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在马车里等您。”
戴维斯先生面色黑沉地带着他的宠物离开了商场。
贺容站在大街上,四周的景物看来和人类世界有些接近,又有着绝对的不同。比如夜空看来星河璀璨,美不胜收,但是底下的烟囱似乎是由什么动物的脊椎串起来的;路边停靠的“马”啃的根本不是草,而是骨头;连下水道里也传来阵阵奇怪的声响,可是经过的路人们都带着习以为常的表情。
是啊,这里的“异类”只有我。
贺容想。
戴维斯先生似乎在生气,离开商场后他一直一言不发,但是步速变得很快,贺容根本追不上他。眼看他的背影被人群彻底吞没。贺容停了下来。
如果自己就这样被丢下,能顺利存活到最后吗?
从这里回到飞机失事的海边有多远?
如果他一个人回到那里,能平安度过剩下的三分之一时间吗?
贺容的脑子忽然变得乱糟糟的,他想要停在原地理清头绪,但是周围人看他的眼神似乎慢慢变了。不再是之前那种对“贵族老爷私有物”的好奇打探,而是充满了深意,让他觉得自己像是蛇群中的青蛙,一步都不敢动,冷汗贴着背脊缓缓流了下来。
'你在磨蹭些什么!?'
高大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他身前,隔绝了所有不怀好意的目光。
贺容抬头望着戴维斯先生仿佛又惊又怒的神情。他这才发现对方金色的瞳仁和此刻天上的月亮一模一样。
似乎对他发愣的样子很不满,戴维斯先生向他伸出了手。
'回去吧。'
贺容老老实实跟着对方回到马车里。他当晚做了一个梦。梦里他独自站在荒无人烟的沙漠里,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天上的一轮金色圆月静静照着自己。
第二天贺容醒来,依然还有些回不过神,艾尔玛太太笑着和他打招呼,告诉他今天的日子有些特殊。
'今天是老爷的108岁生日,不过老爷一向不喜欢过生日。晚上大概只会邀请几位相熟的客人。'
贺容的脑子这才慢慢转过来。生日。原来如此,怪不得昨天戴维斯先生带他上街,是为了买东西庆祝生日吧。但是自己害得他在商场遭遇不快,最后空手而归。
不管是出于赔罪还是感谢他这么多天的庇护,贺容觉得自己都有必要送上一份生日贺礼。
可是该送什么好呢?
戴维斯先生这样的贵族老爷,什么都不缺,人人争着送东西给他,巴望他收下。
贺容就这样一边思索一边走出了正门。戴维斯先生今天居然没有出门,他站在宽广的庭院里,背对着贺容眺望远方。
贺容走了过去,戴维斯先生回过头,贺容举起了手中的纸。
“早上好,戴维斯先生。”
'早上好。昨晚……你睡得好吗?'
贺容点了点头。虽然做了个莫名其妙的梦。
戴维斯先生看着他,似乎有些欲言又止。贺容静静等着他开口。
'你想不想知道……你那些同伴的事?'
贺容愣住了。他没想到戴维斯先生会和他说这些。
他立刻点了点头。
'有一些让人不舒服的内容,你依然愿意听吗?'
贺容继续点头。
戴维斯先生沉默着看着他,眼中似有悲悯,还有很多贺容看不懂的东西。
'你的另外三名同伴。分别被商人、贵族和牧师买走了。'
'被商人买走的那个,一直试图逃跑,被抓回来好几次,现在似乎被敲断了腿,锁在家中。'
'那名贵族……是一位美食家,你的同伴很久没有公开露面了。'
'最后一个被牧师买走的,也打听不到任何消息。'
贺容知道这次的副本难度不小,但是他没想到除他以外,其他人的处境居然如此艰难。他一时头脑空白,吹了一会儿风才冷静下来。
不对。贺容想,如果他们真的受不了,一定和赵小年一样,直接结束游戏离开副本。如果还活着,那就说明他们还能继续游戏。
贺容拿出纸笔,默默写下一行字。
“戴维斯先生,我十分感激您为我打听这些。”
对方的眼中有东西一闪而过。
'你需要我派人去找你的同伴吗?'
贺容摇了摇头。
“我不能再给您添更多的麻烦了。”
贺容做不到在无法自保的前提下继续征用他人的好意。
戴维斯先生皱眉望着他,许久没有说话。直到艾伯特先生来到他身旁,请他去安排今天的晚宴。贺容这才想起自己似乎还得在天黑前找一份合适的生日礼物。他把目光投向了日光充沛的庭院,这里绿草如茵,喷水池闪闪发亮,一切都显得温暖而美好,让人几乎忘记这个世界的另外一面。
黑夜很快降临。道格拉斯?戴维斯携克拉伦斯家的三女,年方101岁的玛利亚小姐,来到了戴维斯家的主宅,为自己的侄子献上生日祝福。
道格拉斯先生是戴维斯先生父亲的弟弟,也就是他的叔父。虽然他隶属分家,但和身为本家家主的戴维斯先生关系不错,也十分乐意操心自己侄子的终身大事。玛利亚小姐的人品和家世都配得上戴维斯本家,而且她本人不仅美貌贤淑,还对戴维斯先生倾慕已久。
'哦我亲爱的侄子,最近你可是社交界的明星,人人都在问我你怎么不举办生日宴,好让他们用礼物挤破你家的大门!'
'叔父,'戴维斯先生冲他点了点头。'克拉伦斯小姐,晚上好。'
'你这样的态度可不行,向如此美丽的小姐献殷勤是每位绅士的义务。我要罚你做玛利亚今晚的专属骑士!'
玛利亚小姐闻言害羞地低下头,一旁的道格拉斯先生哈哈大笑,这时他的眼角瞥见了不远处的身影。
'那个不是布莱克你的小宠物吗?你怎么又把它放出来了?还嫌上次它添的乱不够吗?'
'道格拉斯叔父。'戴维斯先生打断了他。
'上次的事不是它的错……我已经查清楚了。'
'哦布莱克,这就是你的不懂了。'道格拉斯先生挺了挺肥厚的肚子。
'这些宠物只要一个没盯紧,就会到处撒野,把你的窗帘撕坏,在你的汤里撒尿,还会在房子的各个角落产卵!你听说了吗,玛莎太太的宠物甚至把商场营业员都咬伤了!'
他开始喋喋不休自己听到的传言,戴维斯先生皱着眉把他领向宴会厅。
贺容为了给艾尔玛太太送东西恰巧路过这里,误打误撞碰到了道格拉斯先生一行人。这两位客人他并不陌生,就是那天商会舞会上站在戴维斯先生身边的。听到对方谈论自己,他也只好当成听不懂转身离开,但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背后有一股视线,直到他走过了转角才好些。
还是准备一下今晚的礼物吧……贺容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快步走向了仆人的房间。
第20章 荒岛求生(八)
今晚的宴会有些出乎艾尔玛太太的预料,因为戴维斯先生喝醉了。
戴维斯先生一向是个理性至上、近乎刻板的人,非常不喜欢计划外的情况,更不用说关乎自己的言行。所以当道格拉斯先生依然发表着长篇大论,而戴维斯先生已经开始对着空酒瓶发怔的时候,艾尔玛想,是该请艾伯特先生出面送客了。
戴维斯先生今晚喝了太多酒,虽说生日宴确实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但是艾尔玛太太很清楚,可怜的戴维斯先生并不喜欢自己的生日,这会令他想起自己的父亲,戴维斯家上一任家主,已经过世的安德烈老爷。宴会全程,戴维斯先生几乎没说话,除了道格拉斯先生执意要他开口,说两个逗玛利亚小姐开心的笑话,大部分时间,戴维斯先生都在不停地往口中倾倒酒精。
一名合格的女仆,总是要娴熟地收拾主人的衣物和烂摊子。所以艾尔玛太太配合着管家艾伯特,掐准时机委婉地提醒道格拉斯先生,像玛利亚小姐这样的未婚女子,不应在外过夜超过10点,这才让宴会有了一个还算体面的收场。
戴维斯先生似乎直到最后都处于一种半醉半醒的状态,他虽然有些摇晃,但还是和管家确认了明天的行程才肯回房休息。艾尔玛太太在一边忧心忡忡。戴维斯先生现在的这种状态十分不妥——他像一个不断接收的水袋,已经承受了太多东西。谁都不知道袋子什么时候会破裂。而艾尔玛太太只能在临睡前一遍遍祈祷,但愿自己的主人今夜能够好好睡上一觉,在梦中忘却一切烦恼。
但是她的祈祷注定要落空了。
戴维斯先生躺在宽大的床上,酒精作用下,他的身体宛如浸泡在火焰中,但是受理智掌管的部分却越来越清醒。他知道自己今晚失态了。原因有许多,他可以拿出一张纸一一列举。其中有好几条都是关于所谓的“珍奇种”。
是的,戴维斯先生一直在生气。这股怒火从百货商场离开那天就有,积压至今,甚至还能一直追溯到商会舞会的那晚。他第一次在“它”身上做出了错误判断。那仿佛是一种预言,因为此后的一次又一次,“它”都会背离自己原有的预想。一层层打碎自己坚固而虚伪的外壳。
戴维斯先生一直烙守着“公平公正”的准则,他也曾一度觉得自己做到了。他赠送书本给“它”以弥补自己的过失,当对方给他带来了利益,他也想尽办法予以嘉奖。但是他没有料到自己的行为反而给对方造成了更大的伤害——“它”被带到人类社会里受尽侮辱。这个社会无法容许“宠物”拥有独立的思考,或者比人类还优越的智商,他们轻慢地将“它”视作低等动物、剥夺了一切受尊重的可能,而造成这一局面的正是自己。
更令戴维斯先生无法接受的是,当他沉浸在怒火之中弄丢了对方,想回头呼喊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对啊,他一直叫着“你”或者“喂”,从来没有询问过“它”的名字。“它”那么聪明,还拥有同伴,怎么可能没有名字。但是戴维斯居然从来都没想过这一点。
他被自己的愚蠢和傲慢震惊了。熊熊燃烧的怒火很快烧遍了他的内心,再多的酒精也无法将其浇灭。
他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傲慢的人,贪图他母亲的美貌,用了各种方式将她强娶进门,但是恩爱了一段时间后,立刻厌倦了。他在上流社会是人人交口称赞的绅士,但是在戴维斯先生眼中,他只是个践踏他人心意、为所欲为的混蛋。
最后,他的父母互相折磨着双双死去,留下刚刚成年的戴维斯先生肩负起继承本家的重责。他从那一刻起就从心底发誓,绝对不要成为父亲那样的人,不能做一个恃强凌弱、因一己私欲就毁掉别人的魔鬼。
但是看看他现在做了什么?
表面上觉得自己给予了对方应有的尊重,但是心底里还是将“它”看成一个有点奇怪的“宠物”、一个异类。
人类是多么傲慢啊。
戴维斯先生无法停止对自己的愤怒。
门外有敲门声轻轻响起,戴维斯先生阖上眼睛。
'进来。'
门开了,脚步声却不是艾伯特的。他睁开双眼,发现让他如此烦恼的导火索走入房间,站在他的床头。
“很抱歉戴维斯先生,我没想到您已经睡了。”
对方匆匆在纸上写下。
'没关系,'戴维斯先生从床上坐起身,'我没有睡,只是在床上思考一些问题。'
对方点了点头,随即举起了写满字的纸。
“您这些天以来帮了我许多,我真的非常感谢您所做的一切。”
“所以我打算送您一件礼物,可能会花费您一些时间。”
“能请您闭上眼吗?”
戴维斯先生看着对方安静又认真的模样,忍下喉中又翻涌而出的苦涩,点了点头。
眼前陷入了一片黑暗,戴维斯先生不知道对方要做什么,它的呼吸也是那样安静,直到自己的手掌被轻轻拉住了。那只手那么小、那么柔软,让戴维斯先生突然心生恐惧——他略微粗鲁一些可能就会把对方弄伤。然后他在提示下睁开眼睛。
一片漆黑的房间中,突然凌空出现了一道彩虹!
戴维斯先生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他觉得自己在做梦。
但是那道彩虹是那么鲜艳、那么清晰,就这样浮现在房间上空,仿佛还带着清新的水汽。此时月光射入窗户,给这道彩虹平添了一圈洁白的光晕。它显得更加神圣了。像是天神降下的一道神谕,像是漫长黑夜中的一捧篝火,像是母亲曾在他耳边唱过的、温柔又悲伤的歌声。
在他的床边,小小的魔法师在对他微笑。
“祝您生日快乐,戴维斯先生。”
贺容做了一个实验。
既然手机可以复制没有生命的物体,那么有些东西即使没有实体,只要能被观测,理论上就可以被复制。
他在思考礼物时,恰巧看到了日光下的喷水池,那上面挂着一道小小的彩虹。他灵机一动,当即把它拍了下来,带去花房研究。
事实证明确实可以,虽然彩虹消失得很快,但已经足够了。
他为戴维斯先生准备了一份出人意料、无法用金钱购买的礼物,希望能给他带来点惊喜。从结果来看,戴维斯先生应该不反感吧——他紧紧盯着这道彩虹直到它彻底消失。
贺容想,万一被问起你是怎么办到的,那还真的不太好回答。只能说是自己种族的一项特殊技能了。
但是戴维斯先生并没有开口质问。对方一直沉默着,沉默的时间长到贺容都有点想打瞌睡了。
就在他打算道别的时候,戴维斯先生低沉暗哑的声音在房间中响起。
'我没有做过任何值得你这样做的事。'
'我所做的……配不上你的这份礼物。'
贺容有些惊讶地望向对方金色的眼睛,这才发现那里居然满是痛苦和自责。
他不解地写道,“您没有将我赶出房子、给我提供了食物、还允许我进入书房看书。”
“您还替我查了同伴的消息,您为我做了那么多。我不理解您的意思。”
'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事。'
对方摇了摇头。
'每个有基本良知的人都可以做到。我还没有愚蠢到为这些小事沾沾自喜。'
戴维斯先生态度坚定地再度摇头,眼底的晦暗让贺容呼吸一窒。
“并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