京都的仇恨,对失败的不甘,和对世界的愤怒。
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夏油杰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他甚至还觉得情况比想象中其实更好一些,毕竟泷夜叉姬具备与他人沟通的能力,也能平静地进行“诅咒”。
夏油杰做的最坏的准备,是在回来的时候看到她疯狂地尖叫、大喊,用凄厉的声音嘶叫着对过去所发生的一切的控诉。
醒过来的是那位温婉矜贵的泷夜叉姬——表面上是这样的。
“阁下。”
就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泷夜叉姬低眉顺目地站在夏油杰面前,她轻声细语地问好,又问他,“他们是您的友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