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阳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又一根的刺,风暴般狠狠地打进他心里,扎得他血流不止,疼得想要蜷缩起来。
少爷当然知道这是不对的,可是选择了,做了,不就只是为了眼前的这个人吗?用一种自私点儿的说法,天下人都能指责,但唯独他陶阳不行!
胸口像被重击一样,闷疼得说不出话来。少爷闭了闭眼,压下了眼底又酸又涩的疼:“你知道,我来这儿是为了什么…”
“不管你为了什么都是错了!”陶阳站在他跟前,却别开了脸抑制着呼吸,带着从未有过的严肃:“你该做的就是留在盛京,继承师父的衣钵,发扬德云书院,成家立业!”
这最后一声,几乎是用了他所有的力气给喊了出来;病中的身体晃了晃,努力稳下脚步,压下喉咙里涌起的腥甜。
少爷勾着嘴角笑意凉凉,一皱眉便有水滴打眼角顺着鼻翼滑落。一遍遍呢喃着那一句:“成家立业,成家立业…”
他问:“陶阳,你有心吗?”
“孝心,良心,赤子之心…”陶阳看着远处灯火,神色恍惚口齿不清地念了几句;转过头来,向着少爷走近了一步,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都与你无关。”
少爷歪着脑袋,看着夜色里模糊不清的陶阳的脸,心口的血化成泪从眼角划过鼻梢,落地成冰。他笑着,孩子气的五官里满是嘲讽,不知是嘲讽自己,还是嘲讽心里的那份儿“不该”。
陶阳咬紧了牙,指甲刺进掌心里滑出血丝,刺痛维持着清醒转身向门内楼梯走去,一步,两步。
手腕处一紧,他没敢转身回头看。
只听见声音:“你离开盛京前…对我说…”
少爷喉咙一紧,到嘴边的话却又不知道怎么问出口去。心里疼得不得了,又气又失望,可真要这么让他走了,那才真是懦夫。结果不重要,现在不重要,心疼不重要,难过也不重要;他只要一个答案,一个证明他不是一个人疼的答案。
“我们是兄弟。”陶阳背对着,浑身僵硬冰冷得像根冰桩子,缓缓道:“我当然希望你能实现抱负,替我敬孝师长。”
他的手握得紧紧得,像是要把陶阳的手腕给揉碎了。陶阳用力甩开了那手,疾步向楼梯走去,扶着沿,脚步不稳仓惶而逃。
夜里又下了雪,细细碎碎地打在少爷肩上脸上,他就站在那,感受着雪的温度;似乎…心更凉一些。
关外雪停送归矣(二十四)
少爷醒的时候天儿刚蒙亮,睡在暖榻上,衣服也换了新,炉里的碳火烧得正旺,整个儿屋暖烘烘的。
只记得自个儿在剧社的小楼上站着,或许风雪太大或许心凉胜雪,他眼角的泪结成了冰渗透进心里头,只觉得越来越冷,后半夜里一闭眼就这么晕过去了。雪飘覆在他身上每一寸,肢体早早僵硬得动弹不了,眼里的那一盏小鱼灯笼最后的一点光亮也灭了。
他想坐起来,可刚一动嗓子就痒了,在床角咳了好几声;屋外一阵响动,有人推门而入,步伐稳健,气息浅浅。
“少爷醒了。”那人沉声道,说着还把他扶起来,递了杯水给他。
少爷一抬头,看见了一个身形高大,五官端正黝黑的爷们,看这举止八成就是军营里出来的。这能有什么兵士,想也知道哪来的,也没什么好矫情的,拿了水就喝。
这人是二爷麾下的一名参将,姓许。
这人没有太多情绪,默默地站在一旁看他喝过了水靠在床边,道:“您这是受凉了,等喝了药过两天儿好点了,咱们再启程。”
少爷一僵,低声:“启程去哪?”
他当然知道启程去哪,问的只是一句自欺欺人。
“回京城。”许参将低着头,态度十分恭敬;又补充道:“王爷一直让我们跟着您,陶公子昨儿夜里已经带着其他人走了。临行前交代我们送您回去。”
少爷没有说话,呆呆的坐着,被褥滑到腰下;眼神放空向前似是静止了一般,安静得只剩下他们俩的呼吸。剪窗外吹进了风,夹杂着风雪的寒气,吹得他直想打哆嗦,但不知道怎么这身体就僵硬得不行,一动不动反而觉着这雪没那么冷了。
军营里的人学的是忠君爱国,每日里就顾着操练兵马了,没有文人书生的细腻心思。等了半天也没听见他回话,抬头看了一眼,试探地问:“还是…等您身体好些了,再上路去和陶公子汇合?”
只要他们想找,没有找不到的。
约好的才叫汇合呢,人家都走了,他臭不要脸个什么劲儿呢?少爷靠着床沿,半张脸在床账的阴影里看不见神色,垂眸道:“天亮就走。”
许参将低下头微微鞠了一小躬,没有问原因也不多说话,转身出去准备着天亮以后启程的事儿。
少爷靠着床边,手指动了动攥紧了被褥的一角,直到感觉掌心有些疼。——这是他孟哥教的,攥紧了,会疼,但别人是看不见伤口的;只有你自己知道,这上边儿有痕迹,酸酸的刺刺的像酒一样。
天儿亮的快,雪也融了,窗外射了一束光在他的胸口上。
许参将进了屋,还端着些早点搁在了一旁的桌上。发现这少爷仍旧是这副静坐不语的样子,这才明白过来他一直没歇着;走近了两步沉默等他吩咐。
少爷抬手,在胸际停下,看着掌心薄薄的一层阳光而默然。这明明是他在嘉陵关的这三天里感受到的头一份儿没有落雪的阳光,就在掌心里,可是怎么就感觉不到温暖呢。
许参将皱了皱眉,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心里直觉总觉着少爷这幅样子,有些不好。低声问:“少爷,您吃点东西吧。”
“真冷啊…”少爷握了握手,指甲在阳光下有一层薄薄的光亮,整个人也显得苍白无力。又是沉默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深深吐出一口气,看向参将:“都准备好了吧,走吧。”
“走?”许参将被他突然的开口一愣,抬头看了眼少爷空洞里带着酸涩的眼神,添了一句:“您不吃早点?”
他是个粗人不懂得如何照顾人,可他同时也是个男人,看得懂作为一个男人在露出这种眼神的时候,那种连活着都觉着没劲儿的感受。
少爷掀开了被褥,下床穿鞋、穿衣、披风,每一个动作都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只是眼神里没有往日的光彩,也没有少年的自在。
自顾自地走了出去,不言不语。
许参将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他的职责只是护少爷周全,无力医他心疾。
原以为少爷这就要出发了,走出了房间,转了走廊,却在一间简易雅致的房间外头停下了脚步。——这本就不是出院子的必经之路,或许他就是想拐过来看看吧。许参将向后退了一步,守在了门口并没有跟着他走进屋里。
少爷一步一步向前,在门前驻足了片刻。这几步他短短三天之内走了无数回,每次一靠近房门都欢喜地加快了脚步,推门就是他想见的人。可如今现在门口,脚底却灌了铅,重得抬不起腿。他自个儿问着,到底希望这房门里是什么样的呢?
是空无一人,寒气袭人。
还是有个无情人,满口道义。
少爷抬手,推开门那一瞬间,他听见了心里的期盼,期盼着被伤害。他那么怕冷真受不住寒气,还是被伤害来得痛快点,才是真真切切心酸疼痛的感受啊。
门开了。
里头干干净净,空无一人,连那人平日里喝茶的茶具,架上的曲谱,墙上的古琴,都不在了。
少爷往里走,寒风往里吹,吹动珠帘声响,清晰碎响。
还有那矮桌上,和他一样孤独的小鱼灯笼。
——————
赶路半个月,换来嘉陵关三天风雪;如今再往回走,换余生再无晴暖。
车驾渐行渐远,驶出嘉陵关境,上了官道,凤岭孤山的景一面一面地向后闪过,少爷倚着窗,笑得苍白嘲讽。
凤岭山坡,小童扶着白绒披风的主人,问:“角儿,还送吗?”
陶阳在披风里咳了又咳,看着渐远的车驾,语气温柔的不像话:“不了…”
雪停了,他也确实把人还回去了。
——————
少爷一路昏睡,越是临近盛京,这病就越严重。请了大夫也只说是受寒发烧,查不出病因;且道心无生念,何药可医啊。
他怎么会想死,他有责任有担当,有父母有兄弟,有前程似锦;只是不想活而已。
元宵节前夕,许参将终于送他回了郭府,转头向云磊请罪。二爷没有怪他,只说了一句辛苦了,就让他回军营了。这病是天定,是人选,就像一场梦,梦醒了就好了;时间可以抹平一切,该忘的不该忘的,都会忘的干干净净。
二爷编了许多说法,哄过了师娘却没能瞒住师父,这位大少爷是身体力行地在和大家说他年少冲动下的苦果啊。
杨九扶着二爷去看看那个病得有些神志不清的傻少爷。他躺在那,有时清醒有时昏睡,有时一睁眼又疲惫地睡了回去。
二爷走到床边坐下,皱眉看着这个一向春风得意的率真少爷。
少爷动了动脑袋,眉心不舒服地皱成了一个川字,半睁眼地一扫,嘴里模糊不清地喊了一声:“老舅…”
二爷收了原本担忧的神情,挂上了平日里不正经的嘲笑:“在呢,还能认人呐?得,没傻就成!”
少爷没有真正清醒过来,只是见了老舅心里就安了,到底是从小一块长的,有着手足之情就不会那么孤独无助了。他口齿不清地喃了一句话,眼皮子又重重地盖了下去。
杨九不忍心,站到了一边儿,低头压下鼻子上酸酸的感觉。
少爷的眼角有滴泪,滑进鬓角的头发前,二爷抬手给他擦了。掖了掖被子,给他拉好了床账,扶着杨九的手走了出去。
“他不要我了…”
成君所愿(二十五)
在府里养了七八天,少爷算是好起来了,人也不再昏昏欲睡,能下床走走了。今儿一早喝药那会就听小厮说,李家小姐李小珍一会儿和父母来府上拜访,就是专程来探望他的。
少爷点点头,转身就说头昏,往床上一躺睡了过去。也不知真是喝了药犯困,还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人家姑娘。
李家的二老在前院和大先生聊着,夫人领着李家小姐来后院,径直就进了少爷的屋。
小珍今儿穿着天水碧的衣裙,披着银灰色的披风,整个人显得温婉可人。进了屋就拿下披风交给一旁的婢子,又在炉火旁烤了烤,生怕把寒气带给这病少爷。
夫人也不催她,就在一旁看着,挂着满意的笑容;握住她的手往里引了引,边说:“大林好得差不多了,不用担心。”
“病来如山倒,还是要小心的。”小珍乖巧地应答着,嘴角笑意甜美。
她不是一个绝美的人,确是个心思纯良,善解人意的好姑娘;从没给任何人添过麻烦,尊敬长辈,孝敬父母,总是这温和从容的样儿。
走进了里屋一看,少爷正睡着。一旁的小厮向夫人俯首回话,说少爷喝了药刚睡下。夫人晗了晗眼,转头对小珍笑道:“真不巧,赶上这时候了…”
“没事儿。”小珍低头笑了笑,往床边走了走,看了眼病床上脸色病白的少爷,道:“大林哥病着,多休息对身子好,改天再来也一样的。”
夫人拉着她的手夸她懂事,话里话外也不过就是说,以后有缘分,当然是留在府里天天看是最好的。
毕竟是一个姑娘家,呆的时间也不能太长,没一会李家父母就让小厮来请了。临走前,留下了一包袱交给了夫人。
“伯母,这是我给大林哥做的披风。”小珍递过去包袱,脸有些不好意思的红润:“里边儿是上好的貂绒,最能保暖了。”
夫人接过披风,替大林谢了她,喜笑颜开地让婢子领她去前院儿,自个儿却留了下来。
小珍一走,夫人脸上的笑容就再也挂不住了,转头进了屋就在少爷的腿上狠狠地打了一下。
“给我起来!臭小子…”夫人气恼着,手下的劲儿一点没轻:“没出息的样儿!”
少爷不慌不忙地睁开了眼,直视顶上床账,不言不语,一动不动。
“看你这副样子!”夫人被他一副波澜不惊的神色给气着,张嘴就开始叨念起来:“有你这么做人的吗?人家姑娘放下矜持,又是探望又是披风的,你往床上一躺装瞎子是不是?啊?小珍是哪对不住你了啊,也是相熟多年…这些年你自个儿的书信礼物也没给人家断过,拖了人家这么多年,这会儿当甩手掌柜了?”
少爷仍旧安静沉默。
“就算你不想早早儿成亲,你说一声,咱们先给姑娘定下来,好歹有个交代不是?你说你,一句话没有,谁能知道你的心思?”
“这么多年了,要不是眼见你就看这么一个姑娘顺眼,娘还能逼着你成亲?看看京城的那些公子,多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个没见过的姑娘。你倒好,给你这机会自个儿做主,还拖着犹犹豫豫!这些年的书都读到哪儿去了?这男儿于世,成家立业就是首要的!”
少爷望着顶账,眼眶酸涩地回忆着什么。
“这么好的姑娘,你拖着又不给人家一个答复,人家能等你多久?转头儿被抢了,有你后悔的!要是听娘的话,早两年定了亲,这会儿早儿该进门…”
“好。”一声微弱暗哑的应答从床边来,打住了夫人啰啰嗦嗦的念叨。
她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向床边走了两步,又问了一句什么,来确定刚才不是自个儿的幻觉。
少爷看着床账,眼神有些缥忽,像是自言自语道:“听你的。”
“你…”夫人一下被他的话给愣住了,握着他的手,问:“儿子,你开窍了?”
少爷并没有看向母亲,反而咧开嘴笑了,把干裂的嘴唇扯出两条血丝来,一字一句道:“成家立业,敬孝师长。”
“嘿~好孩子。”夫人险些喜极而泣,不曾想这一病居然给开窍了!摸了摸孩子额上的头发,带着为母的慈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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