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他们确实是很好的‘朋友’。”邓虹慵懒一笑,酒杯里的酒液沾了沾唇,说,“雨泽说,他想亲口和陆平同学道别,不知道说了没有?”
沈雨泽张了张口,他正要回答,忽然桌旁发出一阵刺耳的声响——陆平拖开自己的椅子,起身站了起来。
他拿起手边盛满红米酒的酒杯,转向沈雨泽的方向,视线几乎是钉在他的身上:“沈雨泽,作为你的好朋友,我很开心这段时间能够认识你,也很开心能和你留下这么多的回忆。祝你回到帝都后,一切顺利。”
“……”
这是陆平在父母亲人面前,唯一能够和沈雨泽说的话了。
作为朋友,他只能为他的远行送上祝福,他不能表现得痛苦、留恋、难过、寂寞,因为这些感情并不属于“朋友”。
在众目睽睽之下,沈雨泽也站起了身,举起了手中的酒杯。
两只酒杯轻轻撞在一起,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平平,我也很高兴能认识你。是你的出现,让这座城市对我有了特殊的意义。”沈雨泽低声道,“我会回来的,我会回到这座城市,回到你身边的。”
……
陆平站在院子外,看着那辆熟悉的车子消失在巷口尽头,直到夜色吞没了它。
今天是合家团聚的日子,可沈雨泽却选在这一天离开了。陆平理智上知道,沈雨泽没有做错,毕竟他的父亲出事了,沈雨泽总不可能一直呆在椒江,势必要回去。
只是这一去要去多久?他还能不能顺利回来?他的那些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会不会绊住他的脚步?……这些问题萦绕在陆平的脑海中,让他心里七上八下的。
他和沈雨泽的关系刚刚迈出一大步,就被迫分隔千里,油然而生的不确定性让他陷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悲观情绪当中。
不能这么低落——陆平告诉自己:你们有手机可以联系,有partner可以沟通,沈雨泽只是回帝都了,又不是回火星了,有什么舍不得的?
……可是,他就是很舍不得啊。
童话书里说,勇敢的王子会披荆斩棘登上高塔,营救困在高塔上的公主。但没人告诉他,公主总有一天会回到自己的王国。
他们的分别,不是一天,不是一星期,不是一个月,而是虚无缥缈的“一阵子”。如果有了一个固定的时间,那么他还可以有所企盼,就像上课时企盼下课,年尾时企盼春节……但如果没有一个固定的倒数计时,他的这份企盼就变得无从依凭了。
哎。
这可怎么办呢,明明他们刚刚分别,可现在他就开始想念沈雨泽了。
陆平转身回到家里,爸妈送走客人后正在忙着收拾厨房。见陆平一副无精打采地模样,陆爸爸想说什么,陆妈妈连忙拉了他一下,冲他摇摇头,低声道:“他和小沈关系好,朋友走了,他舍不得也是正常的。”
陆平想,妈妈说错了一点,他和沈雨泽不止是朋友。
他回到卧室,恨不得第一时间栽倒在床上,好好发泄一下心中的难过,可当他打开卧室门时,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书架上。
那里,有着他和沈雨泽所有的回忆。马场的合影、英语比赛的奖杯,还有那只两个人一起拼好的乐高机关盒子。
“走就走吧,还特地把它还给我……”陆平闷闷不乐地走到那个机关盒子面前,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当初两个人一起拼它时的点点滴滴。
机关盒子精巧且复杂,这是陆平给沈雨泽精心挑选的生日礼物,没想到转了一圈,最终又回到了他的手里。
他伸出手,轻轻按下机关盒子的顶端,盒子顶部是一块活动板,板块翻转,跳出了藏在里面的场景:王子穿越沼泽,走过丛林,终于走到了城堡前。
这些场景都是陆平亲手拼的,当初拼它时有多快乐,现在看到它就有多难过。
他取下那个孤零零的王子人偶,两根手指捏着人偶的身体,让人偶一步一步走上了城堡的台阶。
小人偶笑得很开心,一路上他挥舞着手里的宝剑,披荆斩棘,终于可以见到他的公主。
最终,王子人偶走进了城堡的大门,那里也有一个机关——当人偶的双脚踩中机关时,只听“咔哒”一声脆响,从机关盒子底部,弹出了一个隐秘的抽屉。
这是这只机关盒子最大的卖点——公主人偶沉睡在水晶棺之中,只有王子人偶站在指定位置时,水晶棺才会出现。
可惜,陆平那天走的太急了,没赶上拼搭这个隐藏机关。
他拉开小抽屉,想要取出沉睡在其中的公主人偶,可是当他看清抽屉里的东西时,他的手猛地顿住了。
在那个隐藏的机关里,并没有公主人偶的身影,只有另一个穿着礼服、挥舞着宝剑的王子人偶。
在那只人偶身边,也没有水晶棺,而是有一块颜色已经斑驳的橡皮。
陆平手指轻颤,从盒子里取出了那块橡皮擦。
他认识它。
在他和沈雨泽刚认识不久的时候,曾经有过一次冷战。那时陆平不明白为什么沈雨泽会对他忽冷忽热,他满腹委屈,于是他特意在橡皮上起草了一份《同桌守则》,作为“和谈”的凭证。
橡皮正面写着《同桌守则》四个大字,背面用拙劣的笔法画着两只豆豆眼的火柴人,一高一矮,一个脸上带着大大的笑容,另一个眉头皱着。几个月过去,橡皮擦上蓝色的圆珠笔字迹已经晕开了,但依旧可以模糊地看清上面的字迹。
陆平认得自己写的字。
1禁止冷战
2有意见及时沟通
3待定
4待定
只不过现在,第三条第四条的待定都被划掉,有一道黑色的笔迹留下了新的痕迹。
那些字劲瘦、笔挺,根骨分明,和写下这两行字的少年一样。
3不要为我掉眼泪
第117节
4我的小王子,我爱你
在看到这两行字的那一刻,有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感觉从陆平的灵魂深处破土而出。一股滚烫的热流从他的心脏迸发而出,传递到了他的四肢百骸,传递到了他的每一根头发、每一寸皮肤。
——他是被爱着的,他是被沈雨泽深爱着的,他从未如此确信。
即使他们远隔千里,即使他们面临别离,即使他们前途未定,即使他们不确定最终能否走到终点——但陆平确定,沈雨泽爱他。
有热泪涌上眼眶,陆平没让它们滚落,急匆匆转身奔出房门,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下了楼。
脚步声惊到了在厨房里陆爸陆妈,陆妈妈惊呼一声:“平平,这么晚了你去哪儿?!”
“我去追沈雨泽!”陆平头也未回奔出家门,从院子里推出自行车,直接跳了上去,“他有东西忘记带走了,我去追他!!”
“啊?可他的车子都开出去好一回儿了,你哪里追得上?”
“追得上!!!”
陆平拐出家门,在夜色中急匆匆地向前行着。
陆平太熟悉北岸了,每一条小路、每一个拐角、每一座石桥,都是他从小玩耍的地方。他知道,沈雨泽要回南岸的话,势必要通过跨江大桥,从他家去跨江大桥,若是开车只能沿着滨江路行驶,他恰巧知道一条捷径,可以越过那些红绿灯,直接通到大桥!
陆平车把一拐,一头冲入一条漆黑的小巷。
没有路灯,他便借着月光前行;看不清前路,他便莽着上阵。自行车压过青石板,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车轮滚过月光昏黄的投影,在黑暗里挣扎着破出一条路。
男孩从来没有骑得这样快过,两条腿踩得飞快,他直接在自行车上站了起来,用加速冲刺的速度从一条条小巷里穿行而过。
有野猫被他惊扰,喵喵叫着逃开,他无暇它顾,眼睛只盯着前方的路。
他要追上……他必须追上……
……
“看来你的小男朋友也没那么重视你嘛。”
戏谑的女声在耳畔响起,惊扰了正望着车窗外发呆的沈雨泽。
沈雨泽表情冷漠地转过头,看向了与他一同坐在后排的母亲。
邓虹看热闹不嫌事大,一边欣赏着沈雨泽的脸色,一边说:“我还以为今天能看到什么十八相送的戏码,结果呢,他既没哭也没闹,还真像个好同学一样给你敬酒,祝你一路顺风……呵,要不是我早就知道你们的关系,恐怕真要被你们这对‘好朋友’骗过去了。”
她说话时,沈雨泽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你说完了吗?”
“说完了啊。”邓虹的手指在长发上绕啊绕,“现在该你说了,你打算怎么哄他,还是说,干脆不哄了?我的好儿子,你就算搞同性恋也要挑挑吧,陆家那么穷,那小不点儿也长得普普通通的,除了做饭好吃些,还有什么优点?你回了帝都,什么样的男孩你搞……”
“首先,陆家确实不富裕,但他们每一分钱都是自己赚的,干干净净,不用看人脸色,不用盼着别人施舍;你看到他们一家人互相信任、彼此友爱的样子,难道除了钱以外,想不到其他更重要的东西了吗?”沈雨泽直接打断她,“其次,我不想听你评价陆平,不管好的还是坏的,都不要说一个字。”
陆平身上的一切,都不需要其他人指指点点。在沈雨泽心里,陆平的存在本身就是上天给予他的最大的怜悯了。
沈雨泽的顶撞,让邓虹压了一晚上的火气冒了出来:“沈雨泽,你搞清楚你在和谁说话……啊!”
她话音未落,车子忽然一个急停,邓虹身体猛地往前一晃,若不是有保险带,她肯定要一头栽到前排去。
这个突如其来的刹车让她很是恼火,她立刻转移火力,敲打着司机座椅,质问司机:“怎么突然停车?”
“夫人,对、对不起……但是前面突然堵车了……”
“堵车?”邓虹一愣。她从车窗往外看去,只见在前方,有交警站在马路中央,给司机们打着手势,示意所有车子停下。
他们现在正行驶在滨江路上,再往前几百米就是跨江大桥了,只要越过跨江大桥,他们就能回到南岸。
可是现在,滨江路上所有车子都停了下来,短短几分钟的功夫,他们身后也排起了长龙。陆陆续续的有人从车上下来,直接站在车道上向前眺望。仔细看去,每个人的脸上都没有堵车带来的焦急,反而闲适又快乐。
这是怎么回事?
恰巧,有一名穿着制服的交警从他们车旁走过,沈家的司机降下车窗,拦下交警:“警察同志,麻烦问一下,前面为什么交通管制啊?这条大桥不准过了吗?”
“听你们的口音,是外地来的吧?”交警乐呵呵地说,“今天可是跨年夜,一会儿这座桥上会放烟花,你们有眼福了!”
“放烟花?”司机追问,“要放多久啊?”
“十几分钟吧。”交警看了一眼表,“快开始了,别着急。”
其实司机哪是在为看烟花着急啊,他知道车里的姑奶奶脾气有多大,这么莫名其妙的停车,以她的脾气,肯定要炸了!
果不其然,在交警离开后,邓虹立刻发作:“看烟花?看什么烟花?我要回家洗澡!”
她看不上陆家的一切,自然觉得陆家的桌椅板凳都不干净,迫不及待想回去好好做个深度清洁,最好再来个肌肤spa。至于桥上的烟花又有什么可看的,日本的花火大会她每次都坐vip席,早就看腻了。
邓虹要求司机倒车离开,可这么一转眼的功夫,他们身后也陆陆续续停了很多辆车,整条滨江路化身超大号停车场,这时想走,根本走不了了!
司机们都停下了车,不顾深夜严寒,车上的乘客们裹着羽绒服下了车,等待几分钟后的烟花表演。
唯有邓虹满脸不快,眼神郁郁。
沈雨泽并不理她,他眺望着远处的跨江大桥,思绪已经不知道飘到了哪里。
他走之后,平平肯定要生好一阵子闷气吧?天知道他今天在陆家门口道别时,有多想亲亲他,可是在陆爸爸陆妈妈面前,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压抑住离别的伤感,轻轻抱了抱平平。
他甚至不敢用太大力气,怕抱疼了他。
若是可以的话,他真想把陆平一起带走啊。但是他不能这么做。
沈家是一滩污泥,每个接近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被拖下泥潭。可是陆平不一样,他简单又纯粹,他是沈雨泽十八年人生里唯一的一道光。他不能这么自私,把他的平平带到那样的环境里。
这次沈雨泽回去,要把自己身上的污泥全部洗净,只有这样,他才能安心回到陆平身边。
陆平,陆平……他的平平。
他现在应该很生气吧,还是伤心多些呢?
他有打开那个机关盒子,看到自己留给他的那块橡皮吗?
他看到后,会有什么反应呢,是破涕为笑,还是更加难过呢?
平平,他的平平。
“——沈雨泽!”
隐隐约约的,一道本不该出现的声音突然出现。
刚听到那个声音时,沈雨泽以为自己因为太过思念,所以出现了幻听,可是当那道熟悉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他的名字,一点又一点的靠近时,沈雨泽意识到这并不是他的幻想。
他瞳孔猛缩,想都未想推开车门下车。
凛冽的夜风夹杂着澎湃的水汽迎面而来,打散了车内的暖意。那一道道呼唤盛着夜风而来,沈雨泽迈步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
他与一辆辆车错步而行,与一个个人擦肩而过,当所有人都翘首向着跨江大桥的方向远眺时,沈雨泽却逆着人流,奔向了另一个方向。
他记不得自己走过了多少车,路过了多少人,终于,终于,终于……他在阑珊灯火下,寻找到了那个牵动他心的身影。
男孩立在车流之中,勉力扶着一辆自行车。他的膝盖上、身上都灰扑扑的,手腕和脸颊也蹭破了,还带着血丝;可是,男孩仿佛意识不到那些伤口有多疼似得,在看到沈雨泽的那一刻,脸上立刻扬起一个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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