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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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污- 第1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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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袍滚滚,君上与顾茫一前一后沿着小径拾级而上。
  时光镜中,墨熄的追踪到这里就断了,但是这一次不一样,这一次浓雾次第排开,凄迷变幻,他终于看到了顾茫和君上当年究竟是去战魂山看了些什么——
  君上和顾茫来到了战魂山禁地的结界前,君上抬手割破了自己的掌心,将鲜血抹在了结界光阵上。血液顷刻就被法阵吸收,有个空濛得仿佛从大地深处传来的声音隆隆响起:“燕然勒功书青笔。”
  君上答道:“草野英冢有旧铭。”
  燕然勒功书青笔,草野英冢有旧铭。
  这一句简简单单的对诗,何不是顾茫一生的梦想?顾茫一听到这段对答,眼圈便蓦地红了。而君上见他如此,叹了口气,拍了拍顾茫的肩,轻声道:“这里不会再有别人了,把斗篷除了吧。”
  顾茫于是抬起手,将斗篷的束绳解开了。
  ——那斗篷遮掩之下的,原来,是一件白底玄边的军礼服丧衣……
  “走吧。”
  他们穿过结界屏障,进了战魂山禁地。
  饶是墨熄之前心中已有猜测与准备,但是真的瞧见其中景象时,墨熄的心依旧像是被重重擂了一击。
  整一战魂禁地,半个山麓坡头,俱是一座座林立的青冢坟碑,那些碑上有的已经斫刻了名字,描摹上了细致的金漆,有的还什么也没有写。但满山遍野的一大片,汇聚在一起,像是冥间的草莽英魂回来了,热热闹闹地聚首山巅。
  顾茫怔了好久,而后他像是不敢踩碎一场好梦似的,小心翼翼地往前行了几步。慢慢的,他的小心翼翼变成了跌跌撞撞,他蹒跚地走近去,当他看到第一座墓碑上的铭字时,他的眼泪一下子便夺眶而出。
  “……”
  他抬起手,抚摸着墓碑上金光熠熠的铭文,眼泪顺着脸庞潸然滑落。
  “回家了……”
  然后他跪了下来,他的喉间慢慢地透出哽咽,他不无悲戚地蜷跪在那未竟的墓葬群碑前,一次又一次地,在向那七万个被他遗落在凤鸣山的袍泽叩首。
  “回家了……”
  君上立在他身边,半晌,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这座禁地,是孤向你兑现的第一个承诺。七万座墓碑,每一个名字都是孤亲自斫刻的,每一座坟茔都是孤亲手立下的。顾帅,有你与孤一同筹谋,孤会信总有一天,战魂山禁地将不再是禁地。”
  顾茫没有再吭声,他穿着军礼丧服,白麻束着发髻,哽咽着,一拜,又一拜。
  他眼里再没有活人了,他眼里只有他那些离散故去的兄弟。君上见他如此,也不再叨扰他,只陪在旁边看着。
  过了很久,顾茫踉跄地站起来,他双手合十,在墓前又拜了拜,手贴着额心,喃喃低语着什么。
  君上问道:“你还有什么想要孤做的吗?”
  顾茫闭上眼睛,良久之后,他眼眶湿润道:“……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有三件事,想要恳请君上允准。”
  “你说。”
  顾茫的指尖摩挲着墓碑上的金书,一路滑落。
  “……第一件事,如果我真的回不来……请君上不要在战魂山上替我立碑立冢。我此去燎国为探,注定满手沾染同袍鲜血,无论是否被迫,是否有隐衷,杀了的人就是杀了,我无颜再与他们同葬。”
  君上似乎被他的说法弄得很是不安,他道:“但是——”
  “请您听我说完。”
  “……”
  “第二件事,羲和君秉性纯善,他为勋贵,却与我私交甚厚,早已开罪了无数遗老元勋。我叛之后,他必然不信,甚至会有偏激忤逆之举,请君上无论如何都别将真相诉诸于他,也请君上谅其心哀,莫要追责。”
  墨熄听到这里,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他情不自禁地上前,看着幻境里那个军服挺拔,神情肃穆的顾茫,喃喃道:“顾茫……”
  八年前的顾茫的倒影什么也听不到,他立在料峭的山风里,衣袂飘飞,他不是去赴死,但是胜似赴死,而此刻他在与君上桩桩件件交代着自己的身后事。
  “其三。”
  说完这两个字,顾茫却沉默了。
  他垂下眼帘,抬手看着自己的双掌,良久后,他轻声说:“……其三,我想趁着我的手还干净,为他们吹一曲招魂歌。”
  “但是君上,我只有一把上不得台面的小唢呐。您能借我一用您的神武吗?”
  他说罢抬起头来,清风吹拂着他细碎的额发,他在月光下,渴求地看向君上。
  重华的招魂曲赠予英烈,往往有礼官用神武唱奏,但顾茫是绝不可能盼得到礼官来告慰他的兄弟了,他唯一能求的认可,只能来自于眼前的这个男人。
  “君心赤诚如此,孤又有何不允?”君上说罢,掌心里浮现出了一柄碧竹箫。将碧竹箫递给了顾茫。
  顾茫谢过了,双手接过洞箫。他举目望去,像是要把战魂山的这七万座墓碑一一一铭刻到心里。明月松隐之下,他将竹箫贴上了唇,阖目吹响。
  “昔有儿郎抱剑去,碧血沉沙骨难还,此骸去岁仍玉貌,此躯昨夜曾笑谈。君遗丹心我相照,君余浩气我将传,英魂重返故里日,人间无处不青山……”
  一曲终了。
  顾茫放下竹箫,眼眸湿润。
  他转头把洞箫还给君上,重新在碑林前跪落。沉默几许,他低着头,小声哽咽道:“君上,我很快就要走啦,不知道回不回得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顾卿……”
  “我不在的时候,请您来替我多看看他们……不用焚太多的冥纸金箔,只要……只要多带几壶好酒,多捎几样小菜。”他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他们跟着我的时候,军饷一直都不太够,看着其他军队的配给,时常跟我开玩笑,跟我说……”
  额头抵上冰冷的石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跌落。
  “说他们饿了……想好好地吃一顿饭。”
  君上:“……”
  “这些年虽然我不说,但是我都听得到,总有人说我们想要夺权……想要翻天……贪得无厌,狼子野心……”顾茫缓缓地仰起头,“可是君上你知道吗?他们这些人最大的狼子野心,其实只是想吃上一顿饱饭而已……”
  幻境里的君上佩着覆面,没有人知道当时他听到这句话时的神情究竟是怎么样的。
  然而墨熄却可以看到此刻的君上,饶是这么多年过去,当他再一次听顾茫说这一句话时,君上的眼神仍是痛苦黯淡了下去。
  “替我多来看看他们吧,多给他们带些粮饷。”
  君上道:“……顾卿放心,孤一定做到。”
  “还可以有酒吗?”
  “孤会把重华最好的酒都给你的人带来。”
  “烧刀子就好了,他们穷惯了,要是太好的酒,他们舍不得喝。”
  “……好。”
  顾茫便再也没有要求了。
  他跪在山林之间,仰头呆呆望着他成了碑的兄弟们,良久也没有动弹。
  幻境中的君上轻轻叹了口气,抬起手,却并没有将碧竹箫化散,而是重贴到自己唇边,也吹了一曲招魂乐。
  洞箫悠悠,月白风清,便在这悲戚又庄穆的曲声中,战魂山的一切渺去了。
  所有的迷雾与幻境都在此刻消弭散尽,可那饱含着深情的竹箫之声却仿佛穿过了真实与虚幻,从八年前的战魂山麓传来。
  迷雾淡去,余音却绕梁不散。
  良久后,朱雀台上,君上重新将那一枚天珠整顿好,而后仰望着云间皎月,轻声道:“火球儿。”
  “……”
  “这八年,孤时时刻刻佩戴着这手钏,守着这个秘密。每当孤坚持不下去了,孤都会化出这段记忆,再看上一遍。”
  “每看一次,孤就会再深记一遍,这一条路,不是孤一个人在走,也不是为了孤一个人在走。八年了,日日夜夜孤都不曾忘记、不敢忘记。”
  君上抬手抚着腕上天珠,轻声道。
  “孤非铁石之心,只因是……人在九重,如在囹圄……”说到最后,音已哽咽,“其实孤又何曾不知孤愧对顾卿……愧对于你呢……”
  再也无人说话了,庭边老树啁啾蝉夜鸣。
  朱雀殿露台,墨熄与君上默然相望,已俱是神情怆然,泪湿眼眶。


第131章 家
  墨熄回府后; 连续闭关了三日。
  人们对之前发生的事情诸多揣测,众说纷纭; 大家都好奇墨熄那天去王城里究竟和君上发生了怎样的对话,以至于他铸下了这么大的过错,君上居然不对他加以惩罚,只是让他禁足三天; 如此草草了之。
  可真相却无人能够知晓。
  这三日间; 姜拂黎一直也没有离开羲和府,顾茫的伤势太重了; 他得闭门替他疗伤,众人屏退,谁也不能靠近疗房。
  第三天。
  阳光透过窗棂照入,随着时辰的推移; 墨黑的影子在地上缓缓流照,墨熄坐在檀木书桌前,看着面前的一叠书信。
  这叠书信在这几日里已经被墨熄翻看了无数遍了。它们是这些年来; 顾茫从燎国给君上送来的线报; 一直以来都被君上随身带在乾坤囊里。
  五年间,厚厚的一沓,最早的信纸早已墨渍褪色,最晚的也已边缘泛黄。
  唯一不变的是上面的行书; 那是墨熄再是熟稔不过的字迹; 笔势微倾,有些潦草; 撇捺的末梢习惯性地微微打着卷。
  “君上,我已入燎,燎国国师戒心甚高,日前与我稍有为难。然如今诸事皆安,无需挂念。问君上安。”
  “君上,燎筹谋秋收之后攻举重华北境澜城,澜城百姓众多,望君上多加恤民,早作备防。”
  “君上,我随燎师驻扎天荡山,如今我为燎帅,战场厮杀不可避免。七日后攻打澜城,将与重华同袍兵戈相向,此属无奈之举,顾某先行谢罪,顿首跪拜。”
  其中甚至还有一封洞庭水战之后,顾茫修予君上的信函。
  那封信的字迹比之前任何一封都要潦草,甚至笔锋有些颤抖,似乎写它的时候顾茫正因情绪激动而无法做到冷静地将那一笔一划写的工整,透过那封信的字就能看到他当时的心焦——
  “心口一刀情非得已,实在乃是墨帅太过天真固执,万望君上好生关照。另外顾某尚有一请,我与墨帅兄弟情深,恐怕以后再也不可与墨帅对阵……”
  墨熄每次看到这里,都会忍不住试想顾茫写这封信时的心情,到最后,只觉得太痛太痛,无法自宽。
  一封一封翻过去,除了禀奏燎国军情,陈奏黑魔法术之外,最常看见的就是顾茫在信中禀知自己一战之后,杀了多少人,毁了多少城。与其说是向君上在谢罪,不如说他是在算一笔人命帐。
  到了第五年。
  顾茫忽然不再细算了。大概他也终于知道,不论自己怎么算,怎么数,那些人都已确确实实死在了他手下,他并不能够挽回什么。
  他只在每一封信的结尾处,落款署名的地方,写下一个小小的“罪臣顾茫,顿首再拜”。
  墨熄抚摸着那蜷缩在角落里的字迹,罪臣顾茫……他抚摸着抚摸着,泪水就这样流了下来,滴在那自卑自责极了的四个字上。
  再翻到最后一封信。
  那封信上,顾茫写了简简单单的几行字,道清了君上为何非要将他拿作黑魔试炼的缘由。
  顾茫写道:“五年前我初入燎国,燎重淬我身,倾注狼血,斫刻黑魔法咒于我骨殖之上。然这五年前,我心智渐乱,变得越来越不受控制。我已能觉察到燎国将行之意图,他们应当会在不久之后,将我神识分离,记忆毁坏,而后作为议和之礼送回重华。顾某微尘之身,此一躯血污沾尽,君上无需为我费心疗治。若君上当真怜我所受之苦,请将我收归天牢,剖析试炼,以求早得法门以破燎国黑魔之道。如此,余愿已足。”
  信的末尾,依然是那一行卑谦至极的小字。
  ——
  罪臣顾茫,顿首再拜。
  朱雀殿里,君上最后的话犹在耳边:“火球儿,你知道孤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是什么滋味吗?”
  “五年前的第一封信,他告诉孤,燎国对他稍有为难,但诸事已经安定,让孤不必挂心。可是五年之后,他觉察到了燎国接下来可能对他做的事情,这才把当年的真相说了出来,原来他曾说的‘稍有为难’,竟是重淬身躯,黑魔刻骨。”
  “现在你明白了吗?燎国之所以把他送回来,是因为顾茫身体里的魔咒和妖血压不住了,谁也不知道等顾茫的神识被黑魔完全吞噬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也不敢对这具异变魔躯妄下杀手,所以他们才将他遣回了重华。”
  君上顿了顿,复又道。
  “火球儿,孤别无选择,黑魔试炼纵然残忍,但这也是孤唯一能够想到的,或许可以解救他的方法,否则,待到顾茫体内魔息爆发的那一天,重华也好,顾茫也好,就都将变得无可挽回……”
  虚掩着的门被笃笃敲响,墨熄蓦然从困苦的回忆里回神,他抬手迅速拭去了未干的泪痕,将书信收好,而后道:“进。”
  李微进来了。
  这几日也只有他能够进到这个房间而不被赶出去。李微道:“主上,好消息!人已经救过来了!”
  墨熄一怔,旋即起身就想往外跑。李微忙道:“他还在睡,姜药师吩咐了目下千万不能去吵醒他。另外姜药师在后院等您,说有事要与您细说。”
  羲和府的后院荷花池边,姜拂黎倚着亭柱坐着。他看着满池荷花馥郁盛开,眼底流淌着一些教旁人无法琢磨的光影色泽。他似乎是在思考着某些令他自己倍感困惑的东西,眉尖微微低蹙,薄唇亦是紧抿。
  墨熄走过曲廊小径,来到他身旁:“姜药师。”
  不知是三日的疗愈实在太累,还是别的什么缘由,姜拂黎难得地没有立刻回神,而是兀自望着莲池内游曳的池鱼发怔。
  “……姜药师?”
  唤了第二遍,姜拂黎才如梦初醒似的缓过来:“哦,是你。你来了。”
  此刻墨熄心中只有顾茫一人,所以他并未留心姜拂黎的异状,而是问道:“我师兄他怎么样?”
  姜拂黎道:“稍有些复杂,你也不用太过紧张,你坐下来,我讲给你听。”
  墨熄实在坐立不安,但姜拂黎一副你不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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