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民间由于宁王及军制改革一事,废除内阁的呼声越来越高。
一时间赵家内忧外患,已成众矢之的。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到最后连百姓都看出了苗头的时候,无论是内阁亦或是赵家,都摇摇欲坠。
永历三年四月,常平被赐死。
赵嫣伸在后宫中的手也被就此斩断。
常平饮下的鸩酒是宣帝亲自倒的。
十七岁的宣帝此时已经有了青年的模样,内阁将要从他手中废除,朝政大权若尽握在手中,他将成为旷世的明主,在史书上同大楚开国帝王相媲美。
内阁倒下的那一刻,宣帝将真正成为君临天下的万乘之尊。
当年被赵嫣逼仄在角落中的阴鸷少年用他自己的方式重新夺回了一切。
现在亲自为他这伺候多年的老太监臻这一杯毒酒。
常平很久以前便被划为了赵嫣一党。
世人说是,那便是吧。
其实不过是两个可怜人之间的惺惺相惜的一点照顾罢了。
常平这一生见过许多人,或帝王将相,或名士高僧。
有人不肯摧眉折腰事权贵,遂入山中归隐,也有人一身的脊梁被打断,便再也不曾直起来。
而有的人入世是为了救世,打断自己的脊梁不是为了弯腰。
历朝历代真正救国的往往是后者。
常平手中的耳目遍布后宫乃至多位辅政大臣。
这是先帝的馈赠,而这些耳目均为赵嫣所用,如今也终被一一拔除。
丹砂是常平当初眼睁睁看着赵嫣服下的,心中便总觉得有愧。
于是先帝的起居注缺失的那几页,他并没有如先帝所言烧成灰,而是掩藏在了云光殿的匾后。
他对先帝的忠心让他到死都不能说出当年的事,为赵嫣留着一线虚无缥缈的生机已是仁至义尽。
常平一口饮尽了毒酒,人软在了地上,抓着帝王的袍摆,道,“陛下,老奴这一生孤苦,请陛下在老奴死后,将老奴的尸体焚成灰烬,撒在西北的土地上吧。”
楚钰冷漠的看着常平,终于道,“好。”
常平低声咳嗽了两声,猩红的血泛出了喉间。
在人世的最后一眼,他看到了帝王身边顶替他的,是帝王亲自提拔上来的,一个曾经他视为蝼蚁的小监。
如今竟也成大总管了。
世事无常,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
常平笑了两声,在这他伺候了先帝一辈子的云光殿中断了呼吸。
云光殿正中的匾额上书正大光明四字,一卷泛黄的书页静悄悄的掩藏其中。
或许得见天日,或许终将为尘埃所覆。
第六十三章
赵嫣立在赵夫人的墓前,认真擦拭干净了碑上的灰。
濛濛细雨打湿了发,乌黑的发浸透在了光洁雪白的脸颊上,眼底微泛着青色。
身后是蜿蜒的山路和被雨湿透的野草。
“王家的远亲,可有妥善安排?”
他指的是王石。
阿祥立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道,“那些银钱和铺子,够普通人过一辈子了。”
赵嫣点头,对阿祥道,“过个两三日,你把赵家的下人能遣散的都遣散了吧,遣散不走的,就逐出府中。”
“大人!”
赵嫣瞧着母亲的墓碑,冷声呵斥,“现在连你也不听我的话了?”
阿祥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家中尚有妻小,赵家百多口人便是百多张嘴,自赵嫣送走了赵东阳和平安,外头又有些传言和风声,不免人心惶惶。
如今连赵家的下人也要遣散,只怕赵家已经危如累卵。
他在赵家很多年,见惯赵家风光正盛,钟鸣鼎食的模样,一夕间人走茶凉竟也有些揪心。
外人如何他这样大字不识的汉子不懂。
他只知道赵嫣从未苛待过赵家的下人。
阿祥跪了下来,赵嫣摇头道,“你家中有妻小,也该多替他们考量。”
天际的孤雁哀凄的叫声穿云而来。
赵嫣怔怔瞧着天际翻涌的云海,眼中似有惋惜和悲叹。
“原来大人在这里。”
赵嫣回头一看,见一年轻男子身着青衫,靴底尽是春泥,朦胧的雨中透出细长的眉目,立在此地已不知多长时间。
刘燕卿行至赵嫣身边,替他撑起了伞,他这样的动作显得熟稔,仿佛曾经做过千百次,“我得了消息赶到赵家,下人说大人来了此处。宫里出事了。”
赵嫣看了眼阿祥,阿祥站了起来,退到了一侧。
于是荒山旷野中只剩下了这二人。
一人撑着伞,一人静静伫立,雨湿透了坟冢和青山。
“何事?”
“常平死了,被挫骨扬灰。”
赵嫣眼中似有沉痛,却转瞬即逝,为一片淡漠所覆。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这大总管的位置早晚要给别人腾出来。如今挫骨扬灰,倒省的别人鞭尸。”
不过都是可怜人罢了。
刘燕卿静静看着赵嫣。
乌黑的发,雪白的面颊,微微泛白的唇。
一双漂亮的眼睛仿佛在日渐枯涸与荒芜,年轻的皮相下似乎住进了暮年的老人。
赵嫣忽然话锋一转,仿佛在说着一件极为平常的事,“内阁走到今天这样四分五裂的地步,有你的功劳。”
刘燕卿眉毛一扬,颇有些意外,却也没有被拆穿的窘迫,“大人如何知道的?”
赵嫣道,“你做事还不够小心。只是我想了很久都没有想明白你背叛我的理由。”
刘燕卿唇上便又泛起来慵懒笑意来,“大人,我同样也没有想明白你明知我暗中的手段,却不阻止的缘由。”
赵嫣定定的瞧着刘燕卿,“你无需明白。”
刘燕卿撑伞而立,丹凤眼眯了起来,“大人也无需明白。”
他二人如今分立楚河汉界的两边,却仍像是在曾经的江船上谈天。
赵嫣不懂刘燕卿。
刘燕卿也不懂赵嫣。
赵嫣立在母亲的墓前,墓前的花枝开了。
花蕊被雨打落在碑前。
赵夫人生前最喜桃花,赵嫣便在她墓前栽了桃花树。
桃花树被风声拂过,仿佛能化作曾经那一道婀娜的影子。
返程的路上,刘家的马车跟在赵家的马车身后。
中途经过官道,四处皆是市井人声。
赵家的马车被突然蹿出来举着糖葫芦的孩童惊了马。
阿祥勒停了马便一跃而下查看那个孩子的伤势。
那孩童八九岁的模样,似乎将从学堂出来,盯着马车上的赵字仿佛看见了修罗恶煞,手中的糖葫芦散了一地,小脸白津津一片,怯生生的,眼泪不住的流,恐惧的连话都说不出。
他在害怕,冲撞了赵家的马车会不会被残忍的杀害。
刘燕卿挑开了马车上的帷布,只看到阿祥见那孩子无事后将人放下来,那孩子便连滚带爬的扑了一身尘土,一瘸一拐不见踪迹。
周围的百姓俨然对赵家的马车已经避如蛇蝎。
赵嫣是否知道,宁王的坟前已经有了他长跪不起的雕像。
刘燕卿没有听到赵家的马车里有分毫的动静。
安静且沉默,像一具装着尸体的棺木。
第六十四章
西北邺城的杀伐还未曾结束。
天似穹庐,穹庐下有马声嘶鸣。
边关的将士们吃的是野菜粗粮,穿着因搏杀而陈旧的战袍,被日光曝晒的的皮肤像西北干裂的土地。
长烟落日,荒草凄凄,黄沙于孤城掩埋累累的白骨。
人总是要死的。
为国捐躯好过苟且偷生。
西北军一路追击突厥的残部已有数日,茫茫征途风餐露宿。
军旗猎猎,没有人回头,只有嘹亮的号角响彻大漠和草原。
这一场仗从深冬至来年未有停歇。
突厥人节节败退,西北军士气正高。
若不出意外,最晚拖至十月底,必将捣毁突厥人的老窝。
夕阳西下,楚钦骑着他的战马,眼风遥遥掠过京城的方向,似藏情思。
风拂过荒山旷野,马蹄踏碎了来时路。
天际乌云涌动着遮蔽夕阳,要变天了。
永历三年六月。
朝廷下了一道诏书,上面罗列了内阁首辅赵嫣的种种罪行。
纵弟行凶鱼肉百姓,数次欺君罔上,擅吞国库五十万两金,勾结阉宦以权谋私,逼杀良臣,擅伤官家子弟,洋洋洒洒百余条罪行压下来。
内阁如今已是一盘散沙,常平被除,刘燕卿被策反,便没有什么人能为他再说一句话。
身着朱红色窄袖的太监尖细的嗓门宣读完圣旨,凉声道,“赵大人,接旨吧。”
此人名戴高,本是常平手下的人,如今成了宣帝身边的红人,掌管宫中的内务。
“臣一一谢主隆恩。”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而今这位曾经名动京城的首辅大人,终于落到泥土里了。
他周围不再是妖童媛女和花团锦簇,只有不见天日的低谷。
赵家这棵参天大树一倒,门客们便去攀附了新的树。
赵嫣素日是多少人的眼中钉,一旦失势,只怕要被撕的粉身碎骨。
历朝历代都是如此。
无论是陆家,或者赵家,亦或将来的荣家,身处在云波诡谲的朝堂之上,一朝荣华傍身,一朝阶下之囚。雷霆雨露俱沾耳。
赵嫣恭恭敬敬的摘下了官帽,便摘下了禁锢他一生的负累。
他的眼睛落在官帽上的九颗熠熠生辉的明珠上,明珠的光辉灼伤了眼。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张扬肆意的前半生,那时候的赵长宁,可有想过他今后的结局?
仿佛做了十五年的一场悲凄大梦。
春风得意的懵懂少年,步步惊心的党争侵伐。
他一人走在布满荆棘的小径,荣华和屈辱并肩而行。
后来朱漆剥落,楼台倾塌,荣膺散去,辉煌不再,遂只剩下了屈辱。
驻足回望,像在浮生镜中看着前世的影子。
过去的赵长宁眼中有太阳,心中有明月。
如今终于卸下了重担,却再找不回当初的自己。
人一生中又能有几个十五年。
这烈火烹油的十五年可以让一个人名垂青史,也可以让一个人遗臭万年。
后世史书称之为永历年间第一大案。
永历三年六月初,宣帝清门户,权倾天下的赵家以摧枯拉朽之势崩塌。
党羽骤散,或归附皇室,或辞官还乡,或下牢狱,内阁至此名存实亡。
大楚永历三年,朝廷颁布新法废除内阁制度,相权重归六部,荣家一门久盛不衰。
“天下人闻之无一不拍手称快哉。”
这一场魑魅魍魉,云波诡谲的大戏自永历二年宣帝遇刺始,以赵家没落而终。
第六十五章
“赵家倒了,那姓赵的估计也活不了几天了。”
“可不是,此人恶贯满盈,实在是苍天有眼,让他去地下和宁王赔罪去!”
“说到底不过是先帝豢养的一个玩物,倒是没什么自知之明。”
市井中的流言入了剑客的耳中。
剑客腰间的青玉剑被紧紧握在手中,他向酒楼走去,步履有些慢,但是没有因为流言停下来。
剑客扔下两个铜板。
“老板,来两壶酒。”
这街道不长,剑客拿了酒,便出了酒楼。天色黯下来。
多年前他走这条街的时候,许多老酒店家还未开张。堂前车马喧哗,堂后嬉笑怒骂,人间的烟火气突如其来的撞进了眼中。
过去的已经过去,人人翻了新的篇章。
他这双眼睛看着赵家的高楼塌了,看着赵长宁摔的粉身碎骨,看他为世人唾骂,于是憋闷在胸憶间的一口浊气散了。
却也并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
剑客牵着他的马一路向东,去了一座坟墓前,月色亮了起来。
他手中的酒便洒落在了地上。
这是宁王的坟墓。
宁王有贤王的名声,有百姓替他扫墓,墓前摆着新鲜的贡品。
却没有人知道贤王的名声背后,宁王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一个被权力蒙住了眼的骗子。
陆惊澜曾经是宁王的走狗。
如今他这走狗还活着,当年发号施令的下棋之人却埋在了不见天日的地下。
“这壶酒,权且当谢你收留之恩,来生别投生在皇家了。”
不论宁王出于何种目的,宁王救他是真,对陆沉烟不好是真,而他和陆沉烟为了沉霜的音信背叛了宁王也是真。
这世上谁对谁错,谁能说的清楚?
剑客冷漠的神色一如他的剑。
他的剑是杀人的工具。
他从何处来?
他又要去何处?
落拓的剑客半倚着墓碑,仰头灌了一壶酒。
一双眼睛便落在了宁王墓前的石雕上。
月光为石雕洒上了银色。
石雕像是一道缄默的人像,沉沉面朝着宁王的墓跪了下来,被压弯了脊梁。
石雕是新立的,栩栩如生的眉眼。
那雕师雕工了得,九珠官帽,顶戴花翎,宽大的箭袖,卷云纹的袍摆,不是赵长宁又是谁?
只是眼前的赵长宁形容奸狠,油头粉面,像是被人压制才不得不跪下的神情一一
实在是丑陋至极。
天边下起了细碎的雨,雨打湿了石雕。
年轻的剑客发丝被雨水湿透了。
他已酩酊大醉。
剑客脚步有些迟钝,踢翻了地上的酒坛。
眼底的冷漠因朦胧的醉意消融,踉踉跄跄的走到石雕前,伸手擦干净了面目狰狞的石雕身上的雨水。
雨未停,雨滴便又淌进了石雕的眼睛,像两行混沌的泪。
赵长宁,你为什么要哭?
剑客脱下了外衫披在了石雕上,替他挡住了侵袭的雨,神情温柔。
他仰面躺倒在了石雕身侧的土地上,就好像在这石雕身边找到了他的归处。
剑客并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他在石雕前沉沉醉了过去。
梦中正逢少年时,宝马雕车香满路。
他挽着剑花,身后有一人缄默立着,偶尔看着他的剑招眼含笑意。
剑花挑动,花瓣簌簌落满了双肩。
第六十六章
大理寺位于京畿重地,所押多为犯下重罪的皇亲国戚,刑法之酷不亚于诏狱。
荣昇是荣家的嫡长子,年纪轻轻位列九卿,相貌生的英俊磊落,不像是玩弄权术之人,反而更似英武的军官。
他立在大理寺的正门前,紫色的官袍被风扬起,身后有数名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