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桃知情么?
若不知情倒还好,若是知情……
穆林一副成竹在胸:“二弟,我觉得可以直接去碧桃爹娘家。当初她买了药材,据说要泡五斤酒,那药酒每日饮用也是定量的。况且,他们家是佘家家生子,她爹负责管理车轿,伺候佘家主子出门,加上佘家只是寻常乡绅,做下人的也不会多富足。我推测,哪怕第一回 泡的药酒喝完了,药材也不会丢,会继续泡第二回。我们直接去查看药酒坛子,里头的药材若有短缺,很容易看出来。”
这倒也是,不过是泡酒的药材,数量并不多。
况且,草乌这东西到底带毒,用在药酒里面也要限量的,指不定就一两片而已。甚至,可能只有一片。
对于穆林而言,找到“毒药”就是一大突破。
“还没到佘氏头七,一早得到这个消息,我已命人快马赶往杏花村,务必看好佘氏尸身。一会儿我要带仵作再去一趟,验查一下其体内是否有中毒迹象。若真有中毒迹象……”穆林话音一顿。
最开始他认为佘氏是被人纵火烧死,后来听了穆清彦的话,觉得也可能是佘氏有寻死之心,所以查到毒物来源,第一个反应就是佘氏服毒。
然而刚刚脑中灵光一闪,令他愕然。
这毒物是碧桃买来的,难道不可能是因某种原因,碧桃对佘氏下毒么?作为贴身丫鬟,相伴多年,很受重视,真要不声不响懂点手脚太简单了。若说仇恨,也能寻到,毕竟碧桃在范家的尴尬处境不难打听。
若佘氏死了,哪怕范立轩将来再娶,可作为佘氏留下的旧人,又是自小照料两个小姑娘长大的人,范立轩势必要好好安置。通常,根据现实考虑,要么将碧桃纳做姨娘,要么给配门好亲留在身边,继续照顾年幼女儿。
穆林越想越觉得碧桃可疑,毕竟碧桃还瞒着不少事不肯说,什么事比给佘氏伸冤更重要?
倒是那范立轩,瞧着是真悲痛,夫妻感情不错,没道理杀妻。
穆清彦一看穆林表情,就猜到他的想法,犹豫了一下,到底把范立轩和裘至昊的事儿说了,否则,穆林肯定要走死胡同。
“竟、竟有这样的事?”穆林不是没听闻过两个男子相好的事儿,但那都是听闻,真的遇到,着实愕然。尤其范立轩是个前途大好的读书人,温和清爽,一点儿瞧不出来……
与此同时,穆林有点儿恍惚,好似想到了什么,又似乎没想到。
“大哥,你想什么呢?”穆清彦发觉他在走神。
“啊,哦,没事没事。”穆林甩开杂想,正色道:“若他两个有这样的关系,岂不是很可疑?”
穆清彦直言:“我觉得佘氏是想服毒自杀。”
“可……”
“大哥想想他们三人的关系,想想佘氏在范家的处境,又正值落胎,还落了个一直期盼的男胎。再发现倚重的丈夫和曾经的情郎竟是那等关系,佘氏心中何等滋味儿?”
别说是佘氏,再坚强的女人恐怕都会绝望。
佘氏不是个坚强的性子,性情比较柔顺,容易受外界言语影响。正因此,她连生两女,便觉不安,外界一径指责,她会觉慌张,并去拿碧桃试探范立轩。范立轩拒绝了,可若范立轩默许了呢?只怕她再难过不愿意,也会照办。
意外落胎,还落了男胎,她肯定会自责、惭愧、惶恐。她会想:因为这是范家一直期盼的男孙,她做儿媳的连胎都保不住,指不定外人要如何嚼舌,公爹如何看她?丈夫如何看她?
或许,也是这时知晓了范立轩和裘至昊的隐秘。
和裘至昊的过往,使她面对范立轩时,有种心虚。真发现那两人秘密,五雷轰顶是肯定的,但更多的还是茫然、不知所措,混乱无助了一阵子,才产生心若死灰之感,想到了死,这才有了从碧桃哪里偷药藏起来的事。
这里面有个时间差:碧桃年前腊月初就买了药,之后肯定要送回家的,药在范家顶多只会放几天。那么,佘氏必然是在这几天里得到了“毒药”,为何直到今年四月份才寻死?
佘氏年前不寻思,估计是到了年底,心中有所不舍,打算陪女儿或爹娘再过个年,最后团聚一回。年过完,还不寻死,很可能是改了主意。
这种事也常见,某个时段遭遇的事情太多,沉重的不堪重负,觉得活不下去了,就想死,觉得一死百了,再不痛苦了。可若过了那个时间段,即便还觉痛苦,可未必再有寻死的勇气。亦或者,觉得不是非死不可,不想死了。
佘氏很可能经过年关,思想上有所转变,亦或者有别的什么契机,使她打消了寻死之心。
从碧桃的讲述来看,佘氏的病情在年后有了好转,尽管还存在心事重重、行事改变,但大夫的诊断不会错,这都显示佘氏的好转。
佘氏病情的再度转变,是在四月,几乎不出门,饮食消减,沉默寡言。
这次的转变是“温和”的,没有引来多大的重视,用佘氏自己的话说,是天气渐热的缘故。
穆清彦觉得,这个催化剂,必然在范立轩和裘至昊身上。
最后,穆清彦决定再去一趟杏花村。
到底村子,穆林跟仵作先去验尸。
早先被误导,一直纠结于失火到底人为还是意外,无疑潜意识里认定佘氏死于火中。仵作验查时,重点就是看佘氏究竟是不是被火烧死的,只将其咽喉割开,查看里头是否有烟灰、烫伤,确定这一点后,就没再动尸体。
古时忌讳多,尤其是“死者为大”,人们都不希望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官府要查案可以,但要勘探佘氏尸身,范家、佘家都不能接受,再者,范立轩是个秀才,县衙也不愿多事。
因此,直至又有了新线索,仵作才又走一趟。
动手之前,仵作低声与穆林说道:“穆林啊,这验毒可是要破腹的,范家那边……”
毕竟是在村子里,万一闹出什么事,怕不好收场。
当朝律法中有规定,若遇命案,死因蹊跷,需仵作验查。然而规定是规定,在实际操作时有很多变故,很多人不愿意亲人遗体被亵渎,甚至宁愿不追究死因凶犯的,再遇个“省事”的县官,便不了了之。
周宏这个县令很有责任心,人命案更不容轻忽,但也嘱咐过,先要争得死者亲属同意。
之前询问范家人,范家人同意了,是因只以为是在咽喉上割一刀,勉强还能接受。只要确认死因,早早结案,让事情淡下去就好。毕竟若官府不给公论,外界什么猜测都有,不利于范立轩将来的前程。
再验一次尸,将大为不同,仵作也踌躇。
穆清彦一直站在门口,出声道:“等等吧,我先去见范立轩。”
第304章 怨恨何来
穆清彦没要穆林陪同,独自一个人来到范家。
正值午后,微风徐徐,略有凉爽。
范家烧毁的屋子已经收拾过,残破的砖块木料都拉走了,地面上有火烧的痕迹,残骸打扫干净了。毕竟是青砖房,虽遭了大火,却并非全都残破,但能用的范家也不打算用了,主要是烧死了人,不吉利。
有些话不好明着讲出来,但外人很清楚,范立轩还年轻,将来总要再娶的。往后再重新盖几间青砖房,自然不能用那些不吉利的旧砖,哪怕不怕忌讳,新妇住着心里也不舒坦。
穆清彦来时,听见院中有小孩子的声音,夹杂着捶衣声。
进了院子,看见碧桃坐在厨房门前洗衣裳,葡萄架子底下,范立轩坐在那儿,面前摆着张小桌,有茶水点心,一本书。范立轩一身干净的白衫,头发系着根白缎带,面容收拾过,不似前几日那般邋遢。任谁一看,都觉得这是个斯文温和的读书人,只他现今面颊消瘦,神色萎靡,犹若带了几分病容。
在其身边围着两个小姑娘,都只穿着素面绿衣裤,大的梳着丱发,小的在顶端扎着个角辫。嘴里不停说话的是小丫头,趴在范立轩腿上,嘴里吃着糕点,不知忧愁。倒是大的有六岁了,略微知事,紧挨范立轩坐在小圆凳上,双手摆弄着一副九连环,时不时抬头看看范立轩。
范立轩恍然回神,见了大女儿的模样,揉揉她的发顶。
小姑娘甜甜一笑,又低头玩自己的。
最先发现穆清彦的是碧桃,碧桃看似在洗衣裳,实则目光多数停留在范立轩身上。
“穆公子!”碧桃连忙站起来,将两只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擦拭,三两步走到葡萄架旁,很是紧张。她看了看范立轩,低声道:“大爷,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过的穆公子。”
范立轩站起身:“穆公子。”
穆清彦本来是要跟范立轩交谈的,但看到碧桃,心念一转:“我来找碧桃问件事。”
范立轩点点头,重新坐下,对他们会谈什么好似一点不关心。
碧桃却很紧张:“我……我都说了,穆公子,我还很忙。”
穆清彦越过葡萄架,站在她面前:“确定要在这儿说?”
碧桃小心的看范立轩一眼,抬脚重新走到厨房跟前,坐在大木盆跟前,伸手要抓衣裳来洗,一愣,这才想起走了神,忙抬头看穆清彦。
“穆公子还有什么想问的?”
“你曾在药方买过药,泡药酒的药。”一面说,一面仔细观察她的表情。
碧桃低着头,遮掩了神情,但她抓着衣裳的手不自觉的用力:“……是。我爹是给佘家赶车的,偶尔也会外出送东西。有一年冬天,老爷要给人送东西,别人都不愿去,只我爹一个人。那天偏巧下大雪,车翻了,我爹被砸了腿,挣不开,幸好后来有人经过才得救。医治后,腿倒是治好了,就是冻的时间太长,每回阴天下雨乃至天冷的时候就很难受。听人说有种药酒喝了好,我才去买的。”
说着,鬼使神差的加了一句:“都是普通的药材,也不贵。”
穆清彦不在兜圈子:“你是聪明人,我实话跟你说了吧。你家里县衙派人去查了,药酒坛子里的药材和你买来的数目不符,少了一样。”
碧桃身子一抖,声音也在打颤:“可能、可能是我爹不小心,泡酒的时候弄丢了。”
穆清彦恍若没听见,自顾又道:“丢失的是‘草乌’,有大毒,不慎之下,吞入腹中会要命的。”
实则,穆林的确派人去核查了,但结果还没反馈过来。
穆清彦不过是根据碧桃的反应,猜到了,故意诈她。
碧桃尽管一直隐瞒,但她不是个心理防线重的,想说些什么辩解,张口却发不出声音。随着穆清彦一句句言语逼迫,她崩溃哭泣。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没害娘子,我也不知道……”她嘴里胡乱的说着,估计她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你知道佘氏动了你买的药?”穆清彦问了关键性的一点。
碧桃拼命摇头,哽咽道:“没有!我、我那药买来,只在身边放了两天,然后就跟娘子请假,送回了家。只是……那天我去范大嫂子家送东西,回来时看到娘子从我屋子里出来,手里拿着芝姐儿的一件小衣裳。我也没多想,娘子早先说了,想给芝姐儿衣裳上绣个花样,便以为是这件事。
后来请假回家,把药包给我爹,我爹早买好了酒,只差药材了。我爹把药包打开,要我给他说说里头都是什么药材。总共十来样呢,一个个药名儿,我哪里记得清,随便说了几个,哪里知道会少了一样。”
这番辩解的话,漏洞百出。
若说碧桃不知道佘氏拿了药,为何对当日佘氏进出房间的事记得那般清楚?甚至记得佘氏手中拿了什么。
再者,她对药包中药材的描述不对。
如这种泡酒的药材,其实并不零碎,炮制的药材要么成片,要么整颗,碧桃拿去的泡酒方子,在民间很常见,都是较为平价的药材,种类只有六七种,分摊下来,每种分量很少。或许碧桃的确不认得每种药材的名字,亦或者,也不清楚有几种,但她寻来的药方,又是亲自买的药,肯定是有所了解的,六七种,可能记不清楚模糊成四五种、七八种,但记成十来种就显得蹊跷了。
说到底,从她买到药,到将药送回家,也就三四天,记忆不可能模糊成那样。
穆清彦觉得,她是在刻意逃避,佘氏动了药材,甚至动了哪一种药材,指不定她心知肚明。
碧桃未必存心想谋害佘氏,但一时的怨念,使得她装作不曾发现药材的缺失。如此一来,哪怕后来她反悔了,也不敢捅破这件事。再后来,见佘氏一直好好儿的,便自欺欺人了,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
这都是猜测。
穆清彦问:“佘氏待你可好?”
“娘子待我很好。”
“一直待你很好?我听说,她曾想让范秀才把你收房?”
碧桃轻轻点头:“是,那、那不是娘子本意,都是外人嚼舌,娘子实在无法……每一回大爷都拒绝了。旧年落胎后,娘子又提过,结果两人大吵了一架。其实也不算,大爷没吵,是娘子……那段时间娘子脾气不好,大爷知道,并没介意,还嘱咐我多宽慰娘子。”
“那是几月的事?”
“旧年十一月,大概月中的时候。”碧桃的记忆力又好了,对时间记得很清楚,可见这件事给她留下的印象很深。
穆清彦觉得,估计范立轩夫妻的争吵,还涉及了碧桃。
若这件事令碧桃产生怨恨,在半个月后,碧桃“漠视”佘氏偷取药材,也就合理了。
返回来说,佘氏曾提过碧桃收房之事,每次范立轩都拒绝了。在落胎后,尤其是可能撞破了范立轩和裘至昊隐秘的时候,又提碧桃收房,本身就不合理。且在之前的走访询问中,对范立轩夫妻都是恩爱和睦的形容,这还是头一回听说二人争吵。
佘氏当时是受了刺激的,一个是落胎的刺激,一个是撞破丈夫隐秘的刺激,思想很可能走极端,那么再提碧桃之事,肯定不是如以往那般试探。
有些隐秘,是问不出来的,不论是碧桃还是范立轩,或是为自身利益,或是为维护佘氏形象,他们都不愿揭破那些。
穆清彦转身走到葡萄架,目光落向青砖房旧址。
至于葡萄架底下的范立轩,依旧是神思不属的模样,安静的院中,只听见小丫头稚言稚语。大的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