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能想到柳长青和柳魁会用如此看起来谦卑,事实上却异常强硬的态度说出这样一番话,所有的人都沉默了。
黄志英扭脸看向他的同事们,希望有人出来替他解围。
但蒋老师几个都无视了他无辜求助的眼神,专注地看着自己眼前某一物件
他只好把目光再次落在了吴保军身上。
吴保军也经常打骂学生,虽然不像他骂的那样痛快,但在对待学生的大方向上,他俩特别能谈得来。
可,吴保军是打骂学生,但他的骂确实只是口头语,也就是国骂那仨字;
其他的,他侮辱学生人格时,经常是不带脏字的,事实上,他挺看不上黄志英用泼妇老娘们儿那些脏话骂学生。
太下作,太没水平。
但,黄志英对王占杰当校长很不忿,经常给王占杰楚难题,这点很合他的心意。
这次的事,一听到有学生打黄志英,吴保军就知道肯定是他骂的太腌臜了。
不过吴保军并不介意,在维护老师的脸面和学生的尊严之间,他根本不用选择,后者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
而且,可以顺便给王占杰找点麻烦,他何乐而不为?
王占杰不是来这里四年就跨过他这个当了五年的副校长当上了校长吗?这么有本事,这回就让他好好抻抻吧!
不过,现在的情况是,他的同事有好几个都在这里,那两位乍一看贫穷拘谨的家长,现在看起来,骨子里绝对不是本地农村那些对老师敬畏到迷信的家长,他们的要求听起来非常给老师和学校面子,但……
吴保军觉得今天的事情不太好掌控,他好歹是副校长,不想被黄志英当枪使,而且这枪当不好的话还会非常恶心,可能给自己惹一身骚。
但也不能看着学生家长那么嚣张,站在老师头上拉屎拉尿。
吴保军清了清嗓子:“咳,啊——,柳侠的家长,看来您是觉得您家孩子没有错,错都在老师身上了!”
“俺没这么觉得,”柳魁接住了吴保军的话:“俺要是那样想,就不会坐在这里听黄老师说了,俺就是想弄清楚是咋回事,知道回去该咋教育俺俩兄弟。”
柳魁的话,让吴保军和安成宝都有些恼羞成怒,安成宝冷笑了一声说:“那照你的话,今儿黄老师要是不说,他俩打老师就是应该的,他们就没错,是不是?”
柳魁声音不高,但却没有示弱:“我没那意思,我的意思是,啥事都得是有原因的,不能说因为骂人的是老师,俺兄弟是学生,错儿就一定全是他们的。
老师是该受人尊敬的,学生就应该尊敬老师,俺一直就是这么想的,俺家也一直就是这么教孩儿们的。
但是,是人都会犯错,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毛主席号召的,那响应毛主席号召下乡的就应该都是好青年,都该受人尊敬吧?
可事实并不是那样,这您都应该知道吧?知青打架犯事儿、偷鸡摸狗的多了。
俺那边有几个男知青,去俺大队调戏长得好的女知青和俺大队的闺女,俺就照样修理他们,把他们按在大队院儿的磨盘上,扒了裤子,一人屁股上三十鞋底儿;
俺村儿知青去跟三道河的知青打群架,回来后一样被按在磨盘上脱光了打屁股;
人,不是说你头上顶了个好的名头就不会犯错了。
老师和知青都是人,知青是些年轻孩儿,犯了错儿打几下屁股让他们长点记性,省得以后犯大错;
小侠跟小海犯了错儿,俺一定会教训他俩,但俺得问清楚原因,才知道该教训到啥程度。
俺那几个知青就是,本来是想一人打五十鞋底儿哩,因为是三道河的先欺负俺村儿女知青他们才去打架,所以一人就打了二十鞋底儿。”连王占杰都惊呆了,用这种方法修理知青,他们想都不敢想。
黄玉忠脸色憋的通红,想说什么,他右边的安成宝把身子往右又挪了挪,他敏感的察觉到了什么,去看吴保军的脸色。
吴保军阴沉着脸看着自己的脚。
黄玉忠恼了,关键时刻,都装起好人了。
被打的是他儿子,他最聪明、最宝贝、唯一的儿子,他得替儿子讨回公道:“今儿叫您来是说您家孩儿打俺家志英哩事,您说刚才那些话啥意思啊?您再不认,俺志英也是荣泽高中哩老师,俺头上那个名头是国家给的,您不想认也不中。
俺志英是国家的正式职工,您孩儿把他打的头上缝了恁多针,说到哪儿您也逃脱不了罪责。
您别想着揪着他骂了您孩儿两句不放就有理了,那不可能,不中就把教育局的领导叫来。
打学生的老师多了,打他们是为他们好,何况俺志英只是年轻,看不惯不遵守纪律的学生骂了两句,他有多大的错,您孩儿就下这样的狠手打他?
同样身为父亲,你可以想想,如果被打的头上缝针的是您孩儿,你现在是啥感受。“
柳长青等黄玉忠真正停下了,才说话:“你想知道俺家哩孩儿要是当了老师,因为骂学生被打破头,我这个当爹的是啥感觉?
那中,我现在就告诉你:
我会觉得柳家列祖列宗的脸都被我丢尽了,我会叫他滚回家,别再祸害别人家哩孩儿们。
我会跪到柳家祖坟上请罪,养不教,父之过,我这个当爹的没把孩儿教好,叫他出去给列祖列宗丢人了。“
柳长青说的绝对不慷慨激昂,甚至还有点过于平淡,但听在几个老师的耳朵里,却像是巴掌扇在自己脸上。
没人说话,只有黄志英父子对柳长青怒目而视。
黄玉忠气的哆嗦。
柳长青视而不见:“不过,俺家养不出那样哩孩儿,我跟孩儿他妈虽然没啥学问,还多少知道点礼仪廉耻,孩儿们也……”
黄玉忠一下站起来指着柳长青:“你这是骂谁哩?就你还知道啥礼义廉耻?我看你是狗屁不通,您孩儿打了老师,你不说给老师赔礼道歉,还对着俺指桑骂槐,你这是欺负谁哩?“
柳长青看着黄玉忠,不卑不亢的说:“老师不是光叫凭嘴说哩,也不是国家给你个名号你就真成了老师了,一个人,就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要是心术不正行为不端,连做人起码的道义都不知道,他就算站在讲台上,也算不得真正的老师。”
黄志英也站了起来,还往前上了一步:“你说谁心术不正哩?少鸡巴给我废话,您是不是打完我了现在想耍死狗哩?哼哼,您这样占完便宜就耍赖的土鳖我见多了,您也看清楚,这是哪儿?就凭您这几个土鳖,也想来荣泽闯光棍儿欺负老子?“
柳魁‘霍’的站了起来,但随即就被柳长青拉住,示意他好好坐着。
柳长青稳如泰山的坐着,看着对面的人:“我当年去朝鲜打过美国佬,您谁能说说,咱国家当时恁难,为啥跑恁远去跟美国人打仗?”
几位老师都面面相觑,不说话看着柳长青,等着听他还能说出什么耸人听闻的话。
柳长青说:“不知道?那我告诉您:那是咱们被欺负狠了,再不还手就没活路了!“
他看看脸色明显变化的一群人,气势凛然的说:“你想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安安分分过日子,可是人家不让,穷日子人家也不让你好好的过。
要是咱再不还手,美国就把咱们给掐死了,所以,咱就是知道人家有飞机大炮原子弹,咱只有三八大盖手榴弹,那也得打,打了没准儿还能打出一条活路,不打就只能等死,毛主席的决定很英明。”
黄志英不耐烦的说:“叫你来说您孩儿打我哩事呢,你说这些球闲话有啥用?想拿你去朝鲜打过仗吓唬人?”
王占杰淡淡的说:“黄老师,咱先听家长把话说完,你一会儿有啥想说,俺也都会听着。“
柳长青继续:“我的意思是,凡事有因才有果,没人吃饱了闲的跑几千里冰天雪地的去跟人打仗,也没有哪个学生敢主动去打老师……”
黄家父子同时又站了起来,黄志英手指着柳长青说:“说了半天,你他妈了个逼的还是想……”
他话没说完,柳魁一直拿在手里的上衣已经摔到了身后的椅子上,站起来走向黄志英:“你找死!“
王占杰的茶缸重重的响了一下,茶水溅了一桌子。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蒋老师和张老师跑过来拼命拉住了柳魁。
柳侠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攥住了铁炉子边的火钳子。
属于荣泽高中老师的几个人脸色都难看的不得了。
黄志英被柳魁脸上的悍色给震住了,同时他还有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刚才那句是他真正的口头语,和同事、和他家里的姐妹说话时他也经常随口就来,所以他还没意识到柳魁为什么会突然间被激怒。
第29章 抗争(下)
黄志英迷糊,黄玉忠却很清楚,但他不是清楚儿子又说了脏话,而是听清楚了柳魁那句“你找死”。
他从小到大捧在手心里、一句重话都不舍得说的宝贝儿子,怎么能被人诅咒‘死’?
平时为人本分,甚至有一丝迂腐的黄玉忠,在遇到所有跟黄志英有关的事情时,都是一面倒的不要原则和底线。
他冲到了王占杰面前,用颤抖的手指着柳魁和柳长青说:“王校长,你看看,这种没教养的人,咱跟他们还有啥说哩?志英就是年轻说话冲,说了他孩儿两句,他孩儿就往死里打俺志英啊!”
他又把手指向了周围几个老师:“将将这回您都听见了吧?听见了吧?志英不就是带了句口头
语吗,他就能诅咒俺志英死?您那心咋恁毒哩?”
转折发生黄玉忠话音落地的一瞬间。
正拉着柳侠的崔老师忽然放手,没什么表情地对王占杰说:“王老师,我后晌还有课哩,我得去准备一下。
至于这俩孩儿的处分,我没啥说哩,柳侠的情况我也没看见,没发言权;
柳海吧,就是想护着自己兄弟冲动了点,这咱都能理解,处分啥的我想也没想,我先走了。“
说完,径直从人群中穿过去走了。
拦在柳海身边的李老师马上也跟上:“我还有好几个班作业没改呢,王老师,我也走了,处分啥的我跟崔老师一样 。“
连王占杰都没想到,第三个走的会是吴保军,他的借口是要带着地理组老师出考试卷。
张青林则是说他叫了个学生在办公室等着他谈话。
一下走了四个人,房随安和安成宝虽然不好意思也找借口走,却都表示自己也很忙。
王占杰不再看黄家父子的脸色,招呼房随安、安成宝、蒋老师到他桌子跟前,几个人直接说处分的事。
黄玉忠迷茫了,那几个人明明应该是站在他这边的,这说走就都走了是什么意思?并且留的话还都是向着柳家父子的。
最不偏向柳家的吴保军也只是说“处分的事,领导组啥决定我都没意见。“
为啥啊?吴保军不是一直说他会支持志英,一定会把那俩孩儿开除的吗?他不是最想让王占杰下不来台的吗?
黄玉忠不知道,崔老师走过他们父子身边的时候几乎忍不住想骂出声。
泼妇一样骂学生就够丢人了,还当着仨儿子的面对人家父亲嘴里不干不净,当爹的居然连一句管教的面子话都不知道说。
妈的,砸死你都不亏,荣泽高中老师的脸都叫您爷儿俩丢尽了。
黄志英看出来今儿是没人替他说话了,干笑了几声表达自己根本就不在乎后,干脆耍起了无赖,双臂大开的摊在椅子背上,翘着二郎腿,摇晃着脑袋,一脸的嚣张不屑。
可稍微有点阅历的人都知道,脸上的表情可不一定能代表心里真实的想法,要不就不会有‘色厉内荏’这个词了。
确实,黄志英现在心里一片茫然,如果一定要让他找出一个比较明确的想法,那就是烦。
烦他伯黄玉忠。
他不是告诉自己王占杰肯定得开除柳侠吗?他不是说一定会给自己出气,不让自己受一点委屈吗?现在这是啥?
狗屁!
那几个人就在旁边商量处分决定,连问黄玉忠一声的意思都没有。
在荣泽高中干了一辈子,连自己儿子都兜不住,真他妈窝囊废!
不过,他今儿没敢再像以前那样故意跟王占杰对着干,他已经看出来了,王占杰冷起脸来硬是不给他伯面子,就黄玉忠那窝囊样也翻不起啥浪。
吴保军刚才的样子明显是不会再管这事了。
妈了个逼的,老子不就是说了句口头语吗?
王占杰在会上公开说过,他已经着手向上级申请调入大批的优秀教师和专业师范院校的学生。
上面也每天都在提‘能者上,庸者下’。
要是王占杰硬把他弄去看大门或扫地,他也真没办法。
还有那个叫柳魁的,真他妈的凶……
几个校领导和蒋老师商量了几句,处分决定几分钟内就达成了:柳海写一份检查即可。
柳侠留校察看一年,写一份检查。
黄玉忠说黄志英不能白白挨疼受罪,他们商量的结果是:学校报销黄志英所有的医药费,柳家再赔黄志英十五元钱。
黄玉忠听了处分决定想站起来争辩,看到王占杰和另外几个老师冷淡的表情,又坐了回去。
柳侠和柳海听到十五元,都有点懵了,他家哪有恁多钱啊?
可出乎他们意料,柳魁从棉袄里面拿出了一个手绢包,直接把十五元钱给了黄玉忠。
黄玉忠接过钱后,即便已经感觉到了在座的人突然之间对自己态度的转变,他还是忍不住表要替儿子挣点面子:“柳侠打老师这么大的事,就写一个处分公告贴报栏里,写一份检查给老师,那才有几个人看到?哪能起到警示其他学生的作用?
房随安是和黄玉忠共事时间最长的一个,他看了看另外几个人,语气依然恭敬的问:“那黄老师您的意思是——”
黄玉忠说:“处分得在全校大会上宣布,检查也得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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