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开心才过一夜,隔天上午在店里见到精神不济的程子农,平秋那颗心又哐当一声砸了下来。
程子农敲门进来前,平秋正坐在隔间那张方桌前做手写记录。他先是给程子农倒杯热水,又调整隔间暖气,看程子农仍然面色很差劲,可问他哪里不舒服,程子农却沉默着不说话。平秋不多问,想到外间给他再取一件毛毯来,谁料却在手扶住门把的瞬间被程子农从后环过肩膀。
平秋下意识要挣,程子农却将下巴压在他发间,低声求道:“我想抱抱你,一会儿就行。”
他的语调实在太可怜,平秋不由得有些犹豫。但思绪在脑海里争执过,他还是选择解下程子农的胳膊,转身面向他,问道:“你怎麽了?身体不舒服吗?”
“你是不是不会接受我?”程子农注视着平秋。
“到底怎麽了,为什麽这麽说?”
“昨天我来找你,她们说你已经走了。”
“我和一个朋友提前有约,四点半就不在店里。”
“你接受他了?”
“没有。”
“你打算接受他?”
“……”
“你喜欢他吗?”
平秋已经明白程子农的来意:“本来我是想找时间和你好好谈谈的,既然你问了……你记不记得那天晚上,我和你说希望你能给我一点时间?现在我考虑好了,子农,我不能接受你。”
“为什麽?因为昨天那个人,还是上回在你家里的那个人?”
“你说徐瑞阳?我和他只是朋友。”
“昨天那个,你也说你们是朋友,”程子农眼底有血丝,“为什麽他们可以,我不行?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让你觉得不舒服?”
“不是你的问题,”平秋叹口气道,“你对我来说,是朋友,是弟弟,是以前的学生……”
“我已经不是你的学生!”程子农似乎很激动,“你不可以因为我曾经做过你的学生,你就永远把我当作孩子看待,更别说我们现在已经没了这层关系。是我哪里表现得太幼稚,才让你觉得我长不大?”
“你理解错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然呢,你是怎麽想的?”
“我知道你已经成年,有你自己的想法。但是,你的想法和我无关啊。我和你再遇见,招你在店里兼职,都是因为我们以前做过师生,是靠这一点情意。如果是我平常对你说的话,或者做的事让你产生了误解,我可以道歉。”
程子农肩膀一松,仿佛整个人都掉了下去。他低声说:“你知不知道我是什麽时候开始喜欢你的?是高二上学期。我偷拿过你的证件照,拿过你的衣服,我知道我很卑鄙,但在那个时候,我不敢向你表达。我第一次喜欢人,对象居然是老师,还是一个男老师,我不敢说,怕你拒绝,又怕你不拒绝。”
平秋沉下气来,安静聆听。
“高三那年我很忙,没有时间去考虑这些。后来上了大学,和你更没有机会见面,我以为我早就忘记你了,直到和你再遇见,你一点都没变,在你面前我好像又变得像以前那样很胆小很软弱。我以为我是有机会的,”程子农盯着平秋,“你是不喜欢现在的我?如果是以前的我,你会不会喜欢?”
“这就是你一直想对我说的话吗?我现在知道了,谢谢你。但是子农,我还是要说,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我都不能接受你。”
“因为我年纪太小?”
“……你知道为什麽的。我们在这层身份坐了太久,你对我来说只是学生,以后也不会变。我一直不知道该怎麽和你说,是怕伤你的心,但假如你的想法有那麽强烈,那我只能说,我真的做不到,”平秋温声而残忍道,“因为我对你一点喜欢的感觉都没有。”
程子农临走时的神情还尚在眼前,把话说开,平秋内疚,但相比再悬着程子农的心,给他一些莫须有的期待,平秋宁可冒着两人绝交的风险和他说明白,因此倒不后悔。
翌日即是跨年夜,陈小艺从早晨就炫耀她今晚的约会,好像是学生时期最亲密的朋友特意工作请假来陪她跨年,她喜不滋的,一整天都活蹦乱跳,早早向平秋请假,今天的工作只做到下午。
一般来说,春节都要回家过,跨年夜才是年轻人约会庆祝的主场。席幼文夜里也有约,但她顾忌自己上班不过一个月,不好意思请假。许妙灵怂恿她去找平秋,安慰她,老板向来很好说话。但席幼文犹豫着不敢去。倒是邵冬双主动提了,问平秋今天能不能早点下班。
平秋翻了翻今天的预约名单,下午四点往后就没有客人了,就算到时有突发情况,他一个人也能应付,于是挥手放行,女孩子们见状欢呼雀跃。
宛如回到学生时期,临近放学时间,屁股挨不住座椅,谁都蠢蠢欲动。陈小艺都提前挎好包包,就等着四点一到,立刻直奔车站接朋友。
平秋在隔间搬个箱子的工夫,四点刚过,门哗啦一声被人推开。陈小艺拉着席幼文,打扮得青春靓丽的,和平秋说拜拜,又说祝他新的一年身体健康,一切顺利,财源广进。
被逗笑了,平秋反过来催她们快走快走。不过一会儿,邵冬双也来道别。平秋洗个手出门,店里只剩一个在前台清点名单的许妙灵。许妙灵是本地人,目前和父母一块儿住,跨年夜没什麽活动,看平秋还慢吞吞的,突发奇想问他今晚要不要和她一起吃饭。
“可能不太行,”平秋为难道,“我也有约了。”
“什麽啊,你们都有约会?”许妙灵嘟囔,“早知道我也找个朋友一起了。”
“那你今晚怎麽办?”
“回家咯,一觉睡到明年。”
“你想和人出去吗?”
“还好吧,不是很想,夜里太冷了,我怕冷,”许妙灵又问,“老板,你今晚和谁出去啊?上次那个奔驰小跑?”
“奔驰小跑?”
“就是前两天接你的那个。”
“哦,是他,我朋友。”
“你们倒好了,都有人陪,我还是赶紧收拾收拾回家吧,吃个晚饭就睡觉,明年再上班。”
见她在前台收拾背包,平秋忽然想起什麽,快步走进休息室,从小冰箱里取出上午送来的冰激凌蛋糕。原来他是准备在店里大家一起庆祝跨年,蛋糕是提前预定,放在冰箱也忘了吃,这下店员都已经走完,一起庆祝是没法了,干脆送给许妙灵,还祝她新年快乐。
毕竟是五人份的,蛋糕足足有八寸。许妙灵嗜甜,捧着蛋糕满脸感动,连夸平秋太大方,走前还隔着蛋糕用力搂了他一下。
时间过四点半,平秋解决完店里的杂事,又清扫了地面垃圾,便收到华璋的催促短信。他锁上店门,放下卷闸门,而后低头整理围巾。远远传来引擎声,转眼间,华璋的车已经停在他面前。
他们前往的露营地坐落在市东的山地,一路有标牌和工作人员指挥,华璋直接把车开到露营地,随后停车步行。
这时已经天黑,平秋一下车就发现自己低估了山里的温度。尽管已经多加了一件外套,他还是叫迎面来的冷风吹得打了个哆嗦。大概是见他表情不对,华璋叫住平秋,自己则返回车边,拿了一件大码的冲锋衣。平秋道谢,想接过自己穿,华璋看他穿得臃肿,索性将袖子撑开,像帮幼童穿衣服那样替他套上,还贴心地为他拉上拉链。
虽然华璋早打过招呼,今天是朋友聚会,人估计不少,但平秋预想的顶多是三五个朋友,最多七八个。却没想到一道照面,他粗粗一扫,足有十多个——将近二十个陌生人。那麽多张面孔里,他只认得华璋,不由得步步跟着他,生怕被落下了,天又黑,他连回去的路都找不到。
这群人大多都是华璋的同学或同事,见他带了人来,理所当然地当作他的新男友,于是纷纷上来握手,好奇地问平秋,他们是什麽时候在一起的,怎麽保密工作做得这麽好,直到今天才带出来认人。
平秋闻言摆摆手:“我们就是朋友。”
华璋帮腔:“就是朋友,跨年夜无聊,一起出来露营看个烟花,不行?”
问话的朋友笑着锤他一下:“行啊,怎麽不行。人多热闹,我还巴不得你一次多带几个朋友来呢。”
但这不过是群体里加入新人时固定的问候,很快,篝火烧得旺盛,一群朋友闲聊的闲聊,吃饭的吃饭,甚至还有人带了乐器,吉他、提琴、手风琴,连萨克斯都从背包里取来。朋友鼓动着来一段,那人也不怯场,说来就来,看得坐在一边的平秋满脸好奇,眼睛都挪不开,都定在篝火旁那些陌生人的身上。他们背后是茫茫夜色,脚下是片片霓虹,他们这群人好似被裹在山间薄薄的雾里,自信,鲜活,还有些说不出的浪漫。
“你想试试吗?”华璋突然问。
“试什麽,他们那些吗?”平秋摇头,“我不会的,我对乐器一窍不通。”
“口风琴呢?”说着,华璋像是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管口风琴。他随意将琴身在衣服上蹭蹭,接着放到嘴边,轻轻呼吸,悠扬的口琴声很快引起身边朋友的注意。
他们都笑华璋玩突然袭击,但是多年的默契让他们合作无间,曲调渐渐重合,其余的朋友都跟着打起节拍来,更有的在随谱哼吟。平秋没有听过这首他们都熟悉的名曲,他看着华璋,又转过头看向不远处的山峦和城区,心头忽而泛起一阵酸意。说不清是什麽滋味,平秋只是很确定自己享受着这一会儿的惬意。
之后还有人随曲跳舞。是个挽着头发的年轻女人,面庞清丽秀美,也不嫌冷,猛地脱掉臃肿的大衣,她随意舒展的身体在篝火映照下显得玲珑而曼妙,一众的观众鼓掌吹哨,待她旋转站定后忙给她披上衣服。
也有其他节目,平秋旁观得津津有味,却见华璋忽然悄无声息地走远。他不放心地看一眼,然后跳下轿车后座,隔着几步的距离,跟在华璋身后。为防华璋不耐,平秋没有走近或叫住他。
反而是华璋先停步,转身招手。平秋走近,和他并肩而立。
望着远方的夜景,华璋问:“距离明年还剩最后二十分钟,你想做什麽?”
平秋略加思索:“等?”
“干等?等二十分钟?”
“不然呢,你有什麽建议?”
“没有。”
说罢,两人相视而笑。
之前活动有些冒汗,平秋把外套拉链往下松了松。这时感到少许寒意,他又把拉链往上拽,一直拽到最上面,凸起的前衣领压在他鼻尖,再折一折,折成中领式。
显而易见的,华璋也拿这即将迈入新年的最后二十分钟没辙,只是安安静静地站着。平秋不打扰他,两人默默等待着倒计时,身后不远处是朋友们或高或低的欢呼。
蓦然间,平秋想起那唯一一次他和徐修远一起度过的跨年夜。
大概恋人情浓时总爱幻想往后,平秋曾经计划过明年的跨年夜,后年的跨年夜。看似贪心,但他的愿望又极其简单,只是希望到那时候,他们还是可以两个人坐在一起吃顿晚饭,在城市的某处角落仰望着一年结尾的倒计时,许愿明年还能一起度过,就这麽简单。
徐修远也笑过他的愿望单薄而普通,提议他们明年跨年可以去露营地过夜,搭一个帐篷,如果平秋想要,他们还可以躲进树林——平秋听得脸颊涨红,捂住徐修远的嘴就不肯让他往下说了,还反驳他说没有人会大冬天的上山露营,结果肯定不是冻得感冒就是发烧,何苦来的。徐修远不在乎平秋打破气氛,就抱着他,说自己只是喜欢和他藏在一个小小的帐篷里,只要挨得紧紧的,也不会觉得有多冷——
“最后一分钟了。”
纷乱的思绪被打断,平秋欲盖弥彰地摸了摸耳朵,随华璋看向他腕间的电子表。时间在跳闪,从六十秒流逝至三十秒,然后是二十秒,十秒。
最后十个数,华璋轻声念着,平秋的心跳跟着提速。最后的三秒钟,他不由自主地念出声来。时间跳到最后一秒,平秋看向华璋,与他同时道。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须臾间的晃神,背后突然腾起烟火绽放的爆炸声。平秋立刻转头,在后方的黑色天幕下望见那簇盛开的烟火,那麽绚烂而璀璨,直叫他心头一震。
这还不算,华璋那群朋友居然自己也带了些焰火棒和电光花,只是数量分不齐,几盒看着是多,但分摊到各人手里,每个人最多拿两根。
华璋先点的焰火棒,再给平秋对上。一声轻微的爆炸声后,电光花噼里啪啦地燃烧。平秋甩起那两根焰火棒,光亮映着他的脸,华璋第一次发现原来他也可以笑得那麽开心。
回家路上,平秋仍然兴头不减。他很少有这麽话多的时候,给华璋讲他小时候家乡过年的习俗,春节时候家乡的盛景,还讲他小时候很胆小,最大胆的一次得数有次大年夜,被朋友拉着去镇上一家杂货铺门口扔炮。他们一口气扔了两盒,炸得住在二楼的杂货铺老板都探出窗来骂他们小棺材。
至于为什麽要扔那家店,大概是因为那家杂货铺的老板手脚不干净,店里来了年轻学生,不管男女,总要以各种借口来动手动脚。平秋那时没有什麽保护意识,只是心里反胃,而那次报复是他少年时期少数的反叛时刻,现在说起来却有些陌生了,仿若隔世。
不管不顾地乱说一气,直说得有些口干才停,平秋习惯性看眼窗外,猛然意识到已经抵达目的地。华璋还是把车停在路口,也不阻止平秋说得眉飞色舞,好似很有兴趣似的,就这样含笑听着他说话。
平秋惭愧极了:“我是不是话太多了。”
华璋还是笑:“不会,我觉得你这样很有意思。”
“……”平秋更加难为情了,匆匆告别华璋,下车关门前还弯腰向他道谢。
边往前走,边拍拍脸颊做清醒,平秋懊悔自己刚才反应夸张,不过是玩了一次焰火棒,居然就不顾华璋的想法,和他咕噜咕噜说了这麽多的废话。
还没走多远,听到背后传来关车门和锁车的声响,平秋转过头,只见华璋小跑走来,对他道:“一起走走吧?新年第一天,从散步开始。”
“你不休息吗?”
“不要扫兴,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