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傍晚时分,天色未晚,夕阳还挂在地平线不肯下滑,闲适的居民都摇着蒲扇在楼底下闲聊玩笑。平秋热得鼻息都烫,想一想,又转头上小区外的水果摊买些葡萄和荔枝,外加一个足有两只巴掌大的西瓜,他捧在怀里,一路吃力地爬过楼梯,腾不出手拿钥匙,就敲敲门,在门开后,将西瓜丢进徐修远的怀里。
葡萄和西瓜放进冰箱冷冻,荔枝装碗端上桌,徐修远重新坐回茶几边,对面是平秋坐着沙发,弓着腰,好奇地伸长脖子,直往桌子上摆的乐高屋子里头看。
“这是玩具吧,你买的吗?”平秋问。
“去商场看到有小孩子吵着买这个,他爸妈不同意,拖着他走,他就又哭又闹的,还在地上打滚。我看不过去,就把它买了。”徐修远说。
平秋哭笑不得:“你怎麽那麽幼稚。这是小孩玩的玩具吧,你也喜欢吗?这搭的是不是一座房子,木屋?”
“悬空的,下面是棵树。我没做完,你陪我?”徐修远将其中一块递给他。
“可是我不会,做错了怎麽办?”
“做错了,那就拆掉重做,有什麽大不了?”
徐修远一句说得仿佛有口无心,却让平秋不自觉地想起前些天遇见的那位女同学。他心底羡慕他们豁达随意的心境,对事对人只管放心去做、去相处,那是一种对平秋来说太值得警惕的不同。他早早习惯了谨小慎微,战战兢兢,生怕行将踏错,难以回头,现在不过搭建一座小木屋都怕失手,从而影响徐修远的心血,拖他后腿。
“做啊,”突然,徐修远打断他的胡思乱想,指着一处空当说,“放这。”
平秋将手里绿色的方块插进,轻轻一声响,拼得严丝合缝。木屋屋顶繁茂的绿色植物掩盖着对面徐修远的脸,平秋看不见他的表情,于是不大确定地问道:“我放得对吗?没有放错吧?”
“没有。”徐修远应得很快。
闻言,平秋松一口气:“我没有玩过这个,如果放错了,你不要生气。”
“我也没玩过,今天是第一次。”
“怎麽会呢,你小时候不玩玩具吗?”
“玩,但都是捡徐瑞阳剩下的,我没有玩过全新的玩具,最多上学的时候同学借我玩,以前组过玩具手枪,做得很逼真。说起来,我好像没有得到过完全属于我的东西。”
徐修远家里偏爱长子徐瑞阳这事,平秋是知道的。但照理说徐修远无论成绩还是品性都远比徐瑞阳优越,站在平秋的立场,实在没法理解徐修远怎麽反而会是不受宠的那个。
“对了,我有没有和你说过,”徐修远将头一偏,引得平秋也侧身,“我爸妈当初生我,还罚了很多钱。当时都说只要独生子,生了女儿还能再生一个,但生了儿子就到此打住,再要生一个得罚款。我爸想要两个儿子,但我妈想要女儿,谁知道后来生了我,她特别失望。可能就是这样,我妈也不喜欢我。”
“……”平秋避开视线,重新躲回那座木屋背后,唯独露出一截耳朵,随他吞咽的动作微微地颤动。
“有时候我会想,为什麽生一个女儿还能再生,生一个儿子才算圆满。又为什麽他们不期望徐瑞阳那胎是女孩,倒希望我是,”徐修远笑了笑,“我还会想,假如我真是女孩也好,那我也不用这个时候还要苦恼,我究竟是不是喜欢男人,还要懊恼自己喜欢的人到底合不合别人的意,好让他们不至于在我背后指着我骂‘有病’。你说呢?”
平秋捡着茶几上散落的灰色积木,一块接一块,慢慢地按进木屋侧面的小花圃里。他慢慢地说:“可是,没有人天生有义务是要爱其他人的,我们没有,父母也没有。如果她爱你,那是最好了;她不爱你,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她的错。这样一想,你会不会好受一点?”
“不好受,”徐修远将一块销砖用力按进屋身,“因为我想被爱,越多越好,越久越好。”
当啷一下,平秋手滑,握的积木零件掉落在地。他倾身去接,听到徐修远说:“但我觉得你说得对,或许也不太对。没有人会爱我,但是我想你会。”
“我做得很不好,你会失望的。”平秋答非所问,像是在说自己笨拙的手工活。透过木屋中间一道手心宽的缝隙,平秋看到徐修远的嘴唇在张合。
“你来爱我吧,”徐修远说,“我知道你很擅长。”
习惯确实是种很可怕的东西,平秋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从出租房的一个角落翻去另一个角落,想象着路洋可能落脚的地方,将零零散散的物件收集齐,最后准备的纸箱被装得满满当当。
他盘腿坐在地板,先把勒着腿根的短裤裤管扯扯松,再抽湿巾把每一样落了灰的小物都尽量擦拭干净,藏一样,放一样。其中大多数物件,平秋已经忘记当初路洋是怎麽带来,又是怎麽忘记带走的。比方说曾经让他懊恼了两天的不知所踪的手表,谁能想到它居然就被踢在电视柜底下,玻璃表盘碎了块角,碎玻璃卡着时针,后来又堵住分针和秒针,终于,手表不动了。
平秋将手表留到最后擦拭,然后将它放在纸箱最上面,接着盖上盖子。
在房间听见客厅的动静,徐修远出了门,看平秋坐在地板,脑袋微微低着。就这样动也不动地坐了一会儿,他才像是总算从胸口里挤出一股气似的长叹一声,随即站起身,两手交叉抓在腰腹间的衣摆,往上利索地一脱,露出里头穿的白色工字背心。
平秋确实瘦,弯腰捡起从手心不小心滑落的衣服,背心都松松垮垮地往下坠。或许是因为胸前空空荡荡,他还下意识用手捂住胸口。但似乎是觉得这样的动作太多余,站直后,他不自在地整理起背心,又是拉开领口看看里面,又是向前向后拉长了背心来测试它的宽松度。
显然结果并不如他意,因为他偷偷地撇了撇嘴唇,很是苦恼地拽着这身宽松到已经遮不住他身体的背心转过头,发现徐修远悄无声息地站在卧室门边,脑袋靠着墙,眼里带笑,不知道已经窥探了多久。
平秋只觉一阵热气轰得一下涌上脸来,尤其看到徐修远还套着昨晚自己只穿了半宿的短t,他下意识将脱掉的t恤象征性地捂在胸口,匆匆擦过徐修远,留下一句“换衣服”就将卧房门猛地关上。
好半晌,平秋换上一件不常穿的白衬衫出门。因为不适应,他总要去拽一拽掖在裤边的衣摆,总觉得后脖子被勒得难受,见徐修远目光钉在自己身上,平秋以为是哪里穿着不适,于是不安地问道:“很奇怪吗?”
“是不是太正式了?你是去见前男友,不是去签离婚协议。”徐修远看着平秋,仰脖喝水。
平秋却关注另一项重点:“你怎麽知道我是去找路洋?”
徐修远慢条斯理的:“你把他的东西都收拾出来,还准备带走,不是想丢进垃圾桶,就是丢给他吧?”
“不是丢,我是还给他。”
“有差别吗?”
“当然有了,”平秋说,“一段关系能开始,也应该是慎重地结束吧。”
徐修远不置可否,但还是点点头:“需要我去接你吗?”
“不用了,我自己回来,”平秋换过鞋出门,将鞋柜上摆放的纸箱抱在怀里,下了楼梯又想起旁的事来,抬头对跟出门来的徐修远嘱咐:“你记得吃晚饭,别饿肚子。”
“我等你。”徐修远说。
“我不一定早回来。”
“那也等你。”
“……”平秋不再说话,抱着纸箱下楼去了。
由于路洋职业的关系,他上班时间常有变动,唯独周六这天是固定的一对一训练。前台对平秋脸熟,加上他说来找路洋,轻松放他过关。
平秋抱着纸箱走进室内,健身房里多器材多人,他粗粗张望一圈,没有发现路洋的身影。
索性在门边的长椅上坐下,平秋将纸箱放在膝盖,须得微微踮着脚保持平衡,才不至于叫纸箱倾倒。他试图拨电话,但路洋那边依然是忙音。稍等片刻,平秋百无聊赖地望着地板发呆,肩膀突然被人从后轻轻拍了一掌。
周川显然刚从淋浴间过来,头发还在淌水,脖子里挂着毛巾。他随意在平秋身边坐下:“你怎麽来了,找路洋啊?”
“对,我找他,他在吗?”平秋问。
“在啊,我看看,”周川往室内眯着眼张望,半天,往角落一指,“那儿呢,看见没?黑背心那个,旁边有个豹纹。”
平秋直起肩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确实发现路洋,和他身边一个笑得花枝乱颤的豹纹男人。那人将两手搭在路洋腰间,路洋正将器材往他两腿间推进。
刹那间,路洋似有所感地抬头一看,恰好和平秋望来的目光撞个正着。明明是平秋被被抓包,先避开视线的却是路洋。平秋让他那一眼剐得心头一沉,倒说不上难受,纯粹是有些茫然——看来是难以慎重了。
“你平常都不怎麽过来啊,今天怎麽想起找路洋了,还抱个那麽大的箱子,装的什麽?”
“一些东西。”平秋答得含糊。
见他不大愿意明说,周川不再追问:“你最近是不是和路洋吵架了?我看他每天心情都不好,前两天因为迟到,老板教训他,他火气旺得差点就动手了,被我们拦下来,他直接冲换衣间,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听错,反正我好像,就好像听见——哎呀,就好像听见他哭。是你们吵架了吧?”
平秋半垂着脸,并不答话。
“有些话,我知道我也没资格说,”周川艰难地酝酿着后话,“我和路洋认识那麽多年,他确实交过两三个朋友,但是都处得很短,更不像对你那样。你知道吧,他为了你,和他爸妈摊牌了。他爸是什麽脾气,你应该听说过吧?”
“……”平秋仍然不作声。
“他之前找我,说想把你介绍给他爸妈,但他心里老是有点疙瘩,又说不出那是什麽,可能是你以前的事,他觉得你还没彻底走出来,怕他自己在做无用功。我当时还骂他脑子有病,他一个大活人在你眼前,难道还比不上一个老早成为过去式的影子吗?然后我们吵了一架,两天才和好。”
“他是这麽和你说的?”
“差不多,”周川诚心道,“平秋,路洋对你真的很认真,以前的事都过去了,老话不是都说让我们珍惜眼前人?虽然路洋也一身毛病,你就当可怜可怜他,别和他吵架了吧?不然闹得我们同事都叫苦,谁想看他半夜里不回家,在这儿偷偷揍沙包啊?”
周川说完便离开,留平秋一个坐着长椅。过会儿,再看那边,原本坐在座椅上做腿部训练的豹纹男人这时正靠在路洋背上,两人亲昵又别扭地紧贴着身体。
说亲昵,是因为豹纹男人满脸的笑,手掌还有意无意地摸在路洋上臂肌肉;说别扭,路洋虽然被他紧贴着,但身体僵直,面沉如水,不过半分钟就无法忍耐地拧着豹纹男人的手背逼他滚开。
路洋转过头,门边的长椅已经没了身影。他眼神顿时一变,心里恨极了平秋的毫不在意和半途而废,这回更是粗鲁地将豹纹男人推得往后踉跄。
随便将一课打发,路洋在淋浴间冲过澡,换了衣服,出门见那豹纹男人还锲而不舍地蹲着点,他想绕远,人家也跟,满脸又是得意的笑,好似在笑他挣扎再久,最后仍然是他的掌中物。
谁知路洋挥手就是一掌,豹纹男人猝不及防,猛地往侧边的器材头上撞去。好险避开了一张脸,只撞在胸口,待他愤愤然的想痛骂对方不解风情,路洋却早不在原地。
运动包在肩膀挂得老长,随着步子打在腿侧,路洋边走边将手腕缠的绷带解开,步子倏地一刹停,他在前台处亮到发白的灯光底下看到平秋——他仍旧是两手抱着纸箱,脑袋靠在纸箱上方,眼睛望着对面的白墙,一会儿又转过头来。
和他对视的一瞬间,路洋情不自禁地深吸口气。
他们约在健身房下面的咖啡店。下午茶时间,店里人满为患。好容易在靠中间的位置找见一张双人桌,路洋刚一落座,侍应生上前,他随意一指饮品,平秋一样,接着就将他牢牢捧了许久的纸箱推过来。
路洋没有第一时间去接,反而盯着平秋的脸看,良久,冷笑一声:“我以为你和我一样,这几天都过得很难看,但我好像猜错了,你很开心吧,终于摆脱我,你心里是不是觉得很轻松?”
“我不是来和你吵架的。”平秋镇静地抵抗着他的万丈气焰。
“好啊,那你想说什麽?”
“这个纸箱里都是我整理的,你放在我那儿的东西。你如果不放心,可以拿回去检查一下。有缺什麽,你告诉我,我再回家找,”平秋静静地说,“我知道从我们认识开始,一直都是你在包容我,你在忍让我,我承认我把这段感情处理得很糟糕,让你觉得很难受,是我的错。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你以为我想听你说这些?”路洋在眼眶泛酸的刹那扭过脸,望着店里那面挂着五颜六色便签的手绘墙,“所以你今天来找我,就是铁了心要分手,现在是来通知我?”
“我们在一起不合适,也许分开是最好的选择。”
“……去年十月十五号,我们认识第一天。十一月二号,我追你,你同意了,我们就交往。到现在六月底,半年多了,平秋,整整半年,你现在告诉我,你觉得我们不合适?你早干嘛去了,耍我玩很好笑吗?看我爱你爱得死去活来你觉得很有成就感吗?还是说,背着我和徐瑞阳偷偷联系的时候你觉得很刺激,现在被我戳穿了,你就要一脚把我踢开,再给我一个狗屁理由,我还要舔着你的脚趾跪下来挽留你,是不是?!”路洋情绪有些失控,一时间没有控制音量,惹得店里顾客纷纷侧目,对着他们指点窃语。
“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平秋低着头,擦擦下巴,“但是你不能这麽说我,我从来没有主动联系徐瑞阳,我和他不可能的,你不能这麽说我——还有我妈妈,我不想告诉你,是因为我不想告诉任何人,难道我连一点隐私都不能有吗?我必须把所有事都告诉你,这样才算诚实吗?那我做不到,我达不到你的要求。既然这样,我们也没有必要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