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来说这当然是不合规矩的,但尤珈老师作为学院长这么说了,院内的教授们也都欣然接受,便没有外人能把手伸进来指点。
更甚至,尤珈老师上周把学院的印章也交付给了他。
当时他坐在沙发上,尤珈老师坐在他旁边。老师托起他的手,像捧起摘下的茶花,垂眸轻捻花瓣。
他的食指根被老师修长的食指挑起,指腹被画上了精细的纹路,一路携带着尤珈老师轻微的鼻息。玫红色的娇艳花朵被完整画出的一刻,便消隐于指腹间。
此后,他的食指摁下,便拥有亚弥斯黑魔法学院的效力。
希尔诺有些不安,这本不该是学徒应有的权力。
“为什么?”他问。
“嗯?”尤珈老师从鼻音里吐出疑惑,又了然地解释,“印章只要沾上我的魔力就行,没有固定的纹路。不过我觉得希尔诺你很适合花朵的图案。这是赤血裳玫瑰,我记得你先前说喜欢。”
希尔诺怔了下,没想到老师误解了意思,费了些力才想起来老师口中的“先前”。
那是他们旅途中的一个站点。漫山的珍稀花朵全都归属于一名热情的妇人,对方打理着一山的鲜花就像打理着她的孩子们。
他们被赠与了许多种子,以及相应的种养知识。希尔诺当时最爱的是开在幽谷里的一种红玫瑰,鲜艳滴血,在月光下会散发淡淡的粉雾。
但那玫瑰离了幽谷就没法存活,希尔诺只能遗憾作罢。
直到与山谷的主人分别,尤珈老师才低声告诉他,那是一位隐居多年的大魔法师,曾是黑魔法领域成就不小的人物。
“黑魔法师为什么要住在这样的地方?”希尔诺感到惊讶。
他们所抵达的这片山谷,已几乎接触到大陆的边境。周围荒无人烟,唯有翻越几座群山,才见得到几只村落。
“她晚年身心不适,突然某一天宣布归隐,就此消失于大众的眼前。对黑魔法师来说,多接触自然,少钻研魔法,对身体有好处,呵。”
尤珈老师当时笑得有些冷,带着淡淡的嘲讽。希尔诺听出这嘲讽并不针对任何人,或许是老师的自嘲,或许是老师对黑魔法的讥讽。毕竟,众所周知,黑魔法师们往往不被自然所喜爱。
对身体有好处……那时的希尔诺看着尤珈老师不算健壮的背影,对他们的未来隐约有了计划。
所以,尤珈老师对他们未来的计划是什么呢?
环游世界的旅途上,老师带着他见了不少人。极北的研究所,失落的精灵之森,常人无法接触的专项研究员,传说中凋亡的精灵后裔,归隐已久的强大黑魔法师……
希尔诺清晰地感知到,这一路下来,尤珈老师给予他的,并非只有珍贵的回忆或是详尽的见闻。
更重要的是那些人脉资源,那些尤珈老师多年来所结交的大佬……老师一一领着他在那些人面前过目,每一个人都记住了他的名字和身份,与他交换了联系方式。
在亚弥斯里也是这样。早在一年级时,尤珈老师便让他信得过的好友接触自己,又在五年级时领着他去找艾莉西亚老师——这位现今白魔法界最具潜力的年轻魔法师。
在尤珈老师的拜托下,艾莉西亚老师每周会检查他的身体,他得以与对方聊许多事情,这份互动持续了整整一年。希尔诺毫不怀疑,他今后要是遭遇身体与精神上的麻烦,艾莉西亚老师会竭尽全力帮他。
那句老话说的好,人这一生总该结交一名白魔法师。而尤珈老师为他带来的,是这世上最值得结交的白魔法师。
诚然,院内的教授们都很喜欢他,这其中自然有他自己的努力,但绝对少不了尤珈老师身份的影响。学院长的首徒,谁会不喜欢呢?
哪怕私下里真有轻视,等尤珈老师让他独自负责每周的会议,便是让他用实力打消一切的揣测,而后等人心已定,再拿出印章给他权力。
这时候,整个学院从上到下都无一人质疑,外人也不可能说什么。
希尔诺又想起了一个月前,开学典礼时论坛上离奇失踪的帖子。他后来仔细研究了学院内的论坛,又找友人们查看他们学院的论坛,发现了些有意思的事情。
等查明学校所有论坛的管理者,都是梅纳德老师后,他终于知道为什么某些帖子会消失,也明白了某件久远的事情。
一年前,他在尤珈老师开办的餐馆中发出了那样的言论,事后一切竟然悄无声息地平息下来,仿佛谁都没在意,谁都没讨论。
他事后又探查了院内学生们的想法,发现了更有意思的事情。
嗯,恋人。
老师这是在为往后他们关系的真正确定做准备?
到那时候,首先院内就不会引发骚动,哪怕外界有人站出来质疑,整个学院的学生们都会是他和尤珈老师“纯洁爱情”的见证者与拥护者。
成为尤珈老师的学徒后,短短两个月里,希尔诺想通了很多事情,也发现他自己改变了许多。
如果是从前,他大概不会想到这么多。尤珈老师潜移默化的那些教导,确实让他成长了。
这份进度过快的成长,让他有些……不安。
尤珈老师好像要把他所能给出的所有东西,全部送到他面前。
等到老师送完了所有,等到他成长到不需要老师庇护,老师真的会如约定那样和他在一起吗?
……他能一辈子留住老师吗?
“老师,我还很弱小,还需要您的教导。您不能随便丢下我。”
某天晚上,希尔诺抓着尤珈的手,温温软软地说着。这是他第一次说出类似的话,也是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他留住对方的真正筹码。
他需要强大起来,而后永远“弱小”。
作者有话要说:
第126章 眼泪
待到四月下旬; 尤珈老师逐步恢复了那些曾被停下的职务,希尔诺开始被带着往更多的场合走。
魔法议会,黑魔法协会; 对魔族作战指挥处,魔法委员会,各种学术会与魔法组织……
尤珈老师行走于其间; 就像巡视着领地; 过路之人无不尊重。
而他则是老师的小尾巴,被频频投来目光。这些视线中的情绪,或是好奇或是思索。
希尔诺有时也会感受到掺杂的恶意; 转瞬即逝; 快得捉不住。
他发现尤珈老师所处的环境并不算好,哪怕大家明面上不敢做些什么,却总带着若有若无的小心思,冷不丁往老师身上叮一下。
比如:“您竟然因为那种小事而被停职了这么久,这可真是浪费。区区见习魔法师考核而已; 和您的身份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不少人说这种规矩早该改改了。”
又或者:“听说您收了位学徒,是您身边这位吗?这么优秀的孩子; 怪不得您愿意为了他坏规矩。”
希尔诺站在老师身后; 看不见尤珈老师的面容; 但他感受得到自己的表情——没什么表情。
他是老师的学徒,不能表现得太容易被撩拨,哪怕心里生了一团火。
自己不是小孩子了; 不蠢。这些话背后的含义希尔诺听得分明。
但凡尤珈老师应了随便一句; 估计很快会传出“假公济私”、“蔑视规矩”的谣言。要是被激怒; 则是“以上欺下”、“搬弄权势”。
尤珈老师的名声; 说不定就是在这点点滴滴中积攒下来的。
至于老师的反应……老师连看都没看那些人一眼,径直带着他走掉了。中途的脚步未有半点偏移,仿佛什么也没听见、看见。
希尔诺恪守着小尾巴的责任,紧紧缀在后头。他若有所感地回看一眼,见到了阴冷的目光,怨恨的目光,嫉妒的目光。
这些只敢缩在暗处的目光,在与他视线相交后便迅速收回了,有些换上副善意,有些则对他施以警告的眼神。
这一刻,希尔诺莫名回想起了某个“朋友”。某个前室友在他真正离开校园环境前,给他上了一小课,明白了何为现实。
因为他的脸,还是因为尤珈老师的身份?亦或是两者皆有?
多亏了那位前室友给予的经验,这会儿的他并不觉得伤心或难过,甚至看着老师的背影冷静思考起如何应对。
唔,这种人总是欺软怕硬的,需要好好敲打一下,让其明白哪些人是不可以招惹的,收敛好那点小心思。
如果表现出慌乱或者畏惧,反而正中了对方下怀,会被进一步拿捏甚至施以真正的威胁。
大众言论方面则需要主动立好靶子,传播“正确”的统一口径,不给任何起节奏的机会,在风声涌起之前就将其扑灭……
——所以,尤珈老师这么多年都在做什么?
希尔诺思考的动作被蓦地打断,被脑海里某双无辜的眼神打断。他甚至停下了脚步,望着前方的背影越走越远。
他所有识人待人的知识,全都是尤珈老师一点点教给他的。尤珈老师教他如何保护他自己,也教他绝对不可以心软或是露怯。
那老师呢?为什么如此强大的尤珈老师,时至今日还会遭受到叮咬?那些人可是一点都不害怕被报复,光明正大地说出那些简陋低端的话,仿佛习以为常。
哦,尤珈老师确实没露怯。老师只是无视而已。
大魔法师尤珈看着好像很可怕,但只要不触他的雷点,说点他的坏话根本没事。希尔诺怀疑那些人私下里就是这么想的。
这样的尤珈老师,被传到更远的地方——比如一年前开学典礼的洗手间内,那两个别院的学生耳朵里——就成了“喜怒不定极爱报复的阴冷黑魔法师”。
这中间被故意扭曲了几道,希尔诺不用猜也知道。
他好像发现了让猫猫忧郁至今的污染源之一。这些恶心的蚊虫叮咬把他可怜的猫猫弄得睡都睡不着,猫猫于是只爱缩在角落里,不肯出来玩。
尤珈老师走了几步后,很快也停了下来,转身看向他,困惑问:“希尔诺?”
是因为发现身后脚步声停止了吗?
希尔诺心情好了点,抱着会议记录的一摞纸跟了上去,站在属于他的位置。
“抱歉,我刚才走神了。我们继续吧。”
作为学徒,希尔诺要做的事情有很多,因为尤珈老师的职务有很多。
一开始,他需要整理各式各样的会议记录,负责老师与其他魔法师们的联络与沟通,确认老师的日程安排。
这些都是琐碎的小事,也是大多学徒最常做的事情,希尔诺很快就上手了。
尤珈老师办公时,他便坐在旁边细心整理。事情做完了就开始今日布置的功课,或者自己抱着老师的笔记钻研。
很快,尤珈老师带着他做了更多的东西,比如起草文书,做计划与决策,模拟会议。
这些都是私下里的练习,老师没摆到明面上去,希尔诺却仍旧觉得有些逾越。
尤珈老师拿的都是工作上真正的事项给他看,让他学着如何处理,里面不乏机密和重大项目。
不是没听过正常学徒的日常工作,他的三位友人同样业务繁重,却也没被赋予如此信任。
希尔诺觉得他学习的进度似乎太快了一点,这些真的是学徒该懂得的东西么?他是不是该适当保持“愚笨”,免得过早地学会飞翔、被赶出鸟巢?
——当然不可以。
希尔诺几乎没做犹豫,便果断地否决了脑内这项提议。他绝对不可以抛弃身上的任何优点,否则很可能会失去尤珈老师的喜欢。
尤珈老师喜欢他时,他是一个勤勉的、全力以赴去学习的人,往后这项特质必须永远保持在身上。
再说,每当交出完美的答案时,尤珈老师那双眼睛中所显露的赞许与喜爱,他还想再多看看。
他需要保持弱小,获得尤珈老师一辈子的挂念和庇护,但又不能让老师失望。
弱小……
又过了段时间,随着工作进行得越发熟练,希尔诺也逐步摸清老师工作环境的大致情况,他决定晚上和对方谈一谈。
凑巧的是,别人也自觉摸清楚了他们两个的情况,打算来试探一番。
希尔诺被堵在储物室里,面对得意洋洋的嘲讽,没觉得愤怒或害怕,就是有些想笑。
这估计是某个被教唆着推出来的炮灰,没有多少脑子,也没多少实权,被人当枪使……
希尔诺嘴角的弧度一点点淡了下去。
他怎么会下意识产生这些想法?这不像他,不像尤珈老师喜欢的那个“希尔诺”。
他的沉默被当做了胆怯,对面那张没多少油墨的嘴继续一开一合,印证魔法界腐朽的人事迭代。
希尔诺有一百种方法让对方闭嘴,有一千种方法让对方吓得再也不敢说胡话,但他什么也没做。
脖子上的颈环一点点沾染上温热,希尔诺知道这是老师发现他失踪后在探查位置。
他忽然有了个阴暗的想法,一个“希尔诺”不该能想到的想法。
忽视了耳边叽喳的话语,他开始酝酿起情绪。这副总让他被迫“软弱”的身体,有朝一日竟然成为了夺得老师注意的武器。
这不是尤珈老师所熟知的“希尔诺”……
熟悉的身影很快出现在了楼道的拐角,在那双眼睛看过来前,希尔诺眼眶蓄满了泪水。
当老师走近,当面前一无所知的人仍旧发表着自以为是的话,冰凉的泪水大滴大滴滚落。
泪水滚落在脸颊上,挂在嘴角,沾上衣领,掉在地面。
视野模糊,看不清,这并不妨碍他睁大眼睛,看向老师的脸。
方才一直未停歇的声音突然被掐灭,就像树头的乌鸦被吓坏了嗓子。
希尔诺被带到熟悉的怀抱里,他将脸埋在对方的胸前,泪水沾湿一片衣襟。
他紧紧抱住尤珈老师,也被对方轻拍着背安慰。
耳边是尤珈老师和另一人的对话,他没仔细听说了什么,只觉得尤珈老师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冷,而这份冷感是为了他。
心脏跳得很快,却很宁静。
希尔诺想起了几个月前,那时的他在尤珈老师面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甚至还会委屈地害怕被老师误会,被当做是以泪水博取心软。
短短的几个月时间里,他就变了,变得很多。
当晚上,希尔诺仍旧带着淡淡的哭腔,向心疼他的人诉说着“委屈”。
“他们很多人背地里对您一点也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