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尤珈将你教会了。”
希尔诺摸着手稿的封壳,抬起眼皮,一字一句问:“克里斯托弗,原版的魔法需要献祭至少一条生命,这件事你再清楚不过。我问你,尤珈那次,你原本是打算献祭谁?”
“显而易见,阿方索那个扶不上墙的无能徒弟。”克里斯托弗毫不在意地说出了实情。
“也就是说,那位马库斯老师的死亡是你一手造成的,根本不是什么意外事故,你却一直让尤珈承受这份自责和痛苦。”希尔诺的眼神很冷。
克里斯托弗打量着眼前的后辈,颇有些感慨:“你还真是爱护尤珈,这个时候还想着为他伸冤。”
到了这个节点,他不再有所顾忌。无论希尔诺打算如何报复,克里斯托弗都无所谓。
他等了两百年,一切的经营与准备,都是为了今天。
只要希尔诺打开那扇门,只要他能够进去知道当年的真相,其余的名誉、地位、财富,乃至这副身体,他都不在乎。
至于希尔诺是否会愿意打开这扇门,克里斯托弗甚至都没有考虑过。
他不相信有人能抵抗住这份诱惑,当年的阿方索不能,现在的尤珈也不能。希尔诺甚至连他们天赋的十分之一都不到,这条成神的路,这扇永生的门,会是无上的吸引。
他都觉得先前为稳妥而做下的劝说,是多余的功夫了。
希尔诺看出了克里斯托弗眼中的狂热,看出了这份狂热背后理智的逐渐丧失。
尤珈说得对,克里斯托弗早就疯了,一切都不过是硬撑,只要再多一点刺激,就会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
希尔诺又轻声问:“那今天呢?今天你又打算牺牲谁?”
“所以我站在了这里。”克里斯托弗把视线移向校园。
希尔诺跟随他的视线望去,看见了他最熟悉的亚弥斯,看见了脚下或缓慢或急匆匆走过的学生们,豆点大的学生。
“十年来我一直怀疑,当初尤珈失败的原因,是那扇门吞噬的人不够多。如果人数足够多,那扇门一定能稳定而持续地开启,就像当初的阿方索一样……”
克里斯托弗的声音仍在继续,希尔诺却听不下去了。
他感到了浓厚的失望,这份失望将最后一丝敬意也消抹掉。
克里斯托弗身为校长,站在过去同伴的遗物之上,却讲着这样的话。这样的人已经完全失去了初心。
希尔诺翻开手稿到最后一页,问:“你知道阿方索在手稿的最后,写了什么吗?”
“我很乐意听。”
“那是销毁这本手稿的魔法。”希尔诺露出一抹笑。
这是从克里斯托弗的嘴角转移到他嘴角的笑,肉眼可见的,克里斯托弗的脸色变得阴沉起来。
“希尔诺,不要告诉我,你到现在打算做傻事。这是份无价之宝,是所有人哄抢的宝物,是超越极限的钥匙,而你……”
克里斯托弗的话蓦地止住了,因为他刚想发动精神攻击,就发现他全身都被银色的锁链所囚困住,而握住法杖的那只手早已被切断,掉落在了地上。
银色的锁链如同水,轻柔安静,在方才的谈话中无声无息攀上他的身体,而他无知无觉。
希尔诺笑意更深:“这还是你教给我的,通过谈话降低对方的警惕心,暗中施以攻击。克里斯托弗,你为了维持身体的姿态,让这副身体违背了自然的规律,到头来却使得你连手臂的截断都感知不到。”
希尔诺先前眼中的冰冷,如今转移到了克里斯托弗的眼中。克里斯托弗光洁的脸庞已经开始有了些微的蠕动,仿佛在经历病变。
“希尔诺,如果你是因为想要报复我,才打算毁掉这本手稿,你一定会后悔的。你付出了这么多,你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能走到最远的人。你能够比你的老师走得更远,甚至比当年的阿方索走得还要远……你难道就愿意为了我这种人,毁掉你的无限可能?”
希尔诺心中无波无澜。他突然发现,克里斯托弗也没那么可怕。似乎从一开始,这老头对他的判断就有着微妙的偏差,此后越走越远,误差越来越大。
现如今,克里斯托弗试图用话术将他洗脑,他却一点感触也没有了。这老头子早就落后了版本,却一直不知道。
希尔诺举起手,将手心放在手稿上,向下燃起幽蓝色的火焰。他冰蓝的眼中映着幽蓝色窜动的火光,语气平淡。
“我爬山是因为我想见的那个人站在山顶。爬山的过程很辛苦,但我觉得很好,因为这一路走来的风光很美。
“如果不是为了追逐他,我想我这辈子或许不会产生爬山的想法,看不到那些美丽的风光,也不会遇到那么多很好很好的人。
“现在,我已经结识了很多很好的朋友,沿途欣赏了太多的风景,并与他牵手,我很幸福。
“往后的路,我只想和他在半山腰一起看看飞鸟,看看夕阳,闲暇时光和朋友们喝下午茶,这辈子还很长。
“至于那座山顶,它会永远屹立在那里,等待下一个怀揣梦想的人前去顶礼。”
幽蓝色的火焰在希尔诺的手心逐渐膨胀,吞噬着被魔法保护的手稿,又逐渐燃熄,卷动着手稿的余烬。
一同燃熄的,还有克里斯托弗眼中的光亮。
这个被连打数个窟窿都毫不在意的人,这个脑袋掉落在地上都毫不在意的人,此刻终于苍白着一张苍老的脸,倒在了地上。
那张年轻的脸再也无法维持,随着主人精神的崩溃而崩溃,一瞬间衰老如枯树。
希尔诺缓缓上前几步,看见克里斯托弗仍旧睁着的浑浊的眼睛。
他说:“关于你的一切事迹,我会公布给全世界所有的人,包括我们刚才谈话的影像。克里斯托弗,你会受到公正的惩罚,得到该有的唾弃。”
说完,希尔诺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尤珈等候在钟楼外,看着安全走来的希尔诺,这才放下了一直握紧的法杖。
他说:“希尔诺你先下楼吧,我想和克里斯托弗说几句话。”
希尔诺纠结了一会儿,便点头,没有再拒绝。克里斯托弗这会儿已经做不了什么坏事,尤珈不会受到伤害。
尤珈温柔地希尔诺额头上落下一吻,而后转身缓缓走至克里斯托弗的身旁。
克里斯托弗此时气若游丝,看着尤珈前来,咳嗽着发出凄惨的笑。
“有一个问题,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你不早点杀了我……你自己也能够做这首席,不是吗?”
“我吗?我……没有资格坐上那个位置。”尤珈垂眸看着脚尖的人,语气淡淡。
“哈哈,资格……你是真把自己当废物了啊……真不明白,你……”
克里斯托弗的声音忽然止住了。
他惊恐地看向尤珈,看着那只灰色的眼睛。
“克里斯托弗,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克里斯托弗看着那只眼睛,看着不再被刻意遮掩的展露出里面细节的眼睛,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
恐惧,愤怒,绝望,后悔,不甘……这些情绪一涌而上,让他本就油尽灯枯的生命,断掉了最后一丝气息。
克里斯托弗在绝望中死去了,被他自己气死了,以这种屈辱的死法离开了这个世界。
到了最后,这个老家伙忙活了两百年,仍没有实现心愿,甚至在死前看到了错过的本可以得到的心愿。
尤珈相当满意,转身走向他等待在外的恋人。
——他揉了揉左眼,将那灰色中的门藏好。
作者有话要说:
希尔诺:老头子太脏了,还是让我来解决他吧。
尤珈:老头子太脏了,还是让我来解决他吧。
第167章 攀登
【“门”是一种概念; 是彼岸与现实的交界处,是一道不稳定的缝隙。而我要做的,就是让这缝隙变得稳定。我们将带领这个世界走向真正的永生; 我们的同胞将不会再受到魔物的侵扰。我们逝去在战争中的家人、朋友,能回归我们的怀抱。】
透过这只眼,他看到了一位魔法师的曾经。
那是一位天才逐渐走入歧途的话剧。
舞台之上; 只有魔法师一人独舞; 生于聚光灯下,自信而张扬。
舞台之下的观众,在魔法师的眼中是一张张漆黑的剪影; 没有面孔; 没有神情,只会狂热地追随魔法师的脚步,也合该为其顺从地献上大脑。
【我们需要一定的智慧生命来填补这份缝隙,让它显现出影子。只需要几秒的时机,我就能瞬间将这现出的缝隙扩大; 将它撕扯开一道“门”的大小,定格到这个世界。那是生界通往冥界的门,也是从冥界回归生界的门。从此; 永生不再是幻想; 而我则是新世界的神。】
会议之上; 有人反驳这违背了世界的规律,有人愤怒地指责魔法师漠视生命,还有人质问魔法师的初心丢到了何处。私下里; 其中几位找上了魔法师; 想要一同瓜分“开门”的成果。
他冷眼看着自傲的魔法师; 看着各怀鬼胎的人群; 只觉得这段“真相”无趣而荒谬。
战场之上,英雄热血奋战,此生不归乡;战场之后,生命被视作牺牲的筹码,被用作交换成神的位格。
心怀美好愿景的博爱者,自称爱着世上一切的同胞,自认为要肩负使命救赎一切的灵魂。可最终,当走至魔法的尽头,只差一步便能超越人类的极限,博爱者却决定爱起自己,挑选起待宰的羔羊。
这是场隐秘的小型会议,参与者均是魔法师的亲信,其中没有他所熟知的那位导师,也没有笑得恶心的那位白魔法师。
他为他的导师感到难过,他为某位白魔法师感到快意。到头来,“克里斯托弗”这个名字,在那位黑魔法师的眼中无足轻重,无足挂念,留不下痕迹。毕竟,克里斯托弗确实不算优秀。
也许正是这份忽视与疏远,造成了那份持续两百年的滤镜。可悲的克里斯托弗,疯了的克里斯托弗,孤独活在世界上的克里斯托弗,不允许任何人破坏那抹脑内的幻想。
【几日后的战场上,我会与诸位一同打开那扇门,届时战场上成群的生命,将成为源源不断的供给。希望诸位不要错失这份成神的机会。】
魔法师说谎了。
魔法师只想要独自开门。
魔法师选择了这个世界,作为献祭的养料。
他看着陷入偏执的魔法师,蓦地想起了当初年轻的自己。那时候的自己也是如此疯狂,不愿意听进任何人的劝告。
如果歧途就是攀登的终点,那么这份攀登的意义究竟在何处?
他闭眼,再睁眼,眼前是血腥的战场。
被众人敬仰的魔法师,站在人群的最前方,轻笑,抬手,于半空中张开一圈混沌的黑洞。
刹那天昏地暗,瞬间一扫而空。漆黑的魔法师站在血淋淋的地面上,袍子干净如初,闲散走入了黑洞中。
最后一步,魔法师回眸望来,看向一片空无之处,看向他的方向,就像是看到了两百年后的未来。
他觉得,这一眼,魔法师确实看到他了。这一眼如同一个诅咒,一个充满恶意的邀请,如同在说:到你了。
他闭眼,再睁眼,眼前是白魔法师在商讨其侄女的未来。
【艾莉西亚从小被我保护得很好,她如果被王室所利用,只会被欺负到死。我必须保护好她,将她放在眼底下看护。我打算让她进入亚弥斯,尤珈你觉得呢?我记得……你一直对现任白魔法院长不满,对吧?】
葬送无数孩子未来的克里斯托弗,间接杀死马库斯老师的克里斯托弗,让他的眼中被固定入那扇门的克里斯托弗,竟然也有温情的一面。
死一万次也不足惜的克里斯托弗,在两百年前却也只是个单纯的白魔法师,傻傻地将罪恶的源头当做崇拜的偶像,并用两百年的时光去怀念那份想象,试图找寻到当年的真相。
他想到了马库斯老师曾对其的评价:两百年的时光,足以磋磨掉任何灵魂,扭曲一切的爱恨。
克里斯托弗花了两百年的时间,将自己磨练成一条谁都抓不住的老鼠,走到了如今的高度,倾尽手中的一切资源,只为一个真相。
或许真相如何已经不再重要,两百年的坚持已足以让其丧失活下去的动力。如今还活着的,只是一个躯壳,不择手段的躯壳,不断向上攀登的躯壳。
如果歧途就是攀登的终点,那么这份攀登的意义究竟在何处?
他闭眼,再睁眼,眼前是阴暗潮湿的监牢。
【像你们这种魔法师,只要被夺走了法杖,被禁锢住双手,就会变得和普通人一样,甚至同废物没什么区别。只要你还活在这秩序中,再强大的个体,也无法和权势抗衡。尤珈,我劝你识相,依附于我们。】
这里……没有其他人了?
他嘶哑着喉咙,几天没喝水的嗓子干涩如煤烟。被锁链禁锢住的手腕,扯得发疼,而又疼得麻木。
【这里是南方地下,地平面之上是一群又一群的魔物,甚至还有初步进化出神智的魔族。没有我们的地下通道,你一辈子都出不去。尤珈,你毕竟只是个人类。是人,就要学会如何在这个世界上生存。】
他于是睁开了眼睛,看向眼前人。
那双异瞳显示出诡异的美感。深邃的蓝色如海洋般深沉,如夜空般深邃,一点一点变得明亮,暗灰色却逐渐变得更加浓郁,直至漆黑一片。
那人活着时最后看到的,应当是一片漆黑。真正意义上的漆黑,像是死后的世界。再然后,真的死了。
一瞬间,这整块地面,这占据一座城池的土地,连同土地之上游荡的所有魔物,消失得一干二净——如同两百年前一样。
那扇通往冥界的门,就在他的左眼里。他就是门本身,是此方世界去往彼方的通道。他早已不是人,只是一个随时会毁灭世界的危险物。
他坐在深陷的坑洼中,任由倾盆大雨打在他的头发上,脸上,身上。
迷蒙的水雾中,冰冷的水流中,他想起了两百年前的那位魔法师,想起了意识混乱时看见的那一眼。
他将来也会变成那副样子吗?
他用了这么些年才完全压制住的左眼,现如今竟能收放自如,随着他的心意成为他吞噬敌人的武器。
这不是他想要的终点,他毕生所追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