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御史能忍得下这口气吗?
绝对不能啊!
所以这不就生气了吗!
但其实黄御史生气的原因和大家的猜测截然相反。自家人知自家事,他上次参新乐侯是为了保自己的闺女。虽然新乐侯认为这是互惠互利,身为武勋被参真没什么,他们武勋反正不要脸。但黄御史作为读书人,他不这么认为啊!
新乐侯大方,那是他不计较!黄御史却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他那样参了新乐侯,确确实实损害了新乐侯的名声。名声这东西怎么可能不重要呢?
黄御史是对这些小吏生气!经过上次那事,他自认为了解新乐侯,绝对做不出把读书人逼疯的事来。就算真做了,那也得先查查那读书人有没有问题!
这帮小吏未了解事情全貌就胡乱给新乐侯扣帽子,实在可恶!
都说御史手中笔如刀,是可杀人的。黄御史暗想:难不成这帮人以为我上次参了新乐侯没得着好,反而彻底把侯爷一家得罪了,以至于这些日子惶惶不可终日,所以这次会想方设法抓住机会,借读书人之势彻底把新乐侯按死吗?
啧!
这是既瞧不起我黄某人的脑子,也瞧不起我的品性啊!
黄御史黑着脸问:“具体怎么回事,好好说一说。”
那些小吏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你一个我一个地说了起来。黄御史正打算从这些说辞中抽丝剥茧去证明颜楚音的清白,就见与他不对付的朱御史从外面走进来。老朱手上提着一包用荷叶裹着的烧饼,应当刚买没多久,还散着热气。
朱御史当着黄御史的面翻了好大一白眼,阴阳怪气地说:“你们这都是从哪里听来的假消息?我们在御史台当值,虽不负责查找具体证据,但也不能捕风捉影啊。老黄头,你得好好教教他们。人啊,要为自己说出来的话负责。”
黄御史眼巴巴地看过来。
朱御史得意地笑了:“约莫个把时辰前,新乐侯去码头接亲眷进城,路上正好碰到那秀才再次发病,侯爷不仅命侍卫上前将人控制住,还帮忙把人送去医馆、付了诊金。那秀才的爹对着小侯爷千恩万谢的,不住给侯爷磕头呢!”
要真是新乐侯害了人,秀才他爹能这么感激新乐侯吗?
时间倒转到一个时辰前。
沈昱一睁眼就发现自己正坐在马车里。马车猛然停住,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得了,又换了!他第四次变成新乐侯了。
去外城的路造得有些宽,最中间不走行人,只走车马。车夫隔着帘子请罪道,刚刚路边的医馆里忽然冲出来一个人,冲上了车马道,他怕撞到人才猛然停车的。沈昱正要说没关系,一侍卫说:“小侯爷,跑过去的那人是沈日耀。”
沈昱一下子就精神了。
原来,那沈日耀一送到医馆就醒了,睁开眼就看到他爹在哭苦命的儿。他只觉得他爹有病!我根本没疯,为什么要说我疯了,真正疯了的人是我爹吧!
周围一群人盯着。沈土根在这场合没法对沈日耀说出真相,只能不断冲着沈日耀使眼色,咬死他就是疯了。沈日耀想反驳,他就死命去堵沈日耀的嘴。
沈日耀渐渐恐惧起来。
这不是我爹!不会是被什么东西上身了吧?我爹不会这么对我!
这时候,周围一帮人还在附和他爹的话,所有人都说他就是个疯子。他心里的恐惧感迅速加深。决不能在这里继续待下去!趁人不备,他冲出了医馆。
如果是真正的小侯爷,了解到这个情况后,肯定会留在原地兴致勃勃地看热闹,看沈日耀和一帮人你追我逃。沈日耀越狼狈,他就越替沈昱感到高兴。日后要是出现了什么不利于新乐侯的言论,他这种表现显然又会是某些人眼中的罪证——沈日耀都疯了,他还在一旁幸灾乐祸呢,果然对读书人毫无尊敬。
但此时待在新乐侯身体的人是沈昱。
颜楚音身为武勋,从来不看重名声,但沈昱作为读书人,多少会对“名声”二字有一点在意。颜楚音算计沈日耀都是为了沈昱,沈昱自认为有义务帮颜楚音把名声圆回来!所以沈昱不假思索地吩咐侍卫上前帮忙,抓住了沈日耀。
沈日耀大叫“放开我”。沈土根从医馆里追出来,看到平国公府的马车,整张脸直接白了。沈昱都没离开马车,直接隔着帘子用外头人可以听得见的声音说:“还是在朋来酒楼中遇见的那位秀才?他又犯病了?哎,也是一可怜人。”
沈昱对侍卫说:“把人送去医馆。”
顿了顿,又说:“既遇见了,总不能不管他。嘱咐医馆,给这位秀才看病时不要吝惜好药,有什么花销都记账上,回头本侯爷会安排人过来结账的。”
医馆外面围观群众多,当下就有人说贵人心善。
沈昱学着颜楚音的语气说:“前些日子在酒楼中遇见过这秀才一次,当时听见他胡言乱语、攀扯朝廷官员,以为他有意闹事,所以叫了巡街卫过来。不想他是有疯症的,之所以攀扯朝廷命官只是因为犯病了。哎,倒是连累得他去牢里待了几天。我心里过意不去。如今帮他付了诊金,只当是本侯补偿他。”
沈昱虽然不知道有人想要算计颜楚音,但他是个心思缜密、做事周全的。这话一说,相当于把颜楚音彻底择干净了。沈日耀疯了,是因为早前就疯了,不是我逼的。我叫了巡街卫是因为我要维持朝廷法度,这是合情合理的做法。怎能说我不尊重读书人呢?分明是真心怜悯这秀才,我才主动帮他付了诊金。
“快!快给侯爷磕头啊!”一围观群众见沈土根白着脸傻站在那里,恨铁不成钢地说,“侯爷要帮你儿子出诊金!这是多大的恩典啊!你们遇上贵人了!”
热心群众直接上手一压,沈土根就扑通跪了。
“哎呀,咋这么木呢!马车就要过去了,趁着现在还能看得见贵人的车,赶紧磕头啊!能磕几个是几个!”热心群众恨不得按着沈土根的头往地上点。
别看沈土根在心里咒骂了颜楚音不知道多少回,真和侯爷面对面,他的心里充满恐惧,大脑也变得一片空白。被按着磕头时,他慢慢恢复了思考能力。侯爷相信耀儿是疯子?耀儿安全了?沈土根开始砰砰砰地主动给老天爷磕头。
热心群众还以为他在给新乐侯磕呢,眼中充满欣慰。
这一幕是多么感人啊!
……
马车一路到了码头。沈昱懂了,这是来接妹妹的吗?他刚掀起帘子从马车上下来,就见一个身着轻便骑服的小女孩快步走来。女孩的脸不如京中贵女那样白皙,但红扑扑的很健康。她没有戴面纱,不怕生地冲着“颜楚音”笑了……
等等!
沈昱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妹妹脆生生地喊道:“哥哥!”
沈昱:“……”
完蛋!妹妹喊的第一声“哥哥”竟然被我听去了!
第四十九章
颜楚骧和京城中大多数贵女都不一样。
倒不是说京城中的贵女不好; 她们就像精美昂贵的瓷器,有着独属于她们的美丽。颜楚骧却不是这样,你看到她的第一眼; 会无视她的样貌,无视她身上的华服美饰; 无视她的身份地位,独独为她身上那种粗犷的生命力所吸引。
沈昱不太了解颜楚骧的事; 但这样一个将将十岁的小女孩; 似乎一直跟着爷爷过活; 爷爷去世后,只能跑来京城投奔隔房堂叔; 想来日子不会太顺遂。
颜楚骧的父母呢?是不是小小年纪就父母双亡了?
然而在颜楚骧的脸上; 沈昱根本看不到任何历经痛苦的痕迹。她有一双过于明亮的眼睛; 眼中并非是不谙世事的单纯; 而是能够坦然接受一切的从容。
小小年纪便能有这样的心性!
“小侯爷肯定会喜欢这个妹妹的。”沈昱在心里如此说。
于是沈昱越发紧张了。
这可是“颜楚音”和妹妹的初见!要是他不小心把这个场合搞砸了; 让妹妹对“颜楚音”产生了不好的印象; 他绝对会被小侯爷“追杀”到天涯海角!绝对的!
虽说沈昱平日里很会处理人际关系; 但那只限于男性。他实在缺乏和同龄或者低龄的女子相处的经历。他身边有限的能和他产生长期交流关系的女性; 一个是家里的下人郝大娘,一个是太学里一位夫子的妻子。那位夫子和沈丞相交好; 他妻子已经四十多了,年纪足够给沈昱当娘的。至于青楼的名妓和某些同窗的妹妹之类的; 她们倒是想认识沈昱呢,但沈昱从来没有给过任何机会!
沈昱万万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他需要和一个十岁的小姑娘相处; 还必须和她搞好关系!妹妹爱读书吗?启蒙早的话; 这年纪该读四书了; 要不然在学业上指点她一下,叫她觉得哥哥好厉害好棒好有本事?可小侯爷不爱读书啊!
然后沈昱发现自己想多了。
虽然“颜楚音”眼巴巴跑来接了妹妹,但回去的路上,他们并不坐同一辆马车。妹妹带着她的丫鬟婆子们坐一辆。沈昱坐另一辆。沈昱悄悄松了一口气。
“等回了平国公府,应该就能换回来了吧?”沈昱在心里期待道。
娇客远道而来,想也知道平国公和长公主肯定已经得了消息,只怕这时候都在家里等着见客了。要是不赶紧换回来,那么沈昱还得去见颜楚音的爹娘!
这次又不像上次在宫里,可以用关门念经避过去。想想都可怕!沈昱不仅缺乏和妹妹相处的经历,更缺乏在一个和睦的家庭中给别人当儿子的经历啊!
另一边,颜楚音出现在了太学的课堂上。
沈昱所在的班是备考班,班里的学子都是准备要参加今年秋天的乡试的。沈昱在这里头算是年纪较小的,但也不是最小的。最小的一个学子才十五岁。
那名学子叫钱而默。
十五岁能进备考班,意味着钱而默在去年十四岁时就考上了秀才。
备考班的日常是做卷子和讲卷子。颜楚音盯着刚刚拿到手的卷子看。这张卷子考《五经》。颜楚音慢吞吞地读着题目,第一句是:君子以除戎器,戒不虞。很好,读懂了,我读得懂!颜楚音信心大增,目光往下开始看第二句——
厥贡璆铁银镂砮磬熊罴狐狸织皮。
这什么玩意儿!开头那几个字怎么读的来着?!
颜楚音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
该不认识的字,还是不认识。
“应该是在讲一串东西。”颜楚音陷入了沉思,在心里自言自语,他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对待过卷子,“贡是贡品的意思,贡品里有……嗯,铁和银……还有……嗯,熊和狐狸……什么嘛,贡品里怎么可能会有铁和银?铁矿和银矿都严禁民间私下开采,谁敢把这两样当成贡品献给皇舅舅?嫌自己命短吗?”
颜楚音觉得这个题目出得不合理!哪怕这句话是从《五经》中摘出来的,但不符合现在的国情,所以出得不好。朝廷设置乡试是为了什么?为了选拔官员!那乡试的题目就应该和本朝的具体情况相结合嘛,贡品里弄什么铁和银!
“沈昱可不能怪我。”颜楚音理直气壮地想,“不是我不想认真答题,是题目出得有问题。快点把我换回去吧!”他刚得到传讯说妹妹来了,急着去见人。
颜楚音的眼神渐渐放空。
夫子轻咳一声。
颜楚音没有任何反应,熟练地在夫子眼皮子底下持续发呆。
夫子终于忍不住了,出声问道:“沈昱,为何还不答题。”
这话一说,屋子里所有人都朝“沈昱”看过来。那个十四岁就中秀才的钱而默坐在“沈昱”左前方,回头看了沈昱一眼,眼中闪着不服气的光芒。颜楚音对这种眼神太熟悉了!不服气?你十四岁中秀才好了不起哦,竟然不服气沈昱?
钱而默和沈昱同科中秀才,因为年纪比沈昱还小点,按说风头肯定要比沈昱足。其实不然,钱而默虽然中了,却排在了后十几位。而沈昱连中小三元!
上上科在四年前。如果沈昱那科下场了,那他就是十三岁的秀才,中秀才的年纪比钱而默还小呢!只是听说太学的夫子有意压他,拦了没让沈昱去考。
夫子们也是为沈昱好。压了三年,沈昱再一下场,果然就是一个小三元!
在颜楚音看来,钱而默无论如何都比不上沈昱!(当然,这全是因为颜楚音护短。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如果沈昱和钱而默的情况颠倒下,颜楚音肯定又会想,我沈昱小你足足两岁呢,你一个小三元算得了什么!就是这么护短!)
“要是我不帮沈昱答题,交了空白卷子,沈昱岂不是要输给姓钱的了?钱家除了大姐夫,其他人就那样,没有几个讨喜的。”颜楚音的脑子转得飞快。
沈昱绝对不能输!
但让颜楚音去答这份卷子,实在太为难他了!
那么,现在只剩下一个办法了……
颜楚音大声咳嗽起来,虚弱地捂住额头:“禀告夫子,许是昨夜着凉了,我头疼得厉害……”这话要是学渣说的,夫子肯定怀疑他是想要逃避考试。但现在说这话的人是“沈昱”啊!沈昱什么时候怕过考试了?他肯定真的生病了!
为了加大话中的可信度,颜楚音又说:“我本来一直强忍着,只是头疼这会儿忽然发作得厉害,比先前更疼了几分。是我的不是,叫夫子您担心了。”
他装病是有经验的!
所有病症里面,唯有头疼最好装。毕竟人脑那么复杂,就算找了太医来把脉,就算在脉象上没有具体表象,太医也不敢轻易下结论说这就是装出来的。
沈昱你只管放心吧!
你的面子就是我的面子,我把咱们的面子兜住了!
第五十章
沈昱发现自己又失算了。
他以为自己不需要和妹妹单独相处; 但其实还是要的!
从来没有长辈候在门口亲迎小辈的礼。所以当马车驶到平国公府,就见侧门大开,一众得用的内外院管事全都站在侧门处候着; 却不见平国公与公主。
沈昱从马车上下来,走向颜楚骧; 打算扶她下车。颜楚骧却已经动作利落地从车上跳下来了。然后,从侧门处一直到正厅; 这么长一段路都是沈昱陪着颜楚骧在走。虽然还有丫鬟婆子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