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安静了下来,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到棺木前,这里头放的是她的衣物,玉家人为她办的衣冠冢。
她那么美好,站起来梨涡盈盈。皎若云间月,胜过这世上所有花香鸟语。
可如今,他们便用这几身衣裳,一方棺木封住了过往,送她离去。
他没有行礼,只是在棺木边儿,手覆在上头,笑容里满是苦涩疼痛的泪水,肩头颤抖不已,说不出话来。
玉氏族亲面面相觑,都有些不知所措。
堂主眼一酸,握住了他手臂,柔声喊道:“老秦…”
她不在了,你不能让她不安阿。
“你们怎么能这样…”他笑着也哭着,若无旁人地呢喃起来。
“怎么能这么做…”
像是读懂了他心里头的想法,陶阳上前及时地打断了他的话。
“老秦!长辈仍在,节哀。”
她不在,你难过,我难过,但对于她的父母才最是切肤之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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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会遇到一个好姑娘,执手偕老。”
“只是别让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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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皱眉,你就心疼得不行,又怎么能伤害她的父母呢。
他笑出了声,嗓音里的哭腔浓重撕裂,眼里碎泪如珠。
“愿与郎君共白头…”
这堂间儿,无人知晓他说的是什么,但却人人都懂他说的是什么。
“共白头…”
“共白头…”
他一字一句呢喃着,声声如诉。
那日水墨衣裙,桐花香满楼,你我说好的共白头呢?这双鬓未染,便弃我而去,何其残忍。
“你是秦家的公子吗?”
一句浓哑却仍旧柔和的声儿从一旁入耳;素净衣裳,妇人发髻。
这是她的母亲。
他一抬眼,撞进了那双和玉溪一般柔和的眼神里,心下的酸涩更是浓重。
真是不愿再见任何一个与你有关的人阿,每每见着,我都想质问你一句,为什么不回来…
像你的人都在,偏偏你走了。
“跟我来。”
夫人看着他,眼里酸涩难当,闭了闭眼转身由婢女扶着出了灵堂。
秦霄贤跟在她身后,脚步微虚,神色晃然失了魂的模样。
二爷看着他,只觉得这背影像是一匹布衣,没有灵魂没有心。
他跟着走,不是因为听进了那句话,也并非因为不想伤了她父母的心;只是一转头,看见了那双和她一样温柔的眼睛,就跟着去了。
走着走着,何时才能见到她。
夫人带他去了皖西院,秋风萧瑟扫落叶,连带着院子都凄凉起来。
推门而入,屋里布景依旧没有挪动半分。妆台上放着胭脂水粉,银钗木梳,他不受控制地走近,铜镜里恍惚是她晨起秋装的慵懒笑意。
我曾想过,有一日能见你对镜梳妆,为你挽发戴花,在你眉心落下一吻,见你梨涡浅笑嫣然如画。
心头酸涩不已,胸膛颤抖不平。
侍女捧着木盒,搁在了他眼前的桌案上,上头刻着精细的桐花纹。
夫人抚了抚上头的花样儿,眼泪止不住地打了下来,强忍着哽咽才勉强说完一句话:“这是丫头的宝贝,拿去吧。”
我想她也一定是这样想的,原本就是要给你的,算是了却心愿吧。
她走的时候,没能留下一句话,也没能见他最后一面。但夫人明白,若说心愿,这或许就是她最盼望的事儿了。
夫人由侍女扶着,一步一步走出了皖西院,目光空空,耳边儿似乎还能听见姑娘的说笑声,似乎还能看见姑娘从牙牙学语到亭亭玉立的一幕一幕…
故景,再不复了。
他打开了木盒,指尖儿转动,抬手时屏住了气息而不自知。
木盒打开,盒中物尽数显露。
“这里头是她的宝贝。”
她的宝贝…
这是你的宝贝…
秦霄贤跌坐在地,木盒散落,红袍覆于身侧,就像她一直想看的那样儿。
“我回来了。”
他捧着红袍,摩挲着上头的金丝绣纹儿,眼泪一圈一圈地打湿在上头。
他攥紧了大红喜袍,捂在了胸口处,隐约还有丝丝绕绕的桐花香气,哭得撕心裂肺,声声断碎。
“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玉溪,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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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花落(八十六)
这一年发生了太多事,已经越过了他们作为少年所能承担的坚强了。
有时候不是做不到,只是一边儿鲜血淋漓一边儿给自个儿包扎伤口。
谁知是好了一边儿又伤了另一边儿。
儿女情长不是大丈夫作为,但七情六欲为伤人利刃,大丈夫也躲避不急。
秦霄贤一直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也没见他为情所困过。与人人都好,于处处玩笑,总是随心肆意,率真洒脱。
他是少爷们中过的最像少年郎的一个,不为情困,不受世扰。
但对事事都不上心的人又怎么会总是垂眸静语,眸光沉沉。
有些人的洒脱,只是一种不愿意受伤害的防备。
他们之间有了太多为情所困的人,几乎付出性命去爱去疼,去与天命违拗。
秦霄贤不想做这样的人,他可以一个人孤独地活着,但是不愿意去碰一种名为“情”的毒药。
像罂粟一般,给了些许快乐,却折磨半生痛苦不堪。
不碰,不懂,不明了,不想要,就不疼。
只是天意这样飘渺又难以琢磨的东西又怎么会悉随人愿。
初见玉溪的时候,他正同师兄弟几人说得热闹,这新来的小女娃喜欢咱孟哥儿呢。
师父说她是小龙女,她说自己是德云女孩。
她会唱曲儿,会弹琴,会画画儿。
不久,他就变得不喜欢孟哥了,不喜欢听她提起孟哥,也不喜欢有人说起她和孟哥。
后来,他想明白了,或许只是不喜欢她喜欢别人。
他喜欢逗弄她,陪她在桐树下弹琴,看桐花花瓣落在她发上肩上衣裙上。
他喜欢带她出游,看微风拂过碎发,散在她脸侧眼眸。
后来,他想明白了,或许只是想陪着她而已。
姑娘们都太娇气了,不能骑马射箭,不能对酒当歌;感情这样的东西,太麻烦了。
她最娇气。
他喜欢麻烦。
郭府少夫人胎动那日,她心急的很,想过去看看。
她拉着他的手,喊:“师哥。”
后边儿还有一句话吧,像是带她去郭府的意思,他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那日,她穿的是香妃色衣裙,戴的是飘花清透的玉耳坠,青丝如瀑,玉钗素雅,美得不可方物。
掌心暖暖的,还有她指尖儿的一点儿凉。
心里的念头有些不厚道,但他真的十分感激着那少夫人的身子不适。
她的手那样小巧,就在他掌心里。
那时候他就想,要是能一直这样多好。
后来,盛京时疫,她是头一个被感染的。杨九险些一块儿病了,辫儿哥气得想屠了那些病者。
他沉默不语。
玉府搭棚施粥,她的善良换来的却不是幸运。而整整五日没有见到她,他扮做医者进了皖西院。
她躺在那,骨瘦如柴,苍白如纸。没有人陪着她,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躺在月影下。嗓子嘶哑说不出话来,往日里带着温柔笑意的眼睛也看不见了,她一抬手满是横骨。
他也想屠了那些人。
他已经很多年不哭了,那晚把她抱在怀里,眼泪断了线止不住地淌,颤抖不已。
他试药的时候真的不疼。
没有那晚见到她时疼。
没有被她推开时疼。
没有听她说喜欢孟哥时疼。
疼也没关系,把她抱在怀里亲吻的时候,他就明白,这前二十年所有的孤独与烈酒都是为了等候她。
此后,明月照清宵,桐花香满楼。
“美人如画刻于骨,一颦一笑动我心,此情不可成追忆,姑娘可愿共白头?”
夜深忽凉。
他捧着喜袍,爱不释手地一遍遍摩挲上头的绣纹,低声呢喃着。
“姑娘可愿共白头…”
像是回到了那日,满屋桐花,两人十指相扣,泪眼朦胧。
可是如今,桐花已落,身旁无她,浓夜月凉心如霜。
“旋儿哥~”
他一抬头,她就站在了眼前。
梨涡盈盈。
“好看吗?”她穿着青烟纱裙,灵动而美好:“这可是我亲手给你做的婚服。”
“不好看!”他放下喜袍,一下就站了起身向她走去,难得地对她凶了起来:“你给我改,给我重新做!”
她哭了,往后退了几步,委屈巴巴地:“我不理你了!”
他想拥抱她,却失手跌倒在地。
“玉溪!”
她的身影又开始模糊,不委屈了,就站在那儿,对他笑:“旋儿哥,你要好好的,不许自己一个人。”
“不好…”他红了眼泣不成声,言不成句:“你走了,我只能一个人…”
“旋儿哥,要想我啊。”
她笑着,消失在月光下。
“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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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你摘桐花。
我给你雕玉簪。
我给你唱歌儿。
我们成亲,我再也不走了。
你别不理我好不好。
雪寒(八十七)
金秋十月,本是舒爽的节气,盛京却早早地落了寒。
去年的盛京是晚雪,一直等到了十一月才姗姗来迟。不知是今年烟雨更浓还是哀愁更胜,别处正是秋阳舒爽,风光正好的时候,盛京便早早儿蒙在了霜雪里。
京郊山坞已积雪,德云书院蒙上银装,一片霜雪皑皑。打远处看,唯有翠竹红亭分得清颜色来,冰冷刺骨。
从前书院的少爷们最爱下雪的日子了,夏日里烦闷学起来总是憋屈着。这一到下雪的节气啊,望着雪花渐落在窗台上,这心境都跟着清静平和起来。
课后和师兄弟们打打雪仗,嬉笑玩闹;入了夜,几人相聚一块儿烤火取暖,喝烧酒。诗词歌赋太过高雅,俗世少年们最爱扎成堆儿谈天说地,逗趣儿笑闹。
这都是那些个大光棍儿的日子,有媳妇儿的,像二爷烧饼他们,早早儿地就回府哄媳妇儿入了。软玉温香抱满怀,谁要在这雪夜里头和老爷们喝酒。
玩闹一番,醉意上了头,张九龄和王九龙又是神色恍惚地沉郁了下来。
从前他们都是最爱闹的,两人聚在一块儿,没有不打一架的时候。只是如今看着都消沉了许多,整个人恹恹的,没个好精神。
秦霄贤倒是没有什么不同,除了玉府办丧的那几日闷在房里不出门之外,往后的日子都和从前没有什么大不同。
每日早起早睡,吃饭听课都按着时辰来,不见他郁郁寡欢却也不见他嬉笑怒骂。不与人多说话,也不与人哭诉衷肠,一个人过得好好的。
大伙儿想了想,这是他遇见玉溪以前的日子。
只不过如今更喜欢独来独往了,从前好歹总能见他玩闹着,拉上周九良张九泰出门儿去撒开腿子疯。
他总是一个人,浅笑安然,像是没有遇见过她,也没有失去过她。
这会儿也不见人,估计呆在清宵阁了。也是,他也不爱玩雪,就像如今不爱见人一样。
安静得让人觉着不适。
堂主吃过了饭,看着堂间儿那几个小子正逗弄着张九龄和王九龙,想起秦霄贤如今的让人无可挑剔的模样,心下叹息,抬脚便往清宵阁去。
他才不信,这小子这么看得开。
不会哭的孩子,受伤了也不会说的。
清宵阁的小楼顶铺满了细雪,整个儿院子白皑皑的一片儿,没有其他颜色。
连他从前种下的那些个儿绿植也都霜败枯枝了。
要说好,还得是七堂院儿里的桐树,冬日里也是常青,星星点点的霜雪衬得更是素雅一景。
堂主推开门,拍了拍身上得碎雪,省得给他带进一身的寒气。
上阁楼,正见他聚精会神地在桌案前画画儿,黑袍轻绻,额发散落鬓角儿。像是入了冬,整个人都长开了,有大人的模样儿了。
他身量本就高挑,书院里找不出几个比过他的,也就咱们谢师爷能压过他的身量了。但从前肆意洒脱,有着少年郎的快意潇洒,如今这神色一肃,连眼神都没有半点笑意了。
他画得十分专注,连堂主上了楼都不知道。堂主也不打扰,放轻了脚步走近,距桌案尚有两步时,这眼眸一眺就看清了他画里的人。
他哪里会画画儿?一向是有笔无神的,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就会了,画得传神入木,十分好看。
堂主想得明白,咱秦小爷哪里是下笔开了光,分明是笔随心动,只画那一个人传神而已。
像是画好了,他放下了笔,仔细端详起来。嘴角上扬,笑得温暖柔和,时而又皱起了眉心,像是仍觉着哪不好。
一抬头,看堂主正在桌案前看着他。
“什么时候来的?”他笑着。
“刚到。”堂主跟着一块笑,两人的笑意都有些冬日里的干涩,道:“来看看你。”
你已经很久没有和我们说说话了。
“快坐。”他从桌案里走出来,引着走向一旁的竹椅榻,从茶座儿上到了杯暖茶递给堂主,道:“来,孟哥。”
堂主撩袍落座,接过杯子在掌心暖了暖,想说的话也没说来,淡淡笑着。
大伙儿都没从他嘴里听过关于小师妹的一句话了,从上个月的丧礼到如今,他似乎忘却了这个人。
他不提,谁敢对他说呢。
堂主看着他,只觉着替他心疼。
有些人的不动声色,并非坚强过人,只是强颜欢笑,早就悬崖一线。
秦霄贤看着杯中缱绻升起的热气,笑容有些恍惚。目光投向了剪窗外的落雪,柔声道:“今儿,是朔日啊。”
“嗯。”堂主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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