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侠怒吼着丢下架子车,想跑到猫儿的身边去,可他无论怎么用力,腿都抬不起来。
明明只有几步路的距离,他却好像和猫儿隔着一个世界,他怒吼,喊叫,可猫儿听不到他的声音,他也走不到猫儿的身边……
柳侠跑出三大队门口,站在街边,四顾茫然。
他觉得自己的心里和手里都空得难受,还有些即将永远失去所有的恐惧,永远失去……
他想抓着些实在的东西,把空荡的感觉驱赶掉,所以跑到了路边一棵楸树前,双手扶住树干,用力握紧。
可是,没有用,心里的空荡和恐惧一点都没有减轻。
路上已经有人在慢跑,但柳侠不想跑,他没有力气,他甚至连路都不想走一步。
“呀,是你呀!”一个女声从身后响起,带着点不同于荣泽的口音。
柳侠回头。
三大队招待所的屋檐下停着好几辆卖西瓜的三轮车,车旁边铺了几张凉席,上面躺着好几个人,都用旧床单或毛巾被把身体包裹得跟尸体似的。
一个头发有点蓬乱的女人拥着个毛巾被坐在最南边的席子上,正歪头看着柳侠。
“两三年都没见过你了,俺还以为你不搁这个单位干了咧。”女人带着笑意继续说,口气熟稔,还带着点对晚辈的关切。
柳侠认出来,这是以前每年夏天都来卖瓜的那对夫妇,男的眉心有颗米粒大的红痣。
猫儿在荣泽的那几个夏天,他总是让这对夫妇成麻袋的往家里送西瓜。
“我是调走了,”柳侠笑着说,“不过,有时候还会回来住,家搁这儿咧嘛。”
“哦,”女人表示明白了,“您那个小侄儿咧?他差不多该考大学了吧?”
买瓜的时候,难免会聊几句闲话,所以女人大概记得猫儿比一般孩子上学早。
“去年就考了,”柳侠说,“上了一年,现在去美国上了。”
“啊!?去美国留学啊?”女人惊讶地说,言语间有着发自内心的高兴,“哎呀,我给您大哥俺当时就说过,他跟别哩孩儿一看就不一样,又懂事又聪明,哎呀,这下你有福了,出国回来就能挣大钱了呢。”
“嘿嘿,”柳侠也发自内心地微笑着,“挣大钱倒不一定,不过,肯定以后不会过哩老差。”
“那是肯定,”紧挨着女人的那个尸体忽然拉掉了脸上的被单,是这家的男人,“我当初就说,您小侄儿一看就可有福,看看,这么快就应验了。”
男人说着坐了起来,随手帮女人顺了顺后脑勺上乱了的头发,“咋睡成鸡窝了。”
柳侠原地跳了两下说:“大哥嫂子,我去跑会儿步,您帮我挑二三十个好瓜,等我回来时候送到俺家。”
女人笑着摆手:“快去吧,回来俺就挑好了。”
柳侠沿着千鹤山路撒腿跑了起来,因为噩梦带来的阴霾因为刚才他几句交谈好了一点。
是啊,猫儿是个有福的,好多人都这么说,那他肯定会平平安安一直到老。
刚才的,只不过是一场梦而已,梦醒来,他的世界还是他做主。
只要自己在,他们的家就永远是他和猫儿的家,没有人能在他们自己的家里伤害猫儿一丝一毫。
如果真想猫儿想的受不了的,可以打电话让猫儿回来,如果他告诉猫儿自己想他想得不行了,猫儿肯定放弃学业也会回来的。
不出国留学,甚至上大学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卖瓜的大哥和嫂子,还有自己的大哥大嫂,他们都没有上过大学,不也都过得那么好吗?
自己和猫儿好歹是大学生呢,只要肯正干,怎么也不会比他们过的差。
柳侠跑了一大圈,浑身透湿地买了几大袋子菜和两麻袋西瓜回家。
刚穿过杨树林,他听到身后一群人说话的声音,回头一看,是一群带着安全帽、穿着建筑工装的人正往里面走。
冯红秀正好在院子里洗菜,柳侠问她:“那些人怎么回事?”
冯红秀指了指南边:“盖家属楼,一下起三栋,这才刚挖好地基,都快打起来了。”
柳侠诧异:“为什么?”“为分房名额呗。”
“不是最后会有分房方案吗?”
“方案?你以为还是马队长的时候啊?”冯红秀嗤笑道,“领导说了,只按职称、学历、工龄和荣誉这些机械的东西分配对很多职工不公平,所以不会按照一个死板的方案进行,而是要增加人文关怀意识,由领导综合考虑各方面因素,灵活掌握。”
“我靠,”柳侠没小心骂了一句,“这是让竞争送礼的意思吗?”
冯红秀说:“算你看得明白。”
送西瓜的那对夫妻已经到了家门口,柳侠笑着跑走:“还好我不用参与竞争了。”
回到家,柳凌正在冲澡。
他不想去街上跑步,就在客厅做俯卧撑代替。
柳川已经吃过饭走了,去找他昨天给他打电话的那个朋友。
柳侠昨天听到了柳凌和柳川的计划,他心里有点不踏实,怕那些人想不开,死咬着收款凭证上楚凤河的名字说事。
柳凌说:“能拿得出钱往外放的都不是傻子,就算一时激动脑子糊涂了,稍微有人提个醒他们就能迷瞪过来。”
柳侠还是没什么信心,拎不清的人他见多了:“但愿吧。”
柳凌要去医院给楚凤河送饭,柳侠因为后天必须赶回京都见交通局的杨局长,所以明天一早就得走,他跟着去医院,看看凤河,再和小河说说话。
到了医院,柳侠几乎是一分钟都不想多待,病房里难闻的要死,凤河和小河脸上身上都是被蚊子咬的疙瘩。
柳凌早就拿过来了一瓶灭害灵,可15床右腿骨折的那位病人过敏,不能用。
一大早就已经有四个讨债人站在走廊里等着,柳侠和小河一起出来的时候,有两个人想跟着他们下楼。
柳侠火了,操着普通话居高临下逼视那俩人:“我请我同学去家里做客,你确定要跟着吗?”
那两个人不甘地退了回去。
出了医院,看到有车,小河说:“柳侠,你,你要是不忙,送我回家一趟吧。”
柳侠说:“我啥事都没,这回专门就是回来看凤河哥跟你咧,走吧。”
到了小河家所在的造纸厂家属院门口,小河要求下车,柳侠才知道,楚小河在附近贴了很多卖房子的小广告,他是回来看看有没有人回话。
看大门的阿姨给了小河一张纸,上面写着两个传呼号,是要求看房子的人让小河回来和他们联系。
柳侠听说过当初楚凤河为了买这套房费了多大力气,光是帮造纸厂几位领导贴瓷片,楚凤河就赔进去好几条烟给加班的师傅,更不要提他在人家面前陪的笑脸。
为了让小河在这里住的安心,住得理直气壮,凤河在鑫源小区捣鼓出了一楼单独做一路下水道后,还带着人过来帮这栋楼所有的一楼住户改建了下水管道。
“小河,凤河哥忙死忙活,就是为了叫你过好点,他要是知你给房卖了……”柳侠想劝楚小河收回想法。
“我没啥本事,挣不来大钱帮俺哥,可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挨打。”
小河平静地说,“我没房了,还能跟单位申请宿舍,俺哥咧?他落个诈骗犯哩名声,以后可能连个活儿都找不着,到那时候,柳侠,你觉得我还能安安心心住到这儿?”
小河打开门,柳侠被屋子里的景象震惊了。
家徒四壁。
不是柳侠见到过的柳家岭很多村民家那种原本就一无所有的家徒四壁,而是被搬空了。
小河笑了笑,看着主卧唯一的一张床说:“最后来哩那两口儿,看见我抱着妮儿站那儿,可能觉得俺俩老可怜,就给俺留了张床。”
柳侠深吸了一口气,揽过小河的肩膀:“那就卖吧,正好鑫源小区我那个二楼小套现在没啥用,就俺三哥放货占了一小间,我找人过去简单收拾一下,你跟嫂子和妮儿搬过去,以后您上班还近咧。”
小河依然笑着说:“以后,可能就剩妮儿俺俩了。”
“啥意思?”柳侠其实瞬间就猜到了,但他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猜测。
凤河不光是给小河买了这套房子和这里边曾经有的全部家具,这些年,凤河一个人,吃喝住都在工地上,除了一年四季的衣服,他几乎不花钱,所以虽然胡永顺对他不厚道,他还是一直在贴补小河两口子。
这样的凤河,就因为出了这件事,就要被嫌弃到这种程度吗?
楚小河说:“她将开始跟我一样,也替俺哥着急,我说卖房帮俺哥还账哩时候,她虽然不舍得,不过啥都没说,还说她也找人问问,早点卖了,多还一个人哩,俺哥就少一个人逼。
可她爹妈来了,说了一通,给她算了个账,她就变卦了。”
柳侠不知道该说什么,正好,楼梯上想起了脚步声,一男一女站在了门口:“这是楚小河家吧?”
柳侠忽然之间灵光乍现,他皱着眉头,颇为敌视地看了那对中年夫妇几眼,然后转身进了厨房:“你这厨房连吊顶都没弄,你咋说是装修过咧?就这你还跟我要四万二?”
小河也是个聪明的,他瞬间就明白了,柳侠这是想帮他抬价。
要知道,他这种情况下卖房,知道底细的买家都会拿风水或吉凶之类的往死里压价。
他对门口那对夫妇说:“是,您进来自己看吧,这个也是看房咧,将来。”
然后他转身,边往厨房走边说:“人家哩瓷片都是只贴一米,最多一米五,我这一直贴到顶,用哩还都是质量最好哩瓷片,这还不算装修?”
柳侠伸手摸了摸瓷片,又敲了敲,好像没话说了。
他又转悠到了卫生间:“其实卫生间跟厕所根本就没必要隔开,这样平白多了几堵墙,实用面积就小了。”
小河说:“谁来俺家都觉得厕所跟卫生间分开可得劲,就你,你也不能为了压价胡说吧。”
柳侠说:“啥胡说?我就是不待见分开的,原城哩房子卫生间跟厕所都不分。”
那对夫妇站在主卧门口问:“那个,这房哩面积到底是多少?”
小河说:“九十二平方,房产证上有。”
那对夫妇又去看另外一间了。
柳侠把小河拉到了主卧,用不大,但能够让另外两个人听到的声音说:“三万八,你这房虽然布局还将就,也是亮厅,可咋说也是五楼,我当司机哩,给领导开一天车,黄昏回来使哩跟啥样,还得爬这么高,其实我不满意。”
小河说:“那不中,我急使钱,要得就不高,你要是干脆,我就让一千,四万一,不中就算了。”
……
俩人你来我往讨价还价半天,中间另一对看房子的夫妻也来了。
最后柳侠搞到四万,楚小河不答应,柳侠接了个传呼,有事先走了,临走说:“就四万,中了你给我发传呼,我立马一把付清,不中就算。”
柳侠配合小河唱了出双簧,下午又去王君禹的诊所坐了会儿,第二天,驾车返回京都。
星期三,当柳侠坐在京都尚德区交通局的局长办公室谈合作意向的时候,荣泽市人民医院的骨科病房正在上演一出热闹的大戏。
第341章 喘息
下午四点,荣泽市人民医院骨科病房热得令人窒息,几个值班护士正撩着工作服边拼命扇风边聊天,忽然听到楼梯方向传来大群人员走动和吵闹的声音,其中夹杂着一个女人特别尖利的哭骂声:“哎呀,操您娘啊——,俺没钱啊——,那钱我都给他了呀——……”
几个护士放下衣服跑出护士站,就看到一个头发乱得像鸡窝、脸上满是血道子的矮个子女人被两个男人抓着胳膊半拖半提溜着往这边来。
女人又哭又骂又踢,拼命想往地上秃噜,却被抓着她的人硬给提溜着,几乎是脚不沾地被架着在走。
他们后面跟着一大群人,个个满头大汗,也是边走边骂。
护士们这几天已经对第六病室的情况习惯了,见不是病人出了问题,就都站着没动。
只有年龄大些的护士长很凶地冲着那群人吆喝了一句:“您咋说事都中,可别动俺哩病号哦,谁要是碰一下病号俺马上就报警。”
几个人七零八落地回答:“不会不会,俺就是叫他们对个质。”
这群人的最后,是那两个高大的兄弟拘着一个三十多岁、白净矮胖的男人。
不过这个人的待遇比较好,那两兄弟只是象征性地抓着他,并没有拉拉扯扯。
病房里。
楚凤河浑身大汗地躺在床上,楚小河端了盆温水正准备给他擦一把身体。
一大群人呼呼啦啦涌进来,瞬间把整个病房都挤满了。
两个男人刚一松手,还没说话,蓬头垢面的女人就扑过去,指着楚凤河的鼻子歇斯底里地大叫:“楚凤河,楚凤河,你别想诬赖我,别想诬赖我,那些房钱我就是替你收哩就是替你收哩,钱我就是给你了就是给你了,谁都知,通达小区哩房是你管哩,走到哪儿评理我也不怕。”
楚凤河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楚小河怨恨地瞪着这个女人:“胡永凤,给你腌臜爪子收起,别再指着俺哥。”
胡永凤看都不看楚小河,形同恶鬼,继续大叫:“你少挺到这儿装可怜,俺哥哩钱都是叫你拐跑了,要不俺哥根本就不会跑。你就是个孬孙货,昧贼,俺哥使你真是瞎了眼……”
“马勒戈壁叫你敢骂俺哥。”楚小河突然一巴掌扇在了胡永凤脸上。
胡永凤尖叫一声往后倒去,被后边的人又给推了起来。
小河跟上一步挥手要继续扇的时候,被两个男人同时按着:“哎哎哎哎,对完质您随便打,现在咱先说事儿。”
楚小河拉开床头柜,从里边拿出一把水果刀,咬牙切齿地对着胡永凤:“胡永凤,你个泼妇娘儿们,你敢再骂俺哥一句,我刀穿了你。”
楚凤河还是面无表情。
胡永凤嘴唇哆嗦着,惊恐地看着楚小河,楚小河眼中的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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