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宁一一你何时才能不视我如无物?”
赵嫣如今已经有了推开刘燕卿的力气,他拂开刘燕卿的手,“刘燕卿,我这一生最恨受制于人。”
刘燕卿叹息,心道若非你受制于我,又如何会落进我手心?
赵嫣眼中点进了通明的灯火。
借着月色与银花仿佛生着光。
正是当初刘燕卿茶楼上所见状元郎的模样。
刘燕卿机关算尽,却始终没有办法对赵嫣狠心。
没有办法狠心,也没有办法放手。
就这么不轻不重地攥在手心,不肯给他自由。
这世上的人总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一丈外的烟花璀璨绽开。
余烬洒落在大红色的灯笼。
灯笼在青灰色的地面投下巨大的剪影。
赵嫣心中知道,他回不去西北了。
陆惊澜靠着朱红的墙壁,隔着一道长廊能看清赵嫣隐绰的身形,听到赵嫣说他这一生最恨受制于人时候,心中蓦地一痛,面目因为心脏处涌动而生的剧烈痛楚而扭曲。
世事在逼他,亲人在逼他,流言蜚语在逼他,赵长宁一生可有分毫快活的时刻?
也许只有在楚钦身边的时候,还有几分鲜活的人气。
陆惊澜用自己完好的右手握住腰间的刀。
他没了使剑的左手,开始学着用右手使刀。
次日,管家桑原与刘燕卿提到明月楼一事,刘燕卿当及命人去查,还未得到回禀,便告知桑原,“若他再有外出,多加派些人手。”
桑原点头应是。
而即便如此,到底出了事。
正月十五,元宵节。
京城有舞龙舞狮的元宵灯会。
黑色的夜空中布满浮动的明灯。
明灯在星河中摇摇欲坠。
深夜的时候人声鼎沸而喧嚣,莲花湖的湖心密布游船,从游船上传来乐妓素手拨弦的仙乐。
陆惊澜守着赵嫣,赵嫣带着福宝,福宝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摊贩摆出的各色的面具,人群汹涌动荡,吆喝叫卖的声音不绝于耳,不远处有卖糖人的手艺人。
“公子,那处有糖人。”
赵嫣带着斗笠。
他透过斗笠下的轻纱看去,见到栩栩如生的糖人,神情微微一怔,“你自己过去买,不要耽搁太长时间。”
福宝跳起,“王生看好公子,我先去买糖人。”
陆惊澜皱眉跟在赵嫣身后。
“公子为何留着福宝在身边?”
赵嫣看着福宝的背影道,“只是有些羡慕他。”
陆惊澜心脏微微一痛。
似被绵密的尖针扎穿。
福宝在买糖人的小贩处见到崔嘉,撇了撇嘴,装作没看到的样子。
崔嘉眼尖,一眼看到福宝遂拉住他道,“你在此处,你家公子也出来了?”
福宝翻着白眼,“与你有什么关系?”
崔嘉从手艺人处摘三串糖人,对他道,“不用找了。”
手艺人笑嘻嘻地数着铜钱道,“这位爷大方。”
崔嘉本是借着灯会与同僚玩乐,正遇见卖糖人的手艺人便寻了过来,才与福宝见到。
他将手中的糖人递到福宝手中,“拿给你家公子,他小时候也是喜欢吃的。”
不懂事的弟弟,往后再也不会同他抢糖人。
福宝道,“你怎么自己不去?是不是觉得自己没脸见兄长?报应。”
崔嘉脸色十分不好,却也没有与福宝争执。
“灯会开始了!”
不知是什么人喊了声。
人群纷乱起来,层层叠叠往灯会的方向涌去,福宝与崔嘉在人群中被挤散,崔嘉看向福宝的方向,却只能看到乌压压的一片漆黑人头。
同僚此时看到崔嘉呆怔立在一侧,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崔兄何以在此处?”
崔嘉摇头,“不知为何,总有些不好的预感。”
同僚遂道,“今日灯会,不如找几个姑娘去听听小曲。”
崔嘉心中忧虑,却并未拒绝。
而被挤到看不见人影的福宝醒过神来,一扔手中的甜食,“坏了,与公子越来越远,真不应该与那劳什子的崔大人扯皮。”
第一百九十三章
陆惊澜先是被锃亮的刀锋晃到眼睛。
须臾便见人群中乔装做摊贩的刺客包抄围起,此时百姓已皆往灯会处涌去,只有路边少数几人借着夜色看清楚了血光,胆子小的瘫软于地,裤裆湿润一片。
陆惊澜的胳臂被猝不及防地砍伤,这群人看出来是穷凶极恶的江湖客,下手狠辣不留着情面。
除陆惊澜之外刘府还派护卫暗中相护,此时十数人从树梢一跃而下同刺客缠斗起来。
陆惊澜若非废一只手,以他的身手必不会将赵嫣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
刘府护卫个个都是精通武艺之辈,而对方却是更胜刘府护卫一筹的杀客,且人数众多攻其不备,陆惊澜一行到底不敌,已有数人命丧于杀客刀下,陆惊澜咬牙将赵嫣拦腰抱起,轻功遁逃,飞身跃入刘府车前马上,并斩断连接马与车身的绳索,一拍马背,骏马夺路往山坳中奔逃。
追兵不消片刻紧随其后。
赵嫣耳畔只闻凛冽的风声,大雪未消,山路难走,赵嫣攥住王生的衣袖道,“怕是有人知道我的身份,重金买通这些江湖刀客。”
陆惊澜喘着气道,“什么人?”
赵嫣摇头,“我不知道。”
到底他活着的消息走漏给了什么人?
他们的马虽是良马,却已到强弩之末。
身后的马蹄声渐近。
马蹄踏碎积压的雪花。
一支羽箭凌空射来,正中奔逃的马蹄,马声哀鸣,前蹄扑倒在地,陆惊澜护着赵嫣从马背上滚落碎雪中,碎雪下凹凸不平的石子刮破陆惊澜的血肉,赵嫣被陆惊澜护在怀中毫发无损,鼻尖嗅到了陆惊澜身上的腥气,“王生?”
陆惊澜勉强笑道,“属下皮糙肉厚,受点伤不碍事。不是要命的口子。”
赵嫣喃喃道,“不是要命的口子就好。”
陆惊澜声音很低,赵嫣听在耳内有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可音色确是陌生而难听的。
“得公子一句关心,王生死而无憾。”
赵嫣心神剧震,“王生……”
陆惊澜将赵嫣凌乱的发抚在耳后,“这世上除了公子,没有别人值得我这么做。”
陆惊澜站了起来,将赵嫣护在了身后。
高大的身形在地上投下暗影。
黑衣刀客跃下马背,再度包抄将二人围起。
陆惊澜的右手握紧刀。
刀锋上还带着温热的血。
不知道是别人的,亦或是他自己的。
此时有大雪纷扬洒落,赵嫣攥着王生的衣袖,心知已经无路可走。而王生显然已做了用命护他周全的准备。
赵长宁这一生到最后,唯一留在身边肯以命相护的竟只有一个残废的仆役。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恶战。
杀客人多势众,分批两路,一路在灯会处与刘府的护卫缠斗,一路追杀至此处将二人包围,这些刀客对陆惊澜下了重手,陆惊澜浑身浴血,身上尽是刀口,为首的刀客就要一刀砍断陆惊澜的头颅的时候,赵嫣心头猛地一颤,“不要伤害他,他只是一个仆役。”
为首的刀客笑道,“我们不过是收金行事,将你活着带回去,至于别个的是生是死,我们可管不得。”
赵嫣闭目,声音平静道,“留他一条性命,否则我自裁于此,你们也不好交代。”
猎猎风声吹鼓起他的衣袍。
被压制的陆惊澜猛地抬起头,他的额头上还沁着一道道血,血沾到眉睫上,顺着脸颊滑落进泥土里。
赵长宁一一
一个王生怎么值得你如此?
赵嫣没有看向陆惊澜,他盯着为首的刀客问道,“你们公子是何人?”
为首的刀客笑道,“见了人便知。”
赵嫣被这群人捆缚住了手脚上了马车。
眼见他们将不知死活的王生一起扔进来,低声道,“先替他治伤。”
为首的刀客盯着赵嫣道,“你可真是一个怪人。”
赵嫣没有说话。
马车内透着香气。
那香气沉淀长久,人便昏昏沉沉。
这香气他竟有几分熟悉。
像极了曾经将他从宫中带入醉红楼的宫女袖中盈香。
赵嫣沉沉闭上眼睛。
明月楼上有明月升起。
荣颖临窗赏月,身侧妖童媛女,耳边有拨弦弹唱声。
“少年人乍识春风面,春风面半掩桃花扇。”
赵长宁,很快就要见面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赵嫣清醒过来的时候,手脚被柔软的金色缎带束缚在漆红的床帷。青色的衣带松松散落,垂坠在腰侧,赵嫣挣动几分,未挣脱束缚,反而将衣襟挣扎的更开,连带床帷处精致的珠帘琳琅作响。
龛下是灼烧的正旺盛的烛火,烛火照亮沉寂的黑暗。借着昏寂的微光,赵嫣看清楚室内的光景。
这是一间四方墙室,有门而无窗,四角摆满软垫与鲜花,角上挂着红色的灯笼,距离床帷不远处有一案几,案前泡着一盏山茶,置放笔墨,纸砚后点着一柱幽香。
香雾袅袅,香气扑入鼻尖。
赵嫣的手脚俱软,额发沁湿一团。
这里没有白日黑夜,只有永不熄灭的红灯笼。
一柱香燃尽的时候,雕花木门被推开。
赵嫣被乍现的光亮刺到了眼睛,抬手去遮,他的手腕被缎带束缚,并不能做太大的动作,待雕花木门从外被闭合,赵嫣看清了来人的面目。
木椅上的人乌发披散,面容俊俏,衣摆上绣着牡丹花。脸色比起记忆中要苍白病态一些,一双桃花眼中泛着的邪气却与过去如出一辙。
不是荣三公子又是谁?
荣颖推动木椅,车轮转动便至床帷一侧,桃花眼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勾唇笑道“果真是你。”
赵嫣手指握紧,掌心皆是虚汗。
冷声道,“我说过,若你再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我必定不饶了你。”
荣颖笑声不可遏止,眉眼温柔道,“赵长宁,我如今活的不人不鬼,全拜赵茗所赐。”
赵嫣冷笑,“难道不是因你作孽太多?”
荣颖道,“倒也是,我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好下场?赵长宁,我们是一样的人。所以你看看你自己的石雕,到现在还在宁王墓前跪着呢。”
赵嫣厌恶地蹙起眉头,并未说话。
荣颖笑道,“莫非赵首辅觉得,你与我不同?”
赵嫣摇头,“我与你无话可说。”
荣颖手落在赵嫣脖颈上,神情扭曲狰狞,“你与谁无话可说?”
只要他收紧五指,这个人纤细的脖颈就会断成两半。
这张漂亮的脸从此再没有办法说话。
他舍不得。
荣颖施施然收回了手。
赵嫣偏过了头,冷声道,“你雇佣江湖刀客在市井行凶已是犯了大忌,刘燕卿不是蠢货,你以为你的手笔能瞒他多久?你就不怕刘府的人寻过来?”
荣颖摇头,“你的身份同样见不得光,刘府的人谁敢大张旗鼓地找你?又有什么人知道明月楼的主人是曾经的荣三公子?即便知道了,明月楼正经做生意,什么时候窝藏过朝廷钦犯?只要我将你藏的好好的,即便怀疑于我,却始终没有证据,莫非刘府也要用莫须有的罪名对付明月楼?明月楼往来皆是权贵,这群人肮脏下流的秘密你猜明月楼知道多少?他们会看着明月楼出事?”
赵嫣双目沉沉盯着荣颖。
荣颖伸手抚顺赵嫣额上的发丝,一字一句道,“赵长宁,你知道你现在在什么地方?你在明月楼,我将荣家旧宅全部拆毁,只留下了这间逃命的暗阁,当时我便觉得,这地方很适合你。”
赵嫣忍无可忍道,“荣颖!”
荣颖装模作样地叹息,“这暗阁封进书房,除了荣家人没有别人知道。谁能找到你?”
赵嫣闭目,睫毛轻轻颤抖,“王生呢?”
荣颖笑一声,“你这样关心他,不怕我吃醋?”
赵嫣淡淡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荣颖也不恼怒,将自己的头颅埋在赵嫣的颈窝,温热的呼吸纠缠在一处,能感受到身下的人一起一伏的纤薄胸膛。
若他一口能咬下去,这片苍白的肤色一定会因为受力而泛起绯薄的红。
荣颖神思不属道,“我吃醋了就会生气,我生气了就会拿他出气。他现在还留着半条命,剩下的半条命究竟如何,全看你了。”
赵嫣声音如同碎裂的纱帛,“放过他。”
荣颖神情阴霾地从赵嫣颈窝上起来,“外头传闻赵首辅狠毒卑劣,却没有想到也有这样至情至性的一天,那个丑八怪有什么好的?莫非是在床上伺候的你欢喜?”
赵嫣厉声道,“荣颖!”
荣颖笑道,“我在。”
他再度俯首,唇顺着赵嫣的手腕细密地吻上去,像没有温度却又粘腻作呕的毒蛇。
赵嫣的手腕挣了挣,被荣颖禁锢在掌下,荣颖低声道,“赵首辅,多年未见,你这身子还是这么软。”
赵嫣冰冷的眼风落在荣颖的脸上。
若眼光能杀人,荣颖早已被剁碎成一摊软肉。
荣颖的声音因为欲望而变得谙哑。
“你这双手现在也许连抬起都要用尽全力,你要怎么来杀我?”
第一百九十五章
福宝当日被人群挤散后往灯会相反的方向寻去,当时目击的百姓早已逃离现场,只看到满地狼藉与尸首,福宝匆忙赶回刘府报信。
刘府的马车被袭击的消息很快传扬出去。
官府的人来来往往现场查验,死二十余具尸,十四具是刘府的人,仵作在这群江湖人士的尸体上发现官府的刺纹。
大楚律法定所犯罪行十恶不赦且地位卑下者施以黥刑,以墨刺面,此法已推行二十余年。
仵作认为这群人中定有朝廷的逃犯,因朝廷不容遂沦落江湖靠人买命为生。
刘燕卿称自家妾室遭劫,便更毫无头绪,是什么人会重金买通这群江湖刀客,来取一个后宅女子的性命?
刘燕卿语焉不详,必定牵扯良多,官府有心无力,依照新上任的京兆尹多年经验,这案子将成为悬案。
刘燕卿搪塞官府,心知此事不可张扬。
明月楼的主人曾去官府盘下荣家,官府主管此事的衙官必定见过明月楼的主人,刘燕卿携画师密见衙官,衙官将所见之人相貌通过断断续续的回忆告知刘燕卿,刘燕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