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确实是正事。沈昱不得不耐心地听了起来。
这一听,沈昱惊出一身冷汗。
太险了!真是太险了!老鼠们的这一招虽狠毒却管用。若是去年春天在东留园中,他和颜楚音没有互换到对方身上,那么这一年中的很多事情都不会发生,当老鼠们找上他的时候,他也不会是现在这种境遇。阴差阳错之下,他的身世说不定真能被老鼠们抹黑了去。如若那样,为了祖父的清名,他除了自污再没有其他办法了……而自污意味着他要放弃自己的理想、掩藏自己的才华。
联想到六皇子那件事,一边是皇宫之中六皇子坚定不移地相信颜楚音和他是亲生兄弟,一边是朝堂之上沈昱怀疑自己血脉的来历……由着老鼠们这么算计下去,沈昱的个人得失都已经不算什么了,真正受到威胁的是江山社稷啊!
幸好幸好!
六皇子被洗脑的时候,沈昱换到颜楚音身上,第一时间发现了六皇子的不对;沈昱被算计的时候,颜楚音又换到沈昱身上,第一时间识破了这场阴谋!
沈昱相信就算他和颜楚音从未互换,老鼠的阴谋也不可能成功,这些卑鄙无耻的小人必然会迎来失败。但在这个过程中,他们这些被老鼠盯上的人说不定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说不定会有人受伤,说不定会有人死亡,说不定会有很多谎言和背叛,说不定会有很多痛楚和悲剧……哪可能像现在一样,轻轻松松就战胜了老鼠,几乎没有任何代价可言。老鼠们根本没能算计到他们分毫!
这是何等的幸运啊!
沈昱慢慢吐出一口气,像是吐尽了心里的那一点因老鼠而生出来的恨意。
颜楚音压低声音、一脸雀跃地说:“皇舅舅叫我嘱咐你,咳咳,这是圣上口谕,千万保重自身,无需去关注老鼠的事,只等着他们被抓起来就好了。”
“谨遵圣喻。”沈昱说。
翰林院离着丞相府本来就不远。两人压着声音说完大事,就到丞相府了。颜楚音动作极快地把沈昱推下马车,吩咐车夫说:“快快快,回平国公府!”他偷亲到了沈昱,心里到这会儿还觉得意。趁着沈昱没反应过来,赶紧溜了吧!
沈昱:“……”
在丞相府帮忙看门的郝大叔疑惑地看着那辆在转瞬之间跑远了的马车,关心地问:“少爷,您这……这……难不成惹新乐侯生气了?”沈昱还未成婚,虽然六元及第、入了仕途,家里人依然喊他少爷,待成了亲就可改口称老爷了。
丞相府下人不多,也没什么严苛的规矩。郝大叔是看着沈昱长大的,虽然不敢自比是沈昱的长辈,但也敢说些劝解的话。郝大叔说:“少爷,若真是惹新乐侯生气了,不如赶紧追过去。小侯爷心宽,只要您多说些和软的话……”
沈昱:“……”
我够和软的了!我就是太和软了!
颜楚音把杜明留在了皇上那里,得了皇上的默许,曹项直接就使唤起了杜明。老鼠们为了和沈昱见面,自个儿露出了一些踪迹,曹项自然不可能放过,待到傍晚就找到了中午与“沈昱”见面的那两个人的落脚点——一处小客栈中。
杜明见了那个自称是沈昱舅舅的人,摇头说:“不是吴家人。体貌特征和吴家大爷差不多,但确实不是吴家人。”这人和沈昱的大舅其实长得并不像,但只说体貌特征,身材高不高、眉毛乱不乱、鼻子挺不挺、皮肤黑不黑、头发是小部分白了还是全都白了……只说这些特征,两个人是差不多的。时人多爱用特征来辨人,如果杜明没有亲眼见过沈昱的舅舅,说不定就被糊弄过去了。
这也是老鼠惯用的法子。在这个世界上找一模一样的两人不容易,但找两个体貌特征差不多的就简单很多。他们常用这法子来移花接木、捏造假身份。
曹项心里就有数了。他手底下能人多,分出一些来叫杜明领着连夜赶去了东得省,剩下的就盯着京城里大小动静,仔细排查城中这几个月的人员进出。
京城热闹啊,人员流动性特别大,若是浑嬷嬷不曾松嘴,那曹项只能领着手下大海捞针去了;万幸是浑嬷嬷已经松了口,以她在老鼠中的地位——她甚至可以调动老鼠们费了好几十年的功夫才在世家中折腾出来的那点资源——她吐出来的消息太重要了,把这些消息研究透彻了,曹项肩上的担子就轻省了。
只花了两天时间,曹项就锁定了目标。待得皇上一声令下,官兵团团包围了某条多租给商贩居住的小巷子,保证里头连一只蚊子、一只苍蝇都跑不掉!
相父自诩是天底下的第一聪明人,别人下棋用的是四方的棋盘,他下棋用的天下江山!别人下棋用的是黑白子,他下棋用的是人心!他万万想不到自己竟然就这么被抓了,像条死狗一样地被人从被子里拖出来,直接丢在了地上。
曹项踩着相父的老脸,用满是尘土的臭官靴碾了碾,笑着说:“老子今个儿心情好,叫你死个明白。你们的三娘子老早就被抓了。你们跑去承恩公府去送口信,正好送到老子手里。押走!”最后两个字是对手底下的那些人说的。
下属们跟着忙了两天,连睡觉的时间都几乎没有。好在曹项说了,待这摊子事情忙完了,他叫几桌席面犒劳大家,好酒好菜的管够。下属们顿觉痛快。
什么相父,什么天下第一聪明人?呵,也就值一桌酒菜而已。
第一百七十六章
颜楚音老实了两日。
他向来听皇上的话; 皇上叫他小孩儿别掺和大人的事,他就老老实实地缩在家里,紧闭院门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他才不像一些话本里炮灰人物似的; 七不服八不忿的,大人越是强调什么; 就越是不听什么,以为自己顶顶厉害; 结果把自己送到反派手里去; 反倒是坏了大人的事!做人啊; 就得听大人的劝!
但颜楚音刚与沈昱定情,连着两日见不到沈昱; 心里别提有多想了。他就叫人找出了上好的笔墨纸砚; 每日花心思地铺纸研磨; 要给沈昱写绵绵情信。
再是学渣; 毕竟在国子监那种至高学府里待了好几年; 颜楚音写不出什么原创的情诗; 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之类的都是读过的。原句照抄上去肯定不行; 那样显得没诚意; 便仿造着句式编上一两句。
好不容易编得几句,待落在纸上; 左看右看仍觉得不满意。
于是又撕了信纸,打算重新写。
“罢了; 我们武勋就不是拽文的料,何必学文人捏词拿句的?”颜楚音自言自语道; “沈昱也清楚我肚子里有多少墨水; 不如就按照我喜欢的方式来吧!”
费了一整个白天的功夫; 颜楚音终于写出了一封大白话的情信; 叫人速速送去给沈昱。送信的人候在翰林院外,等着沈昱出来了就把封了口的信呈上。
回家的路上,沈昱独自坐在马车里,正好方便他读信。
结果拆了信才读了个开头,沈昱就下意识把信纸对折起来按住了。音奴真是……真是……第一句便说昨晚上睡梦里见到沈昱了,今早醒来时回味很久。
其实颜楚音那梦很单纯,几乎复原了沈昱那日骑马游街的场景,只不过梦里一切都变成了慢动作,两人之间的一个简简单单的对视,便能缠缠绵绵地延续了大半个梦境。但颜楚音说得不详实,沈昱只读了一句,难免就想歪了去。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天气渐热,年轻小伙难免心火燥热,才想歪了。沈昱抽出折扇使劲扇了扇风。虽然说这四月里的天其实根本没到用折扇的时候。
颜楚音在家窝了两日,大驸马钱驰月找上门来。
钱驰月从怀中取出两份请柬。大公主不久前顺利产下一子,洗三时天气还没暖起来,因此没大办。这会儿天气暖了,孩子也差不多百日了,公主打算大办百日宴。钱驰月已经给平国公和景福长公主递过请柬了,但还是特意给颜楚音送了一份。这就有点把颜楚音当大人看的意思,觉得他大了,要单独请他。
这里说句题外话,不说别的朝代如何,只说本朝,人们给家里的新生儿办洗三宴、百日宴和周岁宴时,宴会的正日子不会真的定在孩子出生满三天、满百日和满周岁的那一天。因为时人对生辰八字极为看重,若定在正日子,唯恐孩子的八字被人猜去,洗三会延后,百日和周岁有提前的也有延后的,具体要看主家怎么安排,反正宾客接了请柬,只管按照请柬上的日子来吃席就行了。
钱驰月与大公主的这个孩子,他的出生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
这次的百日宴,日子是皇上定的,就定在相父被抓的第二天。
颜楚音郑重接过一份请柬,看到大驸马手里还有一份,请柬的封面是一样的万字不到头织锦上描了金字,忍不住问:“怎么还有一份?难不成是给我爹娘的?”不对啊,你进平国公府应该先去见过我爹娘,然后才会过来找我啊!
钱驸马笑道:“这一份是给六元的。只我与他家素无交情……”沈昱刚刚中得六元,正是名声大噪的时候!六元意味着什么?那就是文曲星君亲自下凡了啊!孩子办百日宴的日子虽然是皇上定的,钱驸马这个当爹的一边要为皇上办差,但另一边也是真心想给自己孩子讨个吉祥的意头,便琢磨着请沈昱上门。
可怜天下父母心。
钱驸马虽是世家子,但作为继室子被家族打压,与世家不靠;虽尚公主,但除了颜楚音这种实在亲戚,和武勋也搭不上话;虽是科举出身、一甲探花,但因其身世和姻缘,他显然无法被归为清流一派。好在皇上一直重用他,将他安放在了十分重要的位置上。钱驸马也知皇上的心意,一心一意做他的孤臣。
这次他想要正式地宴请沈昱,完全是出于对孩子的爱护之心。钱驸马说:“我知你与六元交好,满京城都说你与他是一对知己好友。这事只能交给你,千万把请柬送到六元手里。他若不方便上门,咳,能赠份墨宝也是好的……”
颜楚音立马拍了胸膛:“姐夫只管放心,都是实在亲戚,我肯定领着沈昱一块儿上门。”他和大公主是亲亲的表姐弟,从他这边论,沈昱也得叫大公主一声表姐。表姐生的孩子就是亲亲外甥,表舅舅哪能不去参加外甥的百日宴?
钱驸马听着这话也没觉得奇怪,以为那句“实在亲戚”是指颜楚音自己。在钱驸马心里,颜楚音就是这么一个重情重义的人,比钱家人好了不知道多少。
钱驸马轻咳一声:“明日来赴宴的还有不少钱家人。但你不用管他们,我和公主说好了,叫公主身边的女官在门口候着,你也是认得她的,等着你和沈昱上门了,女官会直接把你们领去康儿的院子,你们就在那院里吃吃喝喝。”
前面刚说驸马拿颜楚音当大人看了,这话里却又把他当孩子了。一会儿大人一会儿小孩的,全然是出于对颜楚音的关爱之心。康儿是驸马之子的小名。
颜楚音懂,驸马这意思就是不想让他去参与那些乱糟糟的事呗!
颜楚音大约能猜到明日的宴会上有什么,没了那份看热闹的心,觉得驸马和大公主这样的安排也不错,笑嘻嘻地说:“那我明日哄着沈昱多抱抱康儿?”
“可以吗?”钱驸马心里顿时一动,“会不会太为难六元了?”
“当然可以了!当舅舅的人了,多抱抱外甥本就是应该!”
“额……”钱驸马听愣了。
颜楚音说得太理所当然了,他那语气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沈昱是康儿的舅舅,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只要是正常人都会这么认为的,没有人会去质疑。
以至于钱驸马没能第一时间问出那句——
沈昱怎么就成康儿舅舅了?
好像多问一个字都会显得我很蠢一样。驸马在心里暗想。
第一百七十七章
百日宴的并没有被安排在休沐日; 大驸马这个主家也好,像沈昱这样的宾客也好,白日里还要去衙门里当值; 因此百日宴的开始时间被设在了半下午。
颜楚音早早就在翰林院外头等着了,接上沈昱一起去了大公主府。
到了那边之后; 果然有女官把他们往内院引。而别的宾客们就都没有这种待遇了,按照主家的安排; 他们都将在外院落座; 轻易是不能进到内院去的。
颜楚音忍不住在沈昱面前替大公主和大驸马说好话:“今日赴宴的人多; 但和咱们都是不相干的。表姐夫说了,咱们只管躲在院子里和康儿亲香。”像沈昱这样的身份; 日后指定是清流一派。想要成为清流的中流砥柱; 就不适合和武勋、世家结交太过。参加公主之子的百日宴对沈昱而言没什么好处; 传出去肯定于声名无益。公主和驸马想来也是知道这一点; 因此安排得十分妥当。
虽说颜楚音也是武勋; 但颜楚音和沈昱之间担着一个“少年知己”的名头; 全京城都知道新乐侯是性情中人; 待沈昱一片真心实意; 而沈昱待新乐侯也是如此。他们之间这样真挚感人的友谊多存在于古籍之中,在今人中实属难见。
想想吧; 新乐侯竟然那般熟悉沈昱的字迹,能看出别人难以察觉的差别!
想想吧; 沈六元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为新乐侯爆了粗口!
这能是一般的交情吗?
朋友,以义合者。
一旦扯上“以义合者”的名头; 人们自然不能以利益去揣摩他们。
所以颜楚音和沈昱这般走得近; 别管大家心里是怎么嘀咕的; 面上都要装出一副“为这份友谊感天动地”的模样来; 不敢把巴结贵勋的名头扣沈昱头上。
女官把两位贵客领到了小主子跟前。
康儿小小的一团儿,由奶嬷嬷和一众丫鬟守着,在小床上睡得正熟。颜楚音拉着沈昱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看着康儿肉乎乎的小脸,二人觉得十分稀奇。
颜楚音还算好的,太子已经有了一子一女,他是见过这么大的小孩儿的。但沈昱就不一样了!见识广博的六元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见到这么小的孩子。
沈昱连呼吸都放轻了,唯恐把小宝宝吵醒。
另一边,外院的宾客渐渐齐了。
宴会还没开始,皇上身边的天使就带着圣旨和各种赏赐来了,大家齐刷刷地跪下听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