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非圣贤,孰能毫无怨怼。
胸腔里的那些愤懑,那些曾经被理智所禁锢的不甘在魔气的催化下变得如此强烈。
顾茫狠狠一击将墨熄抵住,紧盯着墨熄的脸,却辨不出眼前的人。他已然沉溺在了自己的痛苦与疯魔之中,脑颅里乱作了一团。
黑魔之息萦绕着他那具伤痕累累的身躯,释放得越来越鲜明,越来越强烈。魔痕也从他的心腔处不住地扩散,蔓延到手臂、脖颈……甚至眼睑之下。
“顾茫……”墨熄在不伤到他的情况,竭力将他那痉挛的手微松开,“你看清楚……是……咳咳,是我……!”
到底怎么回事?
那个刺客没有将人刺杀,但他显然是对顾茫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以至于击溃了顾茫的精神力,让他崩溃成了现在这样。
……到底是……说了……什么?!
砰地钝响,墨熄闷哼一声,被顾茫猛地抵按在了墙上。他身后飘摆的魔狼灵焰更明烈了,一双眼睛更是蓝的犹在发光。
那双眼睛里属于兽类的疯劲越来越强,而属于人的理智却越来越少,唯一弥漫不散的是莫大的痛楚,熏红着他的眼眶。
“为什么……我留不住陆展星……”
质问逐渐成了充满了煎熬自责的喃喃。
“为什么……会害得慕容怜……被人……刺杀……”
声音越来越混乱,越来越悲切。
“为什么……”
他几乎是绝望地低下头,肩膀微微发着抖。
“为什么……会逼得墨熄走了那一条路……是我在左右他的人生……是我……”
黑衣人冷酷的声嗓仿佛就萦绕在他耳畔,那诉诸于他的真相像是刀子剜入耳膜,贯入咽喉,一路往下,将心肝脾胃都搅得血肉模糊支离破碎。
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他魔痕布满的脸庞淌落,他身上的魔焰因那绝望和痛苦变得愈发炽烈。
那一具曾在风雨里也无限炽热的身躯,好像就要被这样撕裂,被这样吞没了。
自我在一点一点地消散,黑魔的咒印甚至已弥散到他的指尖。
顾茫哽咽道:“是我……一事无成……将你们……将你们都累作了盘上棋子……”
展星。
慕容。
墨熄……
顾茫崩溃地哀嗥着:“你为什么要让他立下天劫之誓啊……!!!”
墨熄蓦地一怔。
随即他的目光落在那些被击碎的载史玉简之上。
他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顾茫的恸哭声仿佛是从鲜血淋漓的喉管里撕扯出来的,困境中哀哀地低鸣着,犹如濒死的兽:“为什么要逼着他立下天劫之誓……为什么要害他到这一步……”
“我只是想让他过得好一些……我一直都希望他能过得好一些……”
“是我在害他……”
刚愎自用。
自作聪明。
什么路都没有给对方留下,什么真相都不肯让对方知道。
最后落得这样的境地。
顾茫,顾茫……你太聪明。
血从黑色的衣襟下透出,墨熄被意识沦丧的顾茫狠狠抵着,靠的太近了,那爆裂的黑魔之气就像是数以万计的尖锥刺入他的骨血里,将他凌迟,解围碎片。
可墨熄还是忍着剧痛,抵着魔气的重压,微微颤抖地将双手抬起来,一点一点地,最后——他捧住了顾茫已经浑然失了神的脸庞。
血腥气从喉咙里翻涌而上,他低头凝视着顾茫的眼睛,他似是想说什么,然而魔息对他的逼迫实在是太过强烈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用那战栗的指尖,轻轻地……
覆上了顾茫脖颈的莲花咒印。
——
“我会陪着你的。”
“我不在的时候,这个剑阵也会守护着你。”
“只要你需要我,只要你愿意告诉我,只要你可以相信我……你就唤我一声吧,师兄。”
“我一定会来到你身边。”
过往的承诺犹如风吹雪散,被强炽的魔焰烧灼成了劫灰。
顾茫的周身每一寸都笼着那样危险的魔息,离近一寸,痛便深一分。墨熄抚摸着他颈侧的咒印,皮肤相贴处,直接被灼得皮破血流,却还这样固执地不松手。
最后,墨熄抵着剧痛,犹如信任斩尽误解,宽恕折尽冤仇,纯净的魂灵穿过黑魔的诅咒——
他将顾茫紧紧拥到怀里。
他感到那具身躯在细密地颤抖,感到魔气几乎是在瞬息间浸染了他的五脏六腑。
可那又怎样呢。
他终是守了他的承诺,就像年少时他将上阵远行前答应过他的顾茫哥哥的那样,无论有多险阻,他都会回到他的身边。
他喜欢一个人,就是一辈子。
与血统无关,与身份无关,与时间无关。
他从来就没有欺骗过顾茫什么,而这一年,这一刻,或许顾茫终于能够相信——他的诺言,从年少青涩的那一天起,说出了口,便是一生一世的。
“是啊,天劫之誓。”墨熄沙哑地,在他耳边轻声说,“你看……师兄,我都已经笨成这样了,所以你能不能留着再看着我?”
“我用十年的时间,换你再看看我,不要让我再犯傻,你……”
轻轻的咳嗽间,已有血沫渗上唇角。
墨熄闭上眼睛,手掌抚上顾茫的后脑。所有人避而不及的恶魔。他视若珍宝,拥入怀中。
“你可愿意吗?”
顾茫大睁着眸,颤抖而混沌地看着他,眼神失焦。
须臾静默,忽然,两朵莲花剑阵在这一瞬间散开万丈光华,剑阵与剑阵交错着,却因不愿伤及彼此而散作了纷纷扬扬的荧光羽翼,在他们周围飘落。
强烈的蓝光之后,黑魔之气蓦地熄去了。
顾茫身周盘绕的魔纹咒印敛入了皮肤之下,泪水顺着他的脸庞潸然滑落,那水汽犹如洗去了他眸子里的混沌,瘴疠散去,剩下的是澄澈清明的湖蓝。
顾茫的眼睛逐渐恢复了神光,他轻轻地喃喃:“……墨……墨熄?”
墨熄还未说话,顾茫就哭了,他几乎是崩溃地:“……对不起,对不起……”
“我……我没有想要害你,我没有想要逼你……我真的……真的不知道你……就这样……就这样……”
他没有再说话下去,他已哽咽不成音。
“那可是十年啊……”
人的一生,又究竟有几个十年。
你为什么这么固执,就这样为了一个当时你以为早已背叛你的故人把你的人生献去。
墨熄拥抱着他,抚摸着他的头发,亲吻着他的发顶,低声道:“是。那可是十年。”他将他拥得那么紧,喑哑道,“所以啊……你要一直好好地。不然我就会很生气。我一生气……是不是就活得更短了?”
长睫毛相叠处,俱是湿润。
“为了多和我在一起,哪怕多一天也好,师兄,你要乖啊。”
顾茫已是泣不成声。
“不要魔化,不要自责,不要离开我。”
墨熄抬手,摩挲着,拭去他脸庞上的泪痕。
他血迹斑驳地拥着他,明明自己也受了那么重的伤,却还保护着他。他将下巴抵着顾茫的前额,湿红着眼眶,却仍浅笑着哄道:
“你要慢慢地,慢慢地……用余生与我守一个家。”
“好不好……”
第161章 魂传闻
墨熄将顾茫从疗房内带了出来。
秘密在一个人心中; 那叫秘密。在两个人之间,那叫契约。当第三个人知道的时候; 就成了把柄。
目睹了墨熄救顾茫这件事的人足有十余个; 虽然他们都是大内训练有素的顶尖暗卫; 但他们终究还是人。
这世上没有十几个人知道还不透风的秘密,于是羲和君冒着生命危险去营救一个叛徒的事情还是插了翅膀一般迅速传遍了整个重华城。原本坊间那些□□香艳的揣测就很多了,待到这个消息一来,许多之前持着谨慎保留态度的人,也都纷纷陷入了质疑当中。
“羲和君是疯了吗,为什么要替一个反贼做到这样的地步?”
“啊?你还不知道吗?其实他们俩之间的关系根本就没有那么简单。”
“我知道他们俩曾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但是——”
“出生入死的兄弟?你真该去听一听慕容烈是怎么说的,他可是王室宗亲; 他讲话多半是不会错的。真相保准让你惊得连嘴都合不拢!”
一时间满城风雨飘飖; 但墨熄却没有心情去管这些琐事。
尽管他及时赶到,将顾茫从彻底魔化的漩涡之中解救了出来,但那个神秘“刺客”将天劫之誓告诉了顾茫; 还是给原本就已经濒临崩溃边缘的人又一次精神上的重击。
顾茫的神识终于覆灭了。
就像姜拂黎曾经警告过的,顾茫如今的情况变得比刚刚被燎国送回来议和时还要差; 那时候顾茫虽然以为自己是一头野狼; 但至少还保留着不少生而为人的心念。
而再一次遭遇了创伤的顾茫; 却在苏醒后近乎丧失了全部的人情。
——
“燎国当初淬炼他; 原本就是想将他制成一具血肉之躯的兵刃,不需要他有什么想法,只要他能服从军令那就足够了。”
梦泽诊治完顾茫的病情; 站在羲和府的花园廊庑里,对神情憔悴的墨熄说道。
“不过想来当时燎国也是头一次做这种尝试,掌控的并不是很好。所以顾茫只是灵力发生了变动,魔气变得强大,除此之外,并没有立刻生出太多的异变。而当他后来出现狂暴的征兆,变得越来越不受燎国摆控之后,为了不被不可预知的危险波及,燎国选择了将他主宰记忆的两魄剜除,送回了我们重华。”
“如你所见,现在他已近发展到完全失控的地步了。除了还没有被最终吞噬,他差不多已经成了一个无法与人共情的……”
梦泽迟疑了一下,朱唇间的“怪物”两字浸润着,却始终无法说出口。
墨熄的神情太疲倦也太痛苦了。
她从小与他一起长大,认识他那么多年,真的极少见到他这样的脸。
廊庑外下着缠绵细雨,池中红蕖随风摇曳,一尾金鲤自宽大的荷叶之下摇曳而过,点起觳纹粼粼。
这沉寂之中,墨熄忽然低声说了一句:“但他还记得我。”
梦泽:“……”
“我带他从疗房出来之后,他昏睡了近两日,后来醒了,旁人与他说什么,他都淡淡的没有反应,但还记得我。”墨熄垂了眼帘,像是在对梦泽说话,又像是在宽慰自己,“我与他讲什么,他总是会理的。”
“那是因为他尚未全然被黑魔吞噬。他如今这个状况,记忆基本丧失,只有极少残余。”梦泽叹了口气道,“其实我并不知道他还能坚持多久。”
“墨大哥,姜药师之前也对你说过的,他的这一次崩溃,如果没有两魂回归,那便是无可逆转的死局。”
墨熄蓦地闭上眼睛。
雨点敲在屋瓦墙檐,太湖石面。他漆黑的眉宇低蹙着,挺拔的鼻梁下面,一双淡薄的嘴唇紧紧抿着。
若只是梦泽说无法可救也就算了,他至少还能怀有一线希望。可之前重华的第一药圣姜拂黎也早就提点过他同样的事情——
“除非找到顾茫那缺失的两魂,否则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
墨熄的指尖深陷入掌心里,忽然道:“九州大陆,会引魂之法的药修有哪几位?”
梦泽陡地一怔!
“墨大哥,难道你要……”
墨熄转过身来,对她说:“我想替他召回他缺失的那两魂。”
那种觉得无限荒唐的神情几乎无法掩饰地显露在了梦泽脸上,梦泽喃喃道:“那……那无疑是海底捞针,魂魄一旦溢散,便可能失落在任何一个地方。茫茫天地,哪怕会引魂之法,找起来也可能要花上十年二十年,历经无数苦难。又哪里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我知道。”墨熄负手望着珠帘一般垂落于檐瓦之前的雨幕,“要找到那两魂当然不易。”
顿了顿,嗓音沉和。
“但放下他不管更难。”
“……”
“从前所有人都觉得我家境落魄,注定永无出头之日,没有人愿意搭理我。我初入军营时,做什么都是一个人,一个人戍守,一个人探查,一个人吃饭。有一次陷入魔狼群中,染了一身毒血,我当时觉得没有谁会冒着危险来救我。因为我在重华一可亲之人也没有。”
梦泽闻言略有些尴尬,那时候墨熄实在是太年轻了,她与他的交集也并不深,此时听他讲起这段往事,竟有些不知如何宽慰,只得轻轻嗯了一声。
墨熄道:“是他来救的我。”
“没有考虑自己是否会被连累,没有考虑救回我之后是否能驱散魔气,没有在意我的身份和境遇。”
“梦泽。如今换成我,那也是一样的。无论有多难,无论结果如何,无论要花多久。”墨熄道,“只要他还活着一天,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我就不会回头。”
“直到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死去。”
苍白的院墙边翠竹轻摇,沐着风雨,发出湿润而萧瑟的簌簌声。
墨熄道出最后几个字来:“或是他恢复康健。”
梦泽瞧着眼前这个男人。其实这些日子城里风传的碎语闲言她都听到了不少,而作为离他最近的人之一,其实她心里比许多人都要清楚真相究竟如何,也清楚顾茫对墨熄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可正因如此,她才觉得墨熄实在太过于坚强。
明明怀中揣着一捧将熄的火,明明眼前是一条漆黑的路,明明得到的都是最为令人崩溃的消息,但墨熄都忍了下来。
她当药修许多年,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在面对困境时怯弱、绝望、退缩、失控的模样。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看过子女悲伤地放弃重病的爹娘,丈夫软懦地抛下羸弱的妻子……那些人或许是被逼到了死角里,所以只能低下头颅。
她不是他们,没有置身其中体会到这些人的生活苦楚,所以不想妄自评判他们的选择是对是错,是自私是凉薄。
但她到底还是在看惯人情冷暖之后,会因为某一个人绝不向命数屈服的固执,而感到心弦颤动。
墨熄没有抱怨,没有苛责,没有任何的无理取闹或者崩溃失控。
尽管傻子都能看出他眉宇间压着的情绪太沉重,能够看得见他的指尖都在微微颤抖。可这个男人活得太清醒,对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