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唉,不谢……有什么可谢的呢。”
又是一阵默然。
忽然间——
“店家,烦请您再答一个问题。”
“仙长,我想冒昧问一句。”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慕容楚衣道:“您问。”
掌柜支吾且犹豫地道:“您……不会真的……就是楚、楚姑娘当年那个孩子……吧……”
“……”
“算、算了。唉,当我没问,当我没问。还是说说您的吧,您想问我什么?”
慕容楚衣静了一会儿,说道:“我想问的是,临安府这一片,是不是有许多人家会在孩童降生后不久,就于他们的肩膀上刺一些刺青图腾?”
听到这句话,墨熄的手微微一顿,不禁怔住。
“哦……越人好文身,确实是有这样的风俗,不过也不是所有越人都这么干。”
掌柜道:“其实这种习惯还是要看祖宗。具体的我也说不太清楚啦,听说就是很久之前,有些人家的老祖宗会供奉花神,认一种花当作是家族的辟邪象征,然后请当时的一位大修在自己手臂上落一个印记。比如供奉芍药的,就落一个芍药痕,供奉牡丹的,就落一个牡丹痕。”
墨熄的脸色愈听愈差,听到这里,几乎有些发白。
掌柜还道:“当时主持烙印的大修用的法术很精纯,这种印记不但落在了当时的那些信徒身上,还会被传承下去,他们的孩子也会于出生时自行带上这样的胎记。”
“不过因为那位大修施法的年岁实在太过久远,各家的印记其实都在慢慢淡去,有些效力不足的,其实已经看不太到了,估计再传个几代,这种胎记也就没有啦。”
“……”慕容楚衣静默片刻,问道,“那当年那户姓楚的人家……他们是否也有这一印记传承?”
掌柜想了想,答道:“有的。”
空气凝窒得可怕。
“是什么?”
“莲花。”
如同雷霆震心,耳目昏聩,墨熄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抬起眼来,隔着酒肆昏暗不定的烛光,看着对面顾茫浑然不知发生了何时的脸。
莲花……莲花……
过去的诸多碎片走马灯一般从墨熄胸臆中穿过:先望舒与临安姑娘的传闻,顾茫与慕容怜的不对盘,慕容楚衣与顾茫的些微相似之处……
最后一个清雅沉和的声音从他的记忆里响起,那是不久前,姜拂黎在医治顾茫的病症时曾对说过的——
“嗯?他肩上这个莲花瓣印……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
是慕容楚衣。
慕容楚衣一定曾因为什么原因请姜拂黎看过病,而被他瞧见了肩上的胎记烙印。
骨骼深处泛起层层寒意,真相像是倾世而落的汪洋之水,将墨熄整一个浸没其中,竟是呼吸不能。
他将眉眼深覆于掌心之中,背后泛起鸡皮疙瘩。慕容怜,慕容楚衣,先望舒,楚氏姐妹,顾茫……还有那个……还有那个顾茫曾经对他提及过的,当时他并不以为意的林姨。
所有人的关系都被这一根线缠绕着在他心里浮起,渐渐变得明朗,而因明朗而愈发变得可怖,整个人犹如置身冰水之中。
“墨熄?”
“……”
“墨熄!”
不知过了多久,才蓦地被顾茫担忧的问询声从纷乱的思绪中拽出来,墨熄猛地回神抬头,瞧见烛光下顾茫清秀的脸。
他出神地太久,隔壁慕容楚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辞别了,掌柜的也已慢慢地下了楼,挺着肥腻的肚子,拾掇好笑脸,重新招待入店的客人。
一切就像做了一场梦一样。
但墨熄知道不是的,这一切不是梦。
他曾在时光溯回中见过顾茫与陆展星最后的拜别,顾茫是如此地希望这一孑然之身能有亲眷相伴。
他又想到岳辰晴曾说,慕容楚衣一向独来独往,是个庙门口的弃婴,从来不知自己亲人是谁,是否尚在人世。
这两个人一冷一暖,一个热烈地希望着,一个默默地寻找着,看似全无交集,而原来……而原来……
墨熄颤抖地闭上眼睛。
“墨熄,你怎么了?”
“没什么……”半晌,墨熄微哑地低声道,声音里不知是忧还是喜。喜自不必说,忧则是因为顾茫如今已这个样子了,又哪里再受得了身世刺激,兄弟相认,更别说这样一来,岳家慕容家的那些烂账就也落到了顾茫头上。
他一时间心绪复杂,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抬手摸了摸顾茫的头,问道:“如果你……你在这世上还有至亲,你会高兴吗?”
顾茫困惑地:“那是什么?”
“是与你最亲近的人。”
“那就只有你了。”
“如果还有别人呢?”
“可是没有别人再与我亲了啊。”顾茫微微睁大眼睛,“如果有的话,他为什么不来找我?”
“他……”
墨熄沉默一会儿,最终道:“他会的。”
——
回到客栈,墨熄却是毫无睡意。
他立在窗前,看着窗外一轮月,万户瓦上霜,心中思虑万千。
当年作贱楚氏姐妹的那个贵胄,想来十有八九就是岳钧天。以慕容楚衣的个性,他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情来,那结果势必会使得岳家与慕容楚衣两败俱伤。
而如若想阻止慕容楚衣铤而走险去报仇,那么告诉他,在世上他还有一个血亲兄弟需要他,显然是最好的办法。
他对慕容楚衣的了解不算太多,但多少能看出来慕容楚衣也很想知道拥有一个“家”,究竟是什么滋味。在复仇的快意和与长久的温暖之间,他相信慕容楚衣会选择后者。
其实这样对谁都更好。
“墨熄。”
听到身后的动静,墨熄转过头,却发现不过是顾茫睡着之后的梦呓。
顾茫蜷在床上,薄被拉得很高,只露出了小半张脸,不知因梦到了什么而微微皱着眉头。
墨熄走到他身边,在床沿坐下。
他抬手,替顾茫将有些散乱的额发捋好,却见顾茫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墨熄嗓音温柔,低声道:“吵醒你了?”
顾茫困倦地摇了摇头,过了片刻,眯着那透蓝的眼睛,咕哝着:“我真的也有……哥哥吗……”
墨熄的手微微顿了一下,随即低低地“嗯”了一声。
“那他真的会来找我吗……”
“……会的。”
“他会喜欢我吗?”
“一定会的。”
顾茫轻轻哼了一声,皱着的眉头就慢慢地松开了,那眉目之间多少有了些松快与期待的意味。
长夜之中,墨熄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熟睡的样子,兀自思量盘桓着。就这样过了好久,他将顾茫的薄被捻好,而后起身,悄无声息地出了客栈的门,向城郊的陵葬墓地行去。
第166章 园之会
昏鸦嘲哳; 老树枯嶙。
有一个衣冠若雪的男子立在临安城郊的墓园里,站在其中一座低矮的青石小墓碑前。那墓碑平日里也没有太多人打理; 蒙着一层尘埃。上头的字斫刻的也非十分深刻; 缘脚的字迹多有磨损。
慕容楚衣安静地瞧着它——
石碑是酒香楼的老板好心给故亡人立的; 因此没有诸如“慈母”“爱妻”之类的任何名分,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楚涟之墓。
他是依着老板的指点寻来的,这是他兜兜转转三十年,第一次见到他的生母。
他曾经也怨过母亲薄情,将他弃于庙宇门口,心中也尝有怨怼,不明白她是有何种无奈才会冷血至此。
原来不是的。
慕容楚衣在楚涟的墓碑前缓缓跪坐下,抬起细长的手指; 抚过墓碑的薄尘。他想开口唤一声娘; 可是嘴唇动了动,却又发不出什么声音来。
他从来就没有唤过任何人阿娘,三十多年了; 陡然有一座坟可以让他念出这一个称呼,他却也不再能轻易说得出口了。
明明只是那么简单的一个字。
就跟尖刺似的鲠在他的咽喉口; 令他感到疼痛与酸涩; 却独不能成声。
他缓了一会儿; 闭了闭眼睛; 而后指尖凝上灵力,慢慢地从楚涟之墓这四个字上描摹过去。石粉簌簌落下,墓碑上浅淡的痕迹重新变得深刻; 就好像一笔一划地斫刻在了他心里——
楚涟之墓。
原来她叫这个名字。
楚涟的坟墓旁是另一座更古旧的碑,没有名字,是老板为感当年一饭之恩,给被杀害的楚公立的冢。只是生怕官家发现,所以连字也不敢题,只在墓碑上雕绘了一朵小小的莲花。
慕容楚衣抬起手,隔着尘埃不染的白衣,触及自己的胳膊左臂。
他一直希望自己有个家。
这个墓园里的这两块碑,便是他苦寻的结果。冰冷得厉害。
他不是没想过要去寻找掌柜说的当年那个幸存的幼子,但得知人家妻儿环绕,家庭美满时,他又觉得自己的出现大概就又会像他在岳家一样,是一个极度尴尬的位置。别人的生活已经很饱满了,他无需多余再添上一笔。
他在墓碑前跪坐下,一向清明的思绪混乱得厉害。恨、怨、不甘、怅然、痛苦,心口像是要被这些感情撑裂,什么也想不清楚,最后只怔忡地坐着。
月明星稀,枯藤昏鸦。
他抬手再去碰他的母亲——触手只是冰冷的碑。他寻到的家也是冷的。
“当初他们一家根本不是什么举家搬迁,而是被王都的某个达官贵人看上了,强掳了那俩闺女过去。楚公护女心切,便被他们杀害,幺儿也丢在草垛里自生自灭。”
“慌乱逃亡间,楚姑娘跌落陡坡,掉入了五毒渊。”
“我在临安城郊,就……就寻到了楚家爹爹的尸体,身首分离——”
方才听到的一字一句仿佛诅咒般在他耳中回荡。慕容楚衣陡地恨生,他起身,掌心中陡然聚起一团光焰。
忽然身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
有人在他之后不远的地方停下,沉和的声线,低低唤了他一声:“慕容先生。”
慕容楚衣蓦地回头,眼神如电,厉声道:“谁?!”
墨熄立在两排碑冢之间,与他不远不近地相望着。
慕容楚衣微微眯起眼睛:“……怎么是你?”
“我今天黄昏的时候,也在酒香楼。”
慕容楚衣的神情一下子便锋锐起来。他本就是十分凌厉的相貌,此时戒备森然,眼含威胁,就比平日显得更加难以接近。
“你听到了——”
“我听到了。”
掌心中金光暴起,瞬间变成一柄吹毛断发的长剑,慕容楚衣剑眉低蹙,废话不说抬手一挥,霎时一道剑气光焰照着墨熄劈落。
却被墨熄撑开结界,挡在了界外。
金色的剑芒与红色的结界相撞,火花爆溅间,墨熄望着他,说了一句:“慕容,我不是来与你打架的,我也不是站在岳钧天身边的人。如果我是,我就没有必要出现在你眼前。”
慕容楚衣一击未中,拂袖收起攻击,持剑于前,神情饱含戒意。
“那你来做什么。”慕容楚衣危险地眯着凤眼,“替岳钧天求情?”
“你应当知道我一向与他不睦。”
“……”
“他与我同朝那么多年,我不曾与他结党,不曾与他有私交,甚至不曾说过几句话。这些你不会不清楚。”
慕容楚衣没有说话,但剑身上流窜的嘶嘶灵流多少熄下去了一些。
过了一会儿,慕容楚衣挽剑于后,但依旧神情紧绷,他盯着墨熄,说道:“岳钧天昏聩无道,鱼肉封地那么多年,致使别人家破人亡,这一笔帐,我必须与他清算。”
墨熄点头道:“如果我是你,我也会那么想。”
慕容楚衣道:“那你拦着我的路做什么。”
墨熄问:“不拦着你,你就立刻去找岳钧天兴师问罪了,手刃仇敌了?”
慕容楚衣厉声道:“不行么?”
“你这样报了私仇,你母亲也好,你祖父也罢,能得到什么公道?慕容,你清楚最应当做的是将此事报于君上,岳钧天一己私欲伤及封地百姓,已属失德,事后隐瞒,又属欺君。那是两重大罪,君上不会纵容姑息。”
慕容楚衣红着眼眶瞪着他:“不会纵容姑息那会怎么样。会处他极刑?要他狗命?都不会。只会不痛不痒地罚上一罚,从此以后血债深仇一笔勾销。你以为我想不到。”
“另外,你也别和我说什么君上会按律法处置,”慕容楚衣冰冷道,“岳钧天强辱我生母的时候,律法在哪里?他杀害我家人的时候,律法在哪里?他做这些的时候没有半点律法的约束,到了我,我就得按着规矩走,是不是?”
墨熄望着他,半晌道:“好。”
“如果你不愿听我的,执意要去手刃报仇,你去吧。”说着往旁边一让,“我不拦你。”
“……”
“但是慕容,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
“岳钧天死了,你的仇是报了。但你一定也会被处以极刑。你或许觉得自己牺牲一些无所谓,可是岳辰晴呢?”
“对于岳辰晴而言,不管岳钧天再是令人不齿,那都是他的父亲。而你一直都是他敬仰的四舅。你杀了他父亲,然后你也因为这个原因被收押入狱,秋后问斩。你觉得岳辰晴会变成什么模样。”
慕容楚衣的眼神微黯,良久之后,他低沉道:“我从未将岳辰晴视作自己的外甥。他高兴还是痛苦,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是么。这么无情。”墨熄道,“那你在蝙蝠岛,又为何要冒着自己生命的危险,去救他性命。”
“我——”
墨熄道:“你和岳钧天私仇了断,岳家内乱崩散,岳辰晴的日子绝不会好过。更何况除此之外……”
他顿了一下。
“除了岳辰晴之外,还有另一个人不希望你刀尖舔血。”
“你是说楚家当年那个幸存的小儿?”慕容楚衣抬眼道,“那你是想错了。他有妻有子,日子过得平静,我并无意去打破他的生活。我刀尖舔血不舔血,杀不杀岳钧天,都与他没有干系。”
“不。”墨熄却道,“我说的是另一个人。”
“……”慕容楚衣微有不解地看着他。
墨熄看了一眼墓碑,说道:“楚涟前辈的妹妹,当年被先望舒君救下。如今她虽已不在了,但她于这世上留了一个孩子。也就是你的表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