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杨家成为一个空壳。
杨廷的死期也就到了。
杨廷知道这是圈套吗?
他知道。
但是他必须来。
赵嫣对杨廷这样的人十分了解。
而此时的杨廷见陆惊澜已死,赵嫣已是他瓮中之鳖,遂有了闲心立在浅川对岸与赵嫣多言两句。
“非是老夫不给你生路,是这世上容不下你。”
赵嫣道,“敢问太傅,当年赵家出事你在其中参与几分?”
这是赵嫣最后在与杨廷确认。
杨廷知道他说的是赵氏遇刺身亡之事。
他挺直了身子道,“先帝当时亲自下了密旨交代老朽办妥此事,老朽虽然一开始并不知道先帝为何下如此旨意,但还是做了先帝手中的刀,与先帝共筹。”
直到赵嫣假死之后起居注从皇帝的手中给他们这群辅政老臣过目,杨廷这才明白过来先帝要对赵嫣生母下手的原因。
赵嫣神情颇为冷淡。
果然如此。
当初看到陆惊澜递给他的杨太傅亲笔手书赵嫣便猜测杨太傅是否只是一个知情人。
而依照先帝的性子,不会留着一个知情人活着。
可这知情人若是参与人结果便截然不同。
赵嫣道,“一介妇孺的性命当真不值一提?”
杨廷叹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赵嫣,你以前做的事与我有何不同?怎么到了自己身上便想不明白了?”
赵嫣癫狂笑了起来。
确实没有什么不同。
他也曾为了自己心中大义牺牲无辜之人。
赵嫣想着,陆惊澜是他计划中的一个变数。
白白搭上性命。
陆惊澜没有听他的话下山娶一个女人。
而是选择上山死在了他怀中。
陆惊澜做的事会不会改变赵嫣的筹谋?
赵嫣不知道。
他低声道,“我这一生从未有过半分对不住朝廷。”
杨廷悲悯道,“下辈子做个寻常人吧。”
赵嫣笑了起来,“不用了。”
他还是执行了他原计划中的最后一步。
弯腰捡起了地上于小野交给他的灯龛。
从灯龛中取出了灯芯。
火种在他手心中跳跃。
先帝爷想要自己的尸体常年不朽,千秋万代。
他便偏要让这具尸体化成焦土,被万人践踏。
他没有来生。
先帝爷也不会有来生了。
当着杨廷的面,赵嫣掀开了先帝尸身上的金甲,将手中的火种点进先帝的棺中。
先帝的棺中灼烧起明亮的火焰,先帝腐朽的皮肉发出扭曲的声音,像是承受不住剧痛在棺中哀嚎。
棺中防腐的草药最惧明火,只要有一粒种子便能熊熊烧成海。赵嫣的背后俨然灼烧成了一片红色。
红色的火舌吞噬先帝的尸体,后来开始吞噬先帝的棺材。
有时候一场大火的起因往往是一场来自东南方向的风,或许是一粒微末的火星,又或者是来自一具烧焦的尸体。
杨廷两眼一黑,“赵嫣!你这逆臣贼子!”
明正源咬牙,“焚毁圣祖尸身,实是罪大恶极,杀了他以告慰先帝在天之灵!”
“住手!谁敢动他!”
第二百二十三章
杨廷心中一凉。
几位辅政老臣回头看去,见他们的陛下风尘仆仆而至,一双见红的眼盯着对岸的奸佞。
楚钰知道自己已经来迟。
刘燕卿跟在楚钰身后,看到了对面陆惊澜的尸体,心知是陆惊澜舍命救了赵嫣。
楚钰对杨廷咬牙切齿道,“太傅宫中的耳目可真是灵通!”
杨廷闭目,扑通一声跪下。
他身后的诸位辅政大臣皆随之一道跪下。
刘燕卿一双丹凤眼中显露寒芒,“路上的刺客也是太傅与诸位大人派来的?”
下跪的数名辅政大臣齐声道一一
“陛下,请诛杀奸佞!”
“陛下,赵嫣欺君在前,焚毁先帝尸身在后,实罪无可恕!”
“请陛下给这天下万民一个交代!”
楚钰脸色青白,手几乎握不住刀。
他贵为天子,如今却被逼迫到了角落。
这万民两字沉沉如巨石压下,压的他喘不过气。
“你们以为朕不敢做什么?诸位大人这是要反了不成?”
杨廷为首一个头磕在地上,额上沁出殷红的血。
“陛下!臣为大楚江山社稷,绝无半分私心!”
楚钰不肯放赵嫣去西北。
也不肯为赵嫣翻案。
因他的一己私心终于将事情拖至无可挽回的地步。
他无数次想过不如就此让赵嫣死去。
为君者最忌软肋。
如今他不就是被这帮大臣捏住了软肋动弹不得?
赵嫣若是死了,他们便都解脱。
而当这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楚钰却发了疯。
他的脸色惨烈的如同寝宫外裸露着森白枝干的杨树皮。
地宫从外被倒灌进了冷风。
从东南方向而来的风助长了大火的气焰。
先帝的棺木发出滋滋被火舌炙烤的声音,有火星溅落到了棺后一排又一排木制的藏书上,百年的孤本就要化为灰烬。
楚钰深深吸气,“你们知他的苦衷,却这般容不下他?”
杨廷端正跪立,“江山社稷为重啊陛下!”
楚钦与赵茗隐在红衣禁卫中。
赵茗握紧了拳。
楚钦对他摇头。
现在还不是时机。
赵茗心中如同被灼热的火焰烫出伤痕。
那什么时候才是时机?
楚钦在赵茗的眼中看到了夹杂深刻痛苦的质问。
那是他的哥哥。
他可怜的哥哥。
楚钦低声叹息,漆黑的瞳孔盯着明亮的火焰,心脏早已抽作一团。
他的手握在腰间的银刀上。
再等等。
等这群人再乱些一一
他这次来,要带走一个活的赵长宁!
赵茗到底没有再轻举妄动。
程沐与崔嘉几乎先后脚过来,赵嫣背后置放藏书的木架已从中间坍塌,发出巨兽般的哀鸣。
微渺的火种不知魇足地吞噬着长舌触及的一切,在不间断的蚕食中撑破了肚皮。
程沐立在浅川对岸,看到了赵嫣被火光镀一层金色的面容。
年轻的史官攥紧了自己手中的包裹。
包裹中藏置他这些年的心血。
赵嫣在他的心中是一道令人敬仰的影子。
或许如今赵嫣已经不记得他。
程沐从未想过有一天还能再一次见到赵嫣。
他应该感谢赵嫣。
赵嫣让他看透了人心。
事到如今程沐唯一能为赵嫣做的便是将他一双眼睛看到的忠实记录到书页中,千秋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崔嘉比程沐来的晚。
他几乎是踉跄着从马车上下来,手不可遏止地抖动,麻木如同一具行走的躯壳。
许多年前的往事在脑海中浮现,原来他从未忘记过。
崔嘉一脚踏进地宫,也便一脚踏进了先帝的坟墓。
崔嘉声嘶力竭,“长宁哥哥!”
赵嫣看到了他竟然笑出声,“你也是来送我最后一程的吗?”
崔嘉双目通红,“长宁哥哥!我错了!我什么都听你的!”
赵嫣摇头,“你日后照顾好舅父舅母。”
语毕没有再多看他一眼。
仿佛崔嘉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陌生人。
直到这一刻崔嘉才清楚地知道自己这么多年所磨折的究竟是什么。
巨大的悔愧几乎要将他于漆黑深潭中溺毙。
赵嫣目光转而落在了刘燕卿身上道,“刘燕卿,被别人安排摆布命运的感觉如何?”
刘燕卿眼中盯着赵嫣身后通明的火光低声叹息,“赵长宁,我甘之如饴。”
赵嫣摇头,“我没有想要你的命。”
刘燕卿回答道,“我知道。”
他们隔的太远,赵嫣看不清楚那双细长的丹凤眼中的绵长情意。
“这一次我不会在插手你的事,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赵嫣叹息,“你来这里做什么?”
刘燕卿道,“我来见你最后一面。”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中带着奇异的光,仿佛不是生离死别,而是对着情人温柔耳语。
赵嫣笑了,“你我同僚一场,到最后竟也无话可说。”
刘燕卿道,“是你对我无话可说。”
他对赵长宁有许多话想说。
只是赵长宁已不想听。
活活烧死在皇陵中,与先帝的尸体同归于尽。
这是赵长宁最大的报复。
刘燕卿咽下了来自喉咙深处的血沫。
他以为自己是下棋的人。
一朝栽了跟头跌落棋盘中。
心甘情愿变成了棋子。
他向来自负,而今他的自负被摧毁。
命运不能安排他。
赵长宁能。
刘燕卿定定地看着赵嫣身后的火舌几乎卷到了他的衣摆,眼瞳中只剩下了一片烈烈昂扬的红色。
楚钰咬牙对赵嫣道,“赵长宁,你过来。”
赵嫣笑了,“陛下,这些杨府的私兵妄图侮辱我,您不替我报仇吗?”
楚钰急切的声音在偌大的墓室中回响,“我答应你!你过来!”
到我身边来。
赵嫣没有过去。
他低声道,“陛下,我要看着他们死!”
楚钰眼中发狠,“方才谁对他动过手?自己出来领罪!”
红衣禁卫举刀开始杀人。
赵嫣一个一个地数。
方才在陆惊澜身上砍了多少刀,就得有多少个人替他偿命。
一时间先帝的墓室中哀号遍野,血腥满眼。
几名杨府府兵的头颅被砍落。
他们喷溅出的红色流淌入浅川。
于是冰冷的幽泉被晕染滚烫的颜色。
浅川变成赤水,翻涌作地狱中的血浪。
直到赵嫣觉得死的人足够了,他走到了陆惊澜的面前,将他冰冷的尸体揽进怀中。
陆惊澜的死虽会让他动容,却不会改变他的计划。
陆惊澜是枉死。
陆惊澜下辈子若是不遇到一个叫赵长宁的人,也许会一生平安顺遂。
第二百二十四章
赵嫣的手指轻轻碰触陆惊澜的面颊,恍然不知自己的脸色与死人无异。
赵嫣抬眼看着血川对岸跪了一地的老臣。
正邪如同黑白棋子分立楚河汉界的两端。
“你们都想让我死。”
这样的世道谁想着活?
“若是要亲眼看着我赵长宁死了才甘心,今日便让各位亲眼看看。”
赵嫣笑起来的时候他的影子被明火卷起。
乱石迷眼,绯焰狂舞。
被烈火撕裂的木材化作焦黑的灰烬。
滚滚浓烟于焦土之上,火海之中沸腾而起,渐渐几乎湮灭赵嫣的身影。
“人们都说赵长宁死了活该。”
“确实活该。”
这是赵长宁一条路走到黑的报应。
对岸所谓打着万民的幌子行逼杀事实的人们没有说话。
或许他们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他们面孔上是一双双腐朽混浊的眼睛。
看着赵嫣的神情如同看着疯子。
疯子的话怎么能听?
赵嫣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今日来为他送葬的这群人。
他们一生都将活在自责与痛苦之中。
不知远在西北的楚钦听到他的死讯又会露出什么样的神情?
赵嫣冷淡地垂下了睫毛。
赵嫣用细长的手指替怀中的陆惊澜清理干净污垢与血,伏在青年的耳边低声道,“我替你报仇了。”
怀中伤痕累累的青年已不会回答他。
刘燕卿闭上了眼睛。
阖上的眼中布满红色的血丝。
他第一次在茶楼上见到那骑着五花马的状元郎,从未想过他们今后的纠缠如此之深。他铺了一张张弥天大网,到最后还是没有网罗住赵长宁。
赵长宁让他经生离死别,经求而不得。
往后留给他的是数十年的锥心之痛。
真心得来的是真心,算计得来的还是算计。
刘燕卿聪明一世,凡夫俗子都懂的道理终究明白的太晚。
崔嘉双腿一软跪了下来,双目怆然,喃喃念道,“长宁哥哥……”
他到底为什么要把赵长宁的消息透露给陛下?
他害死了赵长宁。
他用赵长宁换来了这泼天的富贵。
也将自己置身于刀尖。
他一生将在名利场上被欲望裹挟到退无可退的地步,能有什么好结果?
悔之晚矣,回头无岸。
程沐笔直地站立,眼中觉得酸涩,碰到面颊时候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他是赵长宁一生的见证者。
也是赵长宁一生的殉道者。
而程沐只见过赵长宁两面。
第一面是在牢狱,第二面是在地宫。
赵长宁像被累累枷锁绑缚的鸟,他的翅膀被折断,他的骨头被烧焦,他的梦想被屠杀,留在这世上的只有赵嫣这两个字,却是被钉在耻辱柱上任由人言唾骂与践踏。
如今这一缕残魂,被他所维护的世道所迫无处可逃。
他见不得光。
他只能遁入坟墓。
在坟墓中与他悲剧的源头同归于尽。
这世上的人们得只言窥全貌,得片语论是非,于是公道不存,天理不复。
民心是最好利用与煽动的利刃。
刀剑杀人见血,人言杀人无形。
程沐想着,这也许是他史官生涯中的最后一笔。
大道荒唐,王朝盛世如浮云端。
一位史官卸职会有新的史官顶替。
一个王朝跌落也会有新的王朝顶替。
程沐看到他们的陛下疯了一般淌进血河中。
尊贵的天子就要渡河而去,扑进火海。
楚钰身后的红衣禁卫压制住他,“陛下危险!”
人群因为皇帝失控的举动嘈杂而纷乱起来。
楚钰目眦欲裂,“朕命令你们去救他!救他!”
对岸的火势灼烧猛烈,金蛇狂舞,瓦片碎石齐飞,热浪几乎要扑过浅川。
红衣禁卫早已传出了地宫走水的音信去寻了皇陵卫队的援兵扑灭,而皇陵卫队的亲兵从未遇事,日久懈怠,真正需要他们的时候却手忙脚乱,原先陈设的灭火水袋等设施前段时日竟被鼠蚁垢空,本欲等过两日再采买一批,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当夜便遭此灾厄。
事已至此,人们唯一庆幸的便是有一条浅川将先帝的主墓室围起,火焰遇水即灭,不会牵连周遭。
杨廷与众大臣见眼下情形难以挽回,终于放下心。
先帝的尸身被焚虽然可惜,若是能带走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