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祸发生时,他的第一反应是这是陈仲年或陈震东的手笔,伴随着这个念头出现的,除了剧烈的头晕、恶心和全身疼痛,还有深深的担忧:他和家人之间发生了什么,让他爸爸和大哥会突然使用如此激烈的手段来对付他?
他在近乎昏迷的眩晕中挣扎着起来打翻张伟光,是他在极度不安和愤怒中凭本能做出的反抗:他们已经放弃了恋人之间应有的一切权利,陈震北是他们的儿子、弟弟,六年的痛苦磨难,即便他偶尔言行失当,又没有做出什么实质性损害陈家声誉的事情,他们就能用这样残酷的方式来打击他吗?
他想让他们知道,他哪怕真的平凡无力到如一只蝼蚁,他也并不甘心于接受被摆布的命运,他以前的沉默顺从,只是因为他尊重他们身为陈家家长的意愿,如果他和陈震北这样的态度都不能为陈震北换来一个安心的家庭氛围,那他不介意放手博一把。
一条小鱼、一个蝼蚁的搏命是微不足道,但他不在乎,撑不破那张遮天蔽日的大网,撼不动那棵参天大树,也总能让他们感受到一点点痛,而因此导致的结果,不管是痛苦还是快乐,他至少不再遗憾。
可是事件的后续发展显示,他的判断是错误的。
张伟光那样的人,绝对不可能被陈仲年或陈震东选中干这种需要点技术和胆气的事。
那个燕南市著名的浪荡公子,是个不折不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纨绔,除了在吃喝嫖赌上还有点想法,正经事上百无一用,没他爸爸罩着,在衣食无忧的情况下,让他在国外混几年日子,好让他的学生资料显得多少真实一些他都做不到——不会英语,不敢上街。
从王正维那里得到这些信息后,他结合当时其他因素,得到另一个结论:陈震北和家里的关系在和解,并且不是以和他断绝关系为代价。
思危频频被简姐和宋嫂以各种理由带到他跟前,经常一玩就是大半天,他不信,以陈仲年的手段,他会不知道这种情况。
还有他的个人信息,他家在老杨树胡同,是警校很多老师都知道的,他在国大读博士的事,更是全校上下人尽皆知,可以张耀先的能量,两个多月的时间,他都没能找到国大和老杨树胡同。
柳凌不相信这是因为他的人品感天动地,所以他身边的同事、朋友、同学一个个都是视金钱如粪人品端方的正人君子;即便他们都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熟人之间基于善意的询问,很多人也会随口就说出来。
柳凌更相信是有人给了他们强有力的命令或暗示,让他们不敢说。
而目前的陈震北还做不到这一点。
一个月后,柳凌正常地去上学上班,他的生活没收到任何干扰,除了隔三差五就出现在他身边不远处的坐在车子里的某一个人。
想到他抱着思危、追着在前面跑的小萱去胡同口小卖铺买雪糕时,坐在大门口车子里的那人满脸的温柔与幸福,他的心口蓦地一痛。今生今世,他们难道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关注彼此?
未来漫长的岁月,他们对于在一起时的幸福感受,永远只能出现在回忆中?
不,不要这样,不能这样,不应该这样。
柳凌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
如果未来注定是这样的结局,那他们这些年的隐忍与努力还有什么意义?
可是,不接受这样的结局,他们还能怎么样?
柳凌想到了前不久在一份杂志上看到的一篇关于艾滋病的调查文章。
那篇文章的作者立场中立,措辞之间并没有对艾滋病这种特殊疾病的歧视,但他文中列举出的病人,几乎全部是男性同性恋者和吸毒者,其中很多同时具备了这两个条件。
柳凌知道,过去,在大部分知道人心目中,同性恋=流氓·变态;
现在,在很多人心目中,同性恋=流氓·变态=滥交=艾滋病。
也许,在他父亲和大哥的心里,他们如果走上这条路,最终也会成为那样的人。
“我们不是。”柳凌在心里轻轻说,“我不是,他不是,很多喜欢同性的人都不是。”
柳凌闭上了眼睛。
一辆黑色的吉普出现在他的脑海中,驾驶室的窗户有一条窄窄的缝隙,一双温柔的眼睛在缝隙之后,静静地看着他,从他走出家门开始,一直到他开上将军路。
我不想我们俩的世界只是一条狭窄的缝隙,这条缝隙还得建立在他人的恩赐之上。
我想和你拥有一个完整的世界,他可以小一点,但他必须拥有正常世界的一切,家庭、事业、亲人、朋友……
第455章 柳瓜瓜的满月宴(一)
星期五晚上,柳长春家的热闹传出了好几里地。
院子里,两个新砌的土灶里火焰窜起老高,柳魁、柳茂、柳川和一群男人围着灶台说说笑笑。
这里村子里来帮忙的男人在熏新灶,熏干了,明天炒菜火才有劲。
火焰照出的亮地里,一群孩子在追赶着嬉闹,秀梅和几个女人一边说笑一边择菜,还不时要回头吆喝几声玩疯了的小孩子。
柳钰前两天买回来的菜上午已经择完洗好了,这是柳魁、柳侠他们从荣泽又带回来的,青菜、干菜加起来三大包,如果不是有柳二狗,他们几个人运回来还真有点困难,因为他们给柳瓜瓜和家里人买的其他礼物也有好几包。
女人们身后宽阔的大院里,摆着十几张不同的桌子,有何大哥做的三张细致宽大的榆木桌,有柳长青打的石桌,有几个刨平了横切面的树疙瘩桌,还有几个两块大石头上担一个案板临时拼凑的桌。
凳子更是摆了一大片,一半是柳长青、柳长春两家的,还有一半是柳长兴几个本家带过来的,从精致好看的塑料小藤椅到简陋拙笨的小树墩儿,什么样都有,摆在一起,倒有一番别样的情调。
沟沿边朦胧的火光里,柳淼、建宾几个人在比着放小炮,就是把鞭炮拆了,一个一个点燃了扔出去玩,这是为了热闹的时间长一点,同时又不惊吓了柳瓜瓜。
柳钰和玉芳的窑洞里。
水绿色的大炕上铺着一个嫩黄色的小褥子,小褥子上,放着一个被粉白色小褥子裹成蚕蛹状、只露出上面的红色碎花小棉袄的小胖孩儿。
小胖孩儿上方,是一圈虎视眈眈的脑袋——柳凌、柳侠、柳葳、小蕤、小莘、小雲、小雷、小萱、萌萌。
柳若虹穿着花夹袄坐在小胖孩儿旁边,美滋滋的,十分有优越感——她已经看弟弟十几天了。
柳侠率先伸出魔爪,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小胖孩儿的脸,一下,两下,三下……大叫:“柳瓜瓜,你真是才十六天吗?你别该是十六个月吧?”
旁边往托盘里倒五香花生的柳钰嘿嘿笑:“您四嫂奶好,孩儿吃了可上膘儿。”
孙嫦娥说:“孩儿生下来七斤八两,个儿大。”
柳葳战战兢兢地摸了一下柳瓜瓜的脸:“奶奶,我生下来几斤?”
孙嫦娥说:“快七斤,个儿也可大,就是没瓜瓜头发黑。”
剩下几个小的除了小萱,都只敢看不敢摸,纷纷问孙嫦娥自己出生时的分量,孙嫦娥记得清清楚楚,一一回答。
小雲和小雷听到他两个加起来才十斤八两,坚决不信,认定是医院称错了。
“我最少得八斤七两,最少。”小雲非常肯定的说。
小雷也是一样的态度:“男子汉大丈夫,咋可能只五斤多?至少得八、九十来斤。”
晓慧在他俩后脑勺上各抽了一个响的:“您俩十斤多就快给我折腾死了,您俩要是敢一个人十来斤,您妈早就没命了。”
小莘也不信自己只有六斤二两,他觉得自己怎么着也得七斤以上才对,知道自己是因为早产了一个多月,他才平衡:“我就说嘛,我好歹是四哥,咋也不能比瓜瓜差恁多吧。”
柳凌端详着瓜瓜看了半天,才试探着对玉芳说:“四嫂,我,抱一下孩儿中吧?”
玉芳头上用孕妇专用方式包着一个红色头巾,正在慢慢吃一个菜盒子,闻言微笑着说:“没事,小孩儿没恁娇气,随便抱。”
柳凌弯腰,小心翼翼地把小家伙托起来,却不知道该怎么把软乎乎的他顺进臂弯里。
孙嫦娥努力睁了两下眼睛,走过来,接过瓜瓜:“这样小凌,这个手托着孩儿哩屁股,胳膊这劲儿一顺,哎,这就妥了;别晃哦,小孩儿越晃越闹人。”
柳凌笑着点头:“嗯,我就抱一会儿,不晃。”
外面传来一阵开怀的笑声,柳侠扭头看了看:“今儿咋感觉跟过年哩样?以前办事没这种感觉啊。”
孙嫦娥说:“你不最待见过年么?今儿正好算多过一回。”
孙家妈妈说:“幺儿,你赶紧结婚吧,这样,结婚、生孩儿,你能多过好几个年。”
柳侠拽着柳葳把他推到了自己和孙妈妈之间,自己从他身后溜到了门口:“婶儿,今儿哩主角是瓜瓜跟俺四嫂,咱不说我哦,我正好有点渴,去那屋喝口水了。”说着他就跑了。
堂屋。
王君禹坐在炕沿上,隔着小炕桌,柳长春和柳长兴坐在另一边;柳长青坐在下面的餐桌旁,桌子上还坐着张光耀和牛坨。
柳侠冲进来,笑着跟几个人打了招呼,就跳上炕坐在远一点的角落里。
柳凌抱着瓜瓜,后面跟着小葳和几个小的,一群人紧跟着也都过来了。
柳侠问:“咋不搁那屋耍了咧?”
小雷说:“俺奶奶说四婶儿该歇会儿了,叫俺都来这屋耍。”
柳凌回来时就先来这屋和几个人打过招呼,这会儿也就笑着点点头,然后抱着瓜瓜坐在了柳侠旁边。
柳葳、小蕤和几个小的也都挤到了炕上,小莘刚坐好,忽然又跳了下去:“我去帮俺四叔端东西吧。”
正好进屋的柳茂拉住小莘:“叫您四叔独个儿跑吧,他一肚子高兴没地方显摆,左憋着该出毛病了。”
王君禹也笑着说:“嗯,幸福也是一种情绪,需要适当宣泄。”
小莘跳回炕上,挤在柳葳身边。
柳侠看柳凌抱着孩子浑身都是硬的,连放松靠墙坐都不敢,伸手就把柳瓜瓜接了过去:“来四哥,看我咋抱孩儿哩,学学,万一你以后用得上咧。”
柳凌把小萱捞到怀里,看着柳侠:“估计这辈子是用不上了。”
“那不一定。”柳侠熟练地把柳瓜瓜顺到自己的左臂弯,冲他吹了声口哨:“柳瓜瓜,叫小叔。”
柳瓜瓜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柳侠又戳了柳瓜瓜的小脸蛋两下,一脸的羡慕嫉妒恨:这要是柳石,不啥事都解决了?他和猫儿以后啥心都不用再操,他从此天高海阔自由飞翔,永远不用担心相亲,不用担心他和猫儿的家再进一个陌生人。
而且,这家伙也太胖了吧?
柳侠的胳膊颠了两下:这得超着当年俩猫儿了吧?看这红扑扑的小胖脸,猫儿一岁时候脸都没这么大。
柳侠想到啥就说啥,点着柳瓜瓜的小鼻子数落他:“柳瓜瓜,你凭啥这么胖?”
柳瓜瓜无悲无喜地嘬嘬嘴,歪过脸想啃柳侠的手指头。
他确实比一般的小婴儿胖一点,可要说超着俩猫儿,那绝对是柳侠的错觉,按孙嫦娥的估计,猫儿生下来的时候应该是五斤左右,和当时柳家岭正常的初生儿比,只是稍微瘦了那么一点点。
小萱从柳凌怀里趴过来,把自己的脸凑到柳瓜瓜脸上:“来来,吃哥哥吃哥哥。”
他到现在还是一身软糯糯的小胖肉,脸蛋儿尤其软乎儿可手,家里人如果遇见特别高兴的事,他又正好在身边,经常逮着他揉搓一通或者亲一口脸蛋儿来表达兴奋的心情,
柳凌把他捞回去:“吃你一脸嘴水。”
柳若虹小大人似的说:“将奶奶才喂了他水呀,咋又想吃了咧?”
小萱说:“我知,小孩儿都饥哩快,我小哩时候,爸爸一天都叫我吃五顿饭。”
小雲和小雷刚才跃跃欲试了半天,到底对着小家伙无从下手,这时候看柳侠抱得那么舒服随意,就又来了信心,小雲说:“小叔,叫我抱一下呗。”
柳侠把柳瓜瓜托起来:“给。”
小雲伸手。
柳瓜瓜咧嘴:“咔、咔咔。”
柳若虹看小雲:“孩儿不想叫你抱。”
小雲问:“为啥?”
柳若虹想了一下:“你,你太孬了吧?”
小雲不服气,再次伸手:“来,我非抱他不可。”
柳侠再次托着柳瓜瓜递过来。
柳瓜瓜:“咔、咔咔。”
小雲的脸鼓成了气球:“小雷你上。”
小雷伸出手。
柳侠一抬胳膊。
柳瓜瓜:“咔、咔咔。”
柳葳笑得躺倒在小蕤身上:“俩孬货,您俩到底孬成啥呀,孩儿才半个月就能分辨出您俩大坏蛋哩味儿?”
两个小阎王的脸皱巴成了窝瓜,气哼哼地瞪着柳瓜瓜。
小蕤说:“自个儿孬,瞪孩儿有啥用?以后别再孬哩屁都放不出来了,连月子娃娃儿都嫌弃。”
小萱伸出手:“小叔,叫我抱抱孩儿。”
柳侠把小家伙递过去。
小萱乐呵呵地抱着柳瓜瓜回到柳凌怀里,得意地抬头看着他:“爸爸,孩儿都待见我,思危待见叫我抱,瓜瓜也待见叫我抱。”
暑假和秋假他都是在京都度过的,中间经常和思危一起玩,思危特别黏他,他秋假结束回来的时候,思危哭得惊天动地,弄得小萱也哭了起来。王德邻开玩笑说,既然俩人这么投缘,不行就让思危跟小萱一起回来,让小家伙当柳家的孩儿算了。
那当然只是玩笑啦,小萱最后肯定还是一个人回来了柳凌捏捏小萱的脸蛋儿:“俺小萱是最好哩孩儿,谁都待见。”
小萱喊小雲和小雷:“哥哥,来,我抱住他,再给您,他肯定就不哭了。”
“真哩?”俩小阎王迅速爬过来,一左一右挤在小萱身边,小雷跟吓神似的把小家伙往自己怀里掏。
柳瓜瓜……居然真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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