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昱眼中似有一道戾气生出。
因为主家没有另外吩咐,马车还朝着既定的路线驶着。聊完王小管事得聊汤子宁了,颜楚音说:“这事是我做得不对,没和你商量,就主动把事揽了。”
嘴里说着抱歉的话,但小侯爷那个语气啊,仿佛在说,我道过歉了哦,所以你不能怪我了。而且,我道过歉了,所以这次事已经了了,下一次我还敢!
沈昱仿佛看到一只小兽正冲着自己张牙舞爪。
他竟觉得小侯爷怪可爱的。
“那你打算怎么做?”沈昱问。
“我正要入宫呢,先和皇舅舅报备下,这次需要他帮我兜底。”颜楚音偷笑起来。就算汤大人是三品大员又怎样,就算许家不好惹又怎样,他有皇舅舅!
沈昱读过很多史书。他想说,帝王的恩宠中往往掺杂着很多利益。无论是爱情,还是亲情,都不能去相信一个皇帝的真心。那些在帝王恩宠中迷失自我的人,他们的下场都不会好。但面对着这样一个骄傲的颜楚音,他说不出口。
也许今上是不一样的呢?
毕竟小侯爷是如此鲜活,他和史书上那些被宠爱又被舍弃的人都不一样。
沈昱按下心中的诸多想法,面上带笑地问:“你想要把事情闹大?”
“不闹大不行。自古婚姻讲的都是父母之命,这个事情不闹大,汤子宁的妹妹只能嫁到许家去。”顿了顿,颜楚音又说,“就算没了她,总还有别的女人要嫁过去。”唯有把事情彻底闹大,撤掉那块遮羞布,才能坏了许家的谋划。
许家和汤家都有人在朝为官,许家背后更是牵扯到阴江柳家和几多姻亲。一旦把事情闹大,势必会影响到朝堂上的格局。所以颜楚音才想要提前去皇帝面前做个报备,顺便也想借用一下皇帝的人手,好把整个事情做得更漂亮些!
小侯爷还是很有分寸的嘛!
说着话,马车在宫外的下马处停了下来。颜楚音要入宫,但沈昱不是啊!小侯爷很是体贴地说:“这里雇不到马车,要不然叫我的人把你送回丞相府?”
沈昱正要答应,小侯爷忽然想起什么,又说:“也快到下职的时间了,要不然你在这里多等等,等到你爷爷出了宫门,你正好可以接他老人家回去。”
“接?”沈昱似乎有些不太明白。
“对啊!我上次就替你接过一回,你爷爷可高兴了!周围的老大人们个个都很羡慕你爷爷。他们有些是你爷爷的政敌吧?被政敌羡慕,是不是很爽?”
沈昱根本无法想象爷爷喜形于色、老大人们羡慕嫉妒的样子。
“嘿嘿,都是我该做的。”小侯爷骄傲地说,“不用谢啦,不用谢!”
沈昱:“……”
小侯爷眼巴巴地看着沈昱。
见他迟迟没有反应,小侯爷的目光渐渐“凶狠”起来。
沈昱冲着小侯爷拱拱手:“听起来确实大快人心,谢谢小侯爷。”
凶狠?不存在的。小侯爷哼了一声,大度地摆了摆手:“都说了,不用谢啦!你不用和我客气的!你们读书人就是太讲礼。嘿嘿,下次别这么客气!”
沈昱忍着笑,挤出一个字:“行!”
第三十二章
御书房中; 皇帝面前摊着一本奏折,正等着他批示。
心腹近侍低眉敛目不敢多看,只眼睛余光看到皇帝正缓缓转动着右手大拇指上的扳指。近侍心里一惊。不知道那奏折上写了什么; 竟是把皇上气着了。
大约只有他这样的心腹人知道,皇帝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转扳指。
虽然生来就是天潢贵胄; 其实皇帝幼时的日子并不好过。那时,先皇还没有登基; 在位的是本朝的第二位皇帝太宗。在先皇的众多子嗣中; 皇帝的出身委实算不上高的; 偏偏他和景福长公主是龙凤胎,太宗难得记住了这个孙儿。
那时; 先皇还只是个王爷; 已在宫外开府多年。宫里的太宗皇帝偶尔提及龙凤双生的孙儿孙女; 孙儿孙女就要在府内受一些磋磨。偏偏那些磋磨都是叫人有口难言的; 就算给皇帝机会去告状; 他也没法告; 只能自己认下苦头吃。
皇帝右手的拇指因此受过伤。
那时候; 一位堂兄被皇帝那几个亲兄弟挑唆着要和他比试弓箭; 皇帝若是拒绝少不得要担上“瞧不起人”、“破坏兄弟团结”等名头,皇帝只能应了。偏偏分给他的弓箭是被人动过手脚的; 弓弦直接割裂他的拇指,当时就血流如注。
那道伤很深很深。
深得就算过去了这么多年; 皇帝在位都已经有二十多年了,他也已经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了; 拇指上的疤痕还是清晰可见。皇帝永远记得; 当时受伤的明明是他; 结果那几个名义上的兄弟众口一词说他自作自受; 如果不是他非要使那个与自己力量不符的大弓,他肯定不会受伤……最后受罚的反而是他。
先皇去世后,皇帝登基。
都知道今上喜欢扳指,右手拇指上总套着一枚扳指。却很少有人知道,这个扳指就像是一道封印,将皇帝心底那些不为人知的戾气和野心全都封印了起来。他转动扳指的时候,就是他极为生气的时候,也是有些人该倒霉的时候。
颜楚音并不知道皇帝舅舅在生气。
被偏爱的总是有恃无恐。颜楚音想入宫的时候就能入宫,从来不会刻意去打探皇帝舅舅的心情怎么样。有时候,听见父母说皇帝因为某件事情生气了,颜楚音还会特意赶在皇帝生气时入宫。舅舅对他那么好,他要哄舅舅开心啊!
走到宫门口,颜楚音看到了太子殿下。
太子显然是故意站这里等他。他早就看到颜楚音了,还看到了他和沈昱的互动,笑眯眯地问:“音奴,刚刚那是沈昱吧?你们什么时候处得这么好了?”
颜楚音得意地说:“他为着一些事感谢我呢!”
顿了顿,颜楚音又说:“他现在勉强能算我的朋友!别人还不知道我俩走得近了,太子哥哥要帮我保密啊!”严格说起来,皇子皇女们只是颜楚音的表兄弟姐妹,他直接喊“哥哥”,显然是逾越了。但他打小就这么喊,第一次喊人肯定是长辈教的,皇帝指着太子说,这是你太子哥哥,颜楚音就这么喊着了。
太子比颜楚音大了十几岁,虽然是平辈,却很有一些长辈的心态。他故作不解地说:“保密?你们二人交往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用得着保密?”
“我可是国子监里公认的老大哥啊,若是被人知道我和太学四公子之一有了交情,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通敌呢。”身为国子监人,决不能对太学子认输!
至于沈昱……嗯,沈昱不是一般的太学子,不能一概而论之。
太子若有所思。
音奴长这么大,什么时候怕过“人言可畏”四个字了?所以音奴这话得反着听。他不是怕自己被人误以为“通敌”,而是怕别人议论沈昱。读书人最讲究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沈昱和小侯爷走得近了,肯定会有人说他失了风骨。
太子心道,看来音奴真的很看重这个新朋友啊!
“好好好,孤肯定给你保守秘密。”太子笑着说。他的那些个亲兄弟,老二性格板正,自小就没见他撒过娇;老三身体太差,深居简出的,除了重大节日轻易见不到他人;老四和太子一母同胞,兄弟之间亲近是亲近了,但老四气人的本事也是一流的……余下的兄弟们又太小,看来看去果然还是音奴最讨喜。
太子忍不住伸出手去,冲着颜楚音的脑门弹了个脑瓜崩。
颜楚音:“……”
又来了又来了!
太子哥哥又开始幼稚了!冷不丁地弹一下别人的脑门,他过了十岁就不玩这个了,好不好!但这是自家太子哥哥,能怎么办啊?还是得笑着包容他啊!
太子要回东宫,和颜楚音不顺路,兄弟俩道别后,颜楚音拔腿朝御书房奔去。一路上,众侍卫看到新乐侯的身影,都见怪不怪地直接放任他跑过去了。
跑到御书房门口,颜楚音气喘吁吁地说:“劳烦公、公通报……”
不等守门的太监说什么,屋里传来皇帝的声音:“音奴来了?进来吧!”新乐侯一进宫,就有人把消息传到皇帝这边来了。这会儿功夫,皇帝已经把奏折收起来放到一边,小茶房也已经拣了几样新乐侯爱吃的点心,摆到桌子上了。
颜楚音一进屋,见着皇上就笑,不怎么标准地行了一个礼,看皇上好像不怎么忙的样子,跑到皇上跟前,给他捏起了肩膀:“皇舅舅,我求您件事呗!”
“怎么,真从慈孤院里调查出什么来了?”皇上好奇地问。
颜楚音摇头:“不是,是另外一件事。我在国子监里有个一直瞧不顺眼的人叫汤子荣,皇舅舅您知道吗?”
皇帝或许能记得朝中重要官员的名字,但显然记不住他们的儿孙。他朝近侍看了一眼。近侍上前一步,小声说:“此人乃是光禄寺卿汤大人的嫡长子。”
汤家啊……皇帝眸光一闪。
颜楚音继续说:“我刚知道一件事。汤子荣的表兄,就是许家排行第二的那个,疑似得了花/柳/病,治不好了,就这样他还想娶妻呢!我呸!”在他的叙述中,不仅汤子宁那个倒霉的被定了亲事的妹妹被隐去了,连汤子宁都隐了。
好像仅仅是因为颜楚音和汤子荣结仇,从而间接和许二结了仇。他是因为看汤子荣不顺眼,抓到许二的把柄后,才不想放过他们。绝不是为了汤子宁。
颜楚音摆明了想搞一场大的。在这个讲究一家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时代,如果被人知道,所有事情是因汤子宁而起的,他以后的日子必然不好过。
“哦?”皇上似乎起了一点兴致。
颜楚音说:“最可恶的就是那个许家!开口圣人之言,闭口世家规矩,哪门子规矩说一个得了花/柳/病的人可以骗婚的?皇舅舅,你借我一点人手,我要把许二的病传得人尽皆知!”许家背后毕竟站着柳家和其他世家呢,如果颜楚音自己派人去传流言,搞不好他们能摸到他头上。但皇上出手就不一样了。
什么叫一力降十会?
这就叫一力降十会!
汤子宁还以为颜楚音能有什么巧妙的办法。其实真没有。但只要把许二的病情传得人尽皆知,谁敢顶着流言把女儿嫁到许家去呢?大家都是要面子的!
和平年代、官宦之家,谁也担不起卖女求荣的恶名!
就算汤家是许家的姻亲,他也不敢把女儿嫁过去!
或者说,正因为汤家是许家姻亲,汤夫人更不能把庶女嫁过去了。因为一旦嫁了,她就坐实了苛待庶女名声,叫人以为她宁可踩着夫家也要帮扶娘家。
就算两家已经商定了亲事又如何?只要能把事情闹大,闹得汤许两家无法收场。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汤夫人还得站出来对着大家哭诉,她只是被娘家的哥哥嫂嫂骗了,若是早知道侄儿得了那种病,她说什么也不会同意嫁女的。
等到亲事一解除,汤子宁抓住机会把妹妹往那种正正经经的庵里一送,只说是为家人祈福。再过上半年,赶紧给妹妹重新找门亲事,这事也就过去了。
新找的亲事可能说不上有多好,但无论怎样都比嫁给许二强!
第三十三章
颜楚音也是因为有了皇舅舅做靠山; 才敢这么算计汤家和许家。
如果是别的什么人,比如汤子宁,他鱼死网破地用了这一招; 不等他把流言传得人尽皆知,汤家和许家就能发现端倪; 从而把他彻底按下去!到时候别说算计许家了,汤子宁能不能把命保住都不好说!但颜楚音问皇上借了人; 那就不一样了; 他们能在一夜之间把这个消息传得连耗子洞里的大老鼠都听到。
还有更绝的!
颜楚音越发用心地给皇帝捏着肩膀:“皇舅舅啊; 许二他爹不是在礼部干着么?等咱把这个流言传起来,您就体恤下臣; 安慰一下许二的爹; 说不相信他们许家那么清净的门风会养出一个眠花宿柳的儿子; 然后您安排一个太医给他; 就说这太医是帮他澄清流言用的; 只要太医说许二没事; 流言就散了。”
但如果许二有事呢?
那许家就辜负了皇帝的信任。许家得阖家向皇帝请罪!
而且有了太医背书; 许二的花/柳/病就彻底坐实了; 无论许家找什么借口都没用。颜楚音要的就是这个!只有把病情坐实,才能真正绝了他娶妻的路。
皇帝心情大好:“你这促狭鬼!”
颜楚音嘿嘿一笑:“本就是他们有错在先; 我不过是顺势而为。如果他们做人做事都清清正正,我主意再多; 也拿他们没有办法,是不是?对了; 许家那位许大人; 皇舅舅还得用不?要是您用得着他; 要不然我就不搞许家了。”
颜楚音鼻头一皱。要是皇帝舅舅还能用得上许家; 那只能再想一个办法去帮助汤子宁兄妹了……比如叫他娘出面,收汤家小妹做个公主跟前的内务官?只要他娘不开口,对着汤家的主事人装聋作假,汤家谁也不能逼汤小妹嫁人。
颜楚音在心里想着别的辙,就听皇上冷哼一声,不屑道:“呵,许家!”
本朝开国都多少年了,有些人还不知道端着谁家的碗、吃着谁家的饭!这个许家,早先年看着还算得用,如今瞧着却不过是阴江柳家的门下走狗而已!
颜楚音顿时放心了,看样子他的计划能成。
在御书房里给皇上捏了肩,又吃了几块点心,喝了两盏茶,颜楚音瞧了瞧天色打算去寿康宫给太后奶奶请安。皇帝也没多留他,叫个小侍陪着他去了。
御书房里一时间安静了下来。
那一点点热闹气,颜楚音一走,立时就散了。
皇上又开始不紧不慢地转起了扳指。转啊转啊,忽然皇上轻笑了一声。他从旁边的那一叠折子里抽出刚刚那本还没有批示的,刷的一下,砸在了地上。
皇上笑道:“音奴真是朕的福星啊!”
奏折落地,摊开的那一页上赫然写着,几大世家联名上书请求编著《世家谱》。话说得很好听,仿佛向皇家深深低下了头,真要修《世家谱》的话,肯定是把皇姓摆在第一个。这话或许对一些皇帝管用,但对今上一点用都没有。
因为今上从来就不是一个好大喜功的人!
他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