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我可管不着…以后,你喜欢什么,我就给你做,他们都没有…”
她眼神空空的,就向前怔愣着,一字一句说得断断续续…掌心突地一动…杨九猛得回了神,屏住呼吸没敢动,轻轻挪开自个覆在二爷手背上的手…又是一动!
没错,他的手动了!
杨九蹭地一下就坐直了身子,看向床前这人…先是难受地皱皱眉,再接着就是那浓密卷长的眼睫一颤…缓缓地睁开了眼。
脸白如纸,眼下乌青。
这就是云磊睁开眼之后,看见的第一眼的杨九。——他皱着眉,神情恍惚,根本不知道自个儿在哪的神情,看得杨九鼻上一酸。
“活着。”杨九努力稳着呼吸保持镇静,却不曾想再一开口就是忍不住的颤抖,道:“这是秣陵城,你昏了大半个月了。”算上她来之前的日子,确实是有大半个月了。
云磊张张嘴,没发出声音;杨九立刻转身,打壶里倒出一点水,仔细吹凉再加一些温水,掺到他从前喝的温度,才送到床边用小汤匙一点一点地喂给他。
喝了水,云磊才稍稍缓了神,眼底开始聚了光,对着杨九眨了眨眼睛。
“哪疼?有没有哪难受?”杨九一脸紧张,不等他回答又急急地小跑出房门,给站在院里的小厮喊着,让他请大夫过来看看。
回了屋,云磊睡得太久,浑身僵硬不得动弹,嗓子眼也干的很,没开口说话。只静静地看着杨九跑进跑出,嘘寒问暖,一句又一句地自问自答着。他一句也没听进去,只看着她紧张又着急的样子,脑子慢慢地回神思考,用不着别人说他也能猜出来杨九是怎么来西北的了。
消息传得飞快,听说他醒了,大家伙儿放下手里的事都急急地往这赶,不出一刻,这屋里的人就都满堂堂的了。
进了屋,看着云磊低靠在锦缎褥套上,半坐在床边,众人这心才算是放下了。这可是第三日,说句不吉利的,他们都该考虑一番他走后会生出的那些事端该如何解决了。
仔细问了几句话,又等大夫诊了脉,确定了熬过了这一关,再喝了药;众人这才卸下悬着的心来和他说话。
烧饼最是先开口,道:“你小子,真给你能的!再睡一会,我们这些条命都被你吓没了!”
云磊笑了笑,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儿。
“虽然醒了,还是要多注意。”堂主皱着眉,眼睛锁着他身上的那些个伤口,道:“都不是轻伤,你别着急,咱们慢慢养着!”
云磊点点头,对着堂主笑,示意他放心。
少爷笑开了,这么多天儿了,终于有件值得他乐的事了!京城流言四起,西北军事不定,老舅重伤昏迷…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每日里忙的要死就不说,只盼着他能平安醒来。算是了了一件心事,少爷道:“谁说不是呢!老舅,你可得对小九好点,这些天儿都是她衣不解带地照顾你,看这人都瘦一圈了!”
云磊抿嘴一笑,侧过头看着杨九,她正一脸紧张地看着他,就盯着他一个不舒服立刻找大夫去…
烧饼看了杨九一眼,笑道:“醒了就好,以后你给人家养胖点儿!哈哈哈…”
“这话说,小辫儿从前不也养着吗!”堂主在一旁配合着,几个人找着个可乐的事,就一块圆腔:“要不说自个儿的小媳妇呢!”
“没劲了啊你俩!”少爷一脸坏笑,揶揄道:“是吧舅妈!”
几兄弟又是一阵乐不可支。
正说着,董副将仿佛听了消息就急急地赶过来了,看着云磊坐在那,激动得眼眶一红又说不出话来了。
云磊吞了吞口水,杨九这就给他递了杯温水,递到他嘴边喂他喝下,这才退开到一边。
“九涵。”云磊开了口,嗓音浓重了些,不比从前温润清扬的少年嗓。
一听他开口,董副将瞬时凝了神,站近了两步,仔细听他说。
云磊开口:“传消息回京,我重伤不治,恐怕回天无力了。”
“辫儿哥!”
这一声,可不是董九涵的话。他一向是唯二爷之命是从,不问不疑不二心。
是杨九惊惊的一句,攥紧了衣袖看着二爷,从前的小眼睛这一刻倒是坚定。
堂主伸出手,凭空按了按,示意她稍安勿躁。
董副将领了命这就出门去办了。
少爷敲了下杨九,笑道:“这么做自然有这么做的好处。”
云磊确实重伤,死里逃生;这么做自然是有原因的,家国为重,有些害群之马若是不连根拔起,后患无穷。
他死,对于那些黑心肝的人来说,就是大喜临门。
烧饼看杨九一副傻愣愣的样子,十分理解地笑开了,招呼道:“行啦,外头的事一堆呢!走吧,把这儿留给他们小两口吧!”
从前他们定了亲,大家伙也就拿这来闹腾闹腾,但出了这事儿,杨九和小辫儿之间的情分他们看得清清楚楚;这俩人以后要是不在一家,那他们头一个不答应!
堂主和少爷当然懂这意思,又是嘱咐了两句,就笑呵呵地出了房门,不去打扰他们。
这一役,可谓是祖师爷显灵,死而复生的运气啊。
等他们出了门,杨九也没放松下来。给云磊拉上被褥,由腿上拉了拉,裹到他腰际。
轻轻问:“哪里疼着?嗓子还难受吗?伤口是不是很疼,我给你煮止疼的汤药去…”一连着几句话,没等云磊开口,转过身去就想走,说着就要去煮药!
刚一转身,手腕一凉,是他苍白的没有血色却仍旧纤长好看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杨九脚步一顿,转回身,轻轻抬手把他的手包在掌心里,动作轻缓生怕弄疼了他,一脸紧张地问:“怎么了?你说。”
云磊看着她,只觉得心里一阵酸涩就涌了上来,慢慢开口道:“不疼,别怕。”
对不起,吓到你了。
杨九读得懂他的眼神,清楚他所有的习惯与脾性;只是太久太久他都没有这样看着她了,没有这样握着她的手对她笑了…
杨九浑身一颤,喉咙口像被堵住了一样,心跳落了一下…颤了几颤,眼泪便扑簌簌地往下掉,打在被褥上,打在手背上,打进他心里,忍了那么久的委屈和心疼终于忍不住了。
脚下一软就跌坐在床榻下,把头埋进他怀里止不住地哽咽。
“…辫儿哥…”
余生余卿(十六)
盛京城内局势瞬息万变,天下人都紧盯着秣陵城的消息,有人欢喜有人忧。——云磊重伤不醒,熬不了几天就得黄泉路上别家翁的消息传进了盛京以后,京城里的流言蜚语更是愈演愈烈起来。
人们关心的不是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将军如何破敌无数,守土开疆;反倒个个儿探究着他如何受伤,作战计划流出了一半,人人都在问他为何会去毛领崖。
守城将士未归,云磊一行的副将,有几个以董副将为首,率兵守着秣陵城护卫他安全。剩下的几个被李岬收买,眼见云磊苏醒无望,李岬提前领了亲信兵士回了盛京,在陛下面前暗示邺城一役的谋略出自于他,在城中散布谣言“云磊是因为贪功好胜”才中了埋伏。
文生嘴杂,最是爱弄墨写书,问起云磊一事,李岬的回答就只有一句:“成家立业,男儿本性嘛。”
是啊,他已定亲还有什么好求的,自然是陛下能够垂青,名流千古。
一时间,那个英气风发的少年成了众人眼里贪功好利之徒;为了顶上乌纱可以枉顾军令,设下埋伏诱导阿其那的敌军,致使邺城险些再次失于蛮人之手。
这些云磊都没听到,但却早已料到;事态如何演变,结果如何解决,他都胸有成竹。可唯独一点,却是费尽心思也无可奈何——重伤坠崖,体内早已摔得稀碎,不说恢复如初,如今连站起来都做不到。
他可以在轮椅上了却余生,可以不再策马啸西风,可以归隐山林平淡如水;但是杨九不可以嫁给一个废人,不可以用余生去照顾一个连拥抱都做不到的人。
或许杨九可以,但他舍不得。
躺在床上的日子,他从来不忧心于百姓对他的看法,不在乎于盛京城中的姑娘是否仍旧奉他为神。他总皱着眉,看着自己的伤口,尝试着使使劲儿,却一次一次被疼痛感打回现实。
自己一心一意追求到的人,最后最没办法护她周全,还要她跋山涉水千里迢迢来西北,哭红了双眼。那双眼睛,从前只会因为见了他而笑成一条缝;现下却因为见了他,而泪流不止。
他没来得及思考太多,夫人就带着云磊的爹娘来了西北。
幸好,来晚了。
云磊不敢想姐姐和父母见了自己重伤昏迷的样子会怎样,骨肉至亲,十指连心。
父母自然是心疼不已,姐姐更是在他床榻前一遍又一遍地询问伤势,还压低声音,生怕自个儿一大声也会惊了他。
堂主来探望,自然又是说了几句关于盛京城的事——陛下有旨,大军还朝,犒赏三军。意思就是如今暂时不理会李岬,所有人,都在等他。
随后,堂主领着云氏父母出了屋,安顿好住处。他们是从小的兄弟,亲如血脉,如今他重伤,阿堂自然会替他做好所有身为人子的责任;若是相反,他知道,云磊也一定会安顿好一切,让他后顾无忧。
云磊扯了扯姐姐的衣袖,对她笑得病态且温润:“不哭了,姐姐。”
“没事就好…就好…”夫人抑制着自个的气息,别开了眼睛不敢在他面前放松半点,只怕惹得他和自个一块哭。
“姐姐…”云磊攥着她的衣袖,像年幼时那般模样,语气温甜,眼神却不敢看她。这一张口,也不知道自个儿的嗓子是哑了还是疼了酸了,满是哽咽:“给九馕,换个好人家。”
这一声姐姐,一句恳求让夫人的眼泪洪河决堤般地再也忍不住了,握着他的手低声哭了出来。半晌才抬头,像当年一样,抚着他脑后的小辫子,低声喊:“傻孩子…”
云磊维持着一贯温柔的笑意,低着头却看见自己的眼泪打在被褥上,旋了个圈儿,晕开后消失不见…原来,是哭了。
这是自己从小养大的弟弟,犹如亲生骨肉一般的孩儿;他聪明绝顶,性情飞扬,是这盛京城中人人艳羡的人物;是德云书院的“少年夫子”,是淏城军的将军,是平定西北的英雄,是那个意气风发人人称颂的二爷。——可这样骄傲的他,却在恳求自个儿给未婚妻子寻一门别的婚事。夫人心疼的不是他,是他们的情意。
“你有没有问过小九愿不愿意呢?”夫人看着他,双眸微红,认真且爱护。
云磊对上姐姐的眼神,随即颓废地垂下了头。
夫人道:“你骑不了马,可以坐马车;举不了剑,可以拿笔;站不起来,可以坐着。但小九离了你,再遇不见第二个小辫儿。”
杨九对他的情意,不比他少半分,不比他假半分,更不比他理性半分。
“小九是自个儿收拾行囊要来西北的。”姐姐的话在云磊耳边飘着,像是没听着,又像是刺,扎进心眼里:“她给我磕了头,对我说“师娘,以后多照看点杨家“…她是一早就决定了“跟着“你…”
姐姐走后,他也仍旧一个人怔怔地坐着,不动不说话,一个人像是失了魂又像是见了光。
杨九是等夫人走后才进屋的,给他端来了饭菜,全是他喜欢的样式。搁在床榻边的小几上,为他捻了捻被褥,为了吹了吹热汤,为他做好了一切。
他说:“小九,我有话和你说。”
“先喝汤吧,可鲜了。”杨九自顾自地仿佛没听见他的话。
“小九,先不忙。”
“今天的菜是不是有些熟过了。”杨九拿起筷子夹了些菜在碗里。
“小九,你听我说…”
“我不要!”杨九手里的筷子重重地摔在了小几上,与之同时的还有她夺眶而出的眼泪:“我就不要!我哪都不去,跟定你了,你在哪我就在哪!”
云磊不知道杨九哭了多少次,哭了多久,哭得多难过;只是一抬眼,看着她肿得通红的眼瞳,胸口就疼得不行…比那天,他坠崖还要让他感觉慌乱。
“辫儿哥,我哪都不去…”杨九的声音软了下来,抓着他手臂,满眼泪水满眼恳求:“以后,我们都在一起。你要是再跳崖,就带上我…咱们一块儿跳…”
杨九从来就不卑微,只是见了他,就忘了自己。
云磊突然抬手,把她抱在怀里,不管不顾自个儿的手臂与身体伤的多重,这一抬手该有多疼。脑子里只闪过今儿早,董九涵进屋说把那封家书还给她,说是暂时不回京,帮不了这忙了;还有姐姐对他说过的话,问过的话。——“你有没有问过小九愿不愿意。”
是啊,怎么能说爱就爱,说离开就放弃呢。
“我会好起来,会娶你,会永远在一起。”他说。
往事匆匆(十七)
夫人和云磊父母并不能久留,确认云磊伤势好转无虞才返回盛京城,中途在天津分道儿。
云磊正式启程秘密回京得时候,已经入冬了。——腿脚并未痊愈,左半边几乎不能独立行走;堂主提早了半月给他请了木工师傅做了轮椅,便于行走。
西北往盛京去的路,除去官道都是颠簸崎岖,为了云磊的身体更要慢行守平,生怕让他这好不容易好转起来的身体又伤了回去。
一行走走停停耗时约莫一个半月,临近盛京城时,提早几日快马进京派去探听消息的董副将回来了。
“二爷,李岬如今在城中的声誉水涨船高,所有人都以为您不在了,邺城一役的最后得益人最有可能是他。”董副将一路风尘仆仆,带来最新的消息却没让他自己展开笑颜,反而因为担心云磊的伤势而紧锁眉头。
“嗯。”云磊倒没觉得有多意外,再多的不甘与不解都早早地消磨在那秣陵城里自个儿一遍又一遍地站立跌倒的疼痛难忍中了。
杨九在他腿上披了薄毯,握了握他微凉的指尖,仔细地把他的手搁进了毯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