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下意识护着外孙的话,让黎舟想着如何开口询问的所有借口都打散了,他看着老人,开口道:“其实,我也想提前回来看看您,我很担心您。”
黎老看向他,目光和以往一样慈祥,“也多亏了你回来,外公刚才有没有吓到你?”
黎舟摇头道:“没有,是他们不讲道理。”
“不讲道理的人多了,等你以后接触社会的时候,会发现有各种各样不讲理的人,有些时候就算是亲人也不能完全指望。”老人叹了口气,大概是想到了小外孙,带着点难过。“小舟,你是个好孩子,你弟弟以后如果有什么事,你帮外公多劝诫一些,他做事还是有些急躁,下手没分寸,还有你妈妈那边,也帮外公多注意一些,她什么都不知道,我最担心的就是她了……”
黎舟耐心听着,点头都答应下来。
“你离开这个家的时候,其实外公也犹豫过,但是江心远不是好人,比起在他身边,你离开也好。”老人斟酌着说道,“外公还能再帮你们一两年,但是时间长了,也说不好。”
黎舟握紧了他的手。
老人手掌粗糙但是温暖,安抚他一下,缓声道:“你也长大了,比外公想的还好,是时候告诉你了。”
黎舟手指微微颤抖,但还是坐在那里听了下去。
老人叹道:“我一早就知道江心远不是好人,结婚不到一年,他就擅自做了很多事,但是他在你们妈妈面前伪装的好,所以我可以忍耐,他要的无非就是钱,只要他对我的女儿好,钱又算什么呢?后来我也教训过他几次,还想过让他们离婚,但是那个时候曼曼没了两个孩子,已经不能再没第三个了,她情绪很不稳定,医生说是产后抑郁症,还是需要自己走出来才行。”
黎老说的很慢,像是在一点点回忆起过去的事:“你外婆她去的早,只给我留下这么一点骨血,我疼她、宝贝她都来不及,哪儿舍得她再有一点意外,医生说需要他们夫妻解开心结。”
他那么宝贝的女儿,躺在床上,已经没有什么求生的欲望了,江心远要挟他,他能做的就是和他签下合同,拿了大笔的钱和两家公司出来,只求让女儿病情好转,来演一场戏。
这是他最后能为女儿付出的了。
合同上黎老也有自己的主意,他坚持在合同上写明这两家公司是给小外孙的,等他们年满十八岁之后就可以继承,而在黎舟他们没有成年之前,由父母保管。
京城的分公司和另外一家公司,其实就是他给两个外孙留下的财产。
黎舟听到他说出另一家公司的名字的时候,身体微微发抖,他哑声道:“外公,是在冀州的那一家,对吗?”
黎老点头道:“对,那家比京城的成立的还要早些,外公打算把那家留给你,到时候你和你弟弟挨着,两边也可以互相照应。”老人对他没有半分严厉,只有慈爱,“我瞧着你们俩一天天长大,喜欢你们,但是也真怕你们出什么事。”
黎舟觉得身上的血液流淌的声音都清晰可闻,他身上发冷,但是偏偏一颗心像是重新得到了一点温度一样又跳动起来,越跳越快,血液奔流汇聚在心脏那,热得像是要燃烧起来。
上一世,江心远就是“大度”地给了他冀州的公司,他以为这是养父对他的信任,但是却从未敢想过,这是外公从他幼年踏入黎家的时候,就给他准备好的东西……
黎舟闭了闭眼睛,小声喊了一声外公。
他想笑,但是又想哭,心里懊悔掺杂着感激,难言其中滋味。他找了那么久的亲情,原来一直都在,外公从来没有放弃过他。
黎舟看着老人,带着哽咽伏在他身上,小声跟他道歉,一遍遍说着对不起。
黎老拍了拍他肩膀,笑着道:“好了,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哭鼻子?要是让你弟弟看到,又要笑话你了,呵呵。”
黎舟语无伦次地跟老人道歉,“不是,是我的错,是我做错了……我真的错了,外公对不起,我对不起您,也对不起黎江……”
黎老拿了手帕给他擦了擦,耐心哄他道:“小舟没有做错,你回去找自己的家人这有什么错呢?如果有错,也是外公不好,是外公病了,一年多没有管你,是外公对不起你啊。”他安抚了外孙,又对他道,“你想过轻松一点的日子,外公知道,也看得出,以后那家公司还是你的,如果你不想管,就让黎江帮你经营,臭小子这一年多学了不少呢,小时候你背着他长大,以后让他养你也是应该的。”
黎舟道:“我会帮他,外公,我帮他。”
老人看着他,带着宠爱:“黎江和你不一样,这是他该担起的责任。原来我还怕江心远闹得厉害,你们兄弟两个都难过,不过我现在看着陆家夫妇两个都是好人,他们疼你,外公也放心了,黎江有这样的父亲,也没有办法,既然遇到了,就当做是他人生路上遇到的一块磨刀石,虽然难了点,但是可以教会他很多事,帮他长大。”
“黎江有刁叔,也有外公教,我也会帮他,不会让他过得这么难,我跟您保证……”
黎老摆摆手,笑道:“外公老啦,老糊涂了。”
“没有,您一直都……”
老人笑着摇了摇头,“留给我的时间也不多了。”
他神情和蔼,看着黎舟伸手替他擦了一下眼角的湿润,轻声道:“小舟,你知道什么是阿尔茨海默吗?”
黎舟手脚发冷,耳朵里嗡鸣一下。
第88章 守护
“阿尔茨海默”; 又叫老年痴呆症。
在那个年代,很少有人提起这种疾病; 治疗的方式更是稀少; 黎老为人谨慎,在出现早起症状的时候就去了国外治疗,一年多了; 他努力过,但是依旧无法阻止病情。
他还活着,大脑还在运转,但是无法控制记忆的流失。
黎老在国外的一年多里,是他病情最严重的时候; 他积极吃药配合治疗熬了过来,也想了很多。他是七十多岁的人了; 早就到了退休的年纪; 其实最想求的是一个自在,但是他没有办法去自在,他背负了太多东西,他整个人就变成了一个旗帜; 一个标杆。
他不能倒下,他必须站在这儿; 立在这儿; 至少要撑到外孙长大,撑到周围的虎狼不敢觊觎。
他为周围的人想了一切,想好了安顿女儿的事; 想好了两个外孙的将来,也想好了公司一切事物,还出手帮他们铺平道路,他想了一切,惟独没有去想自己。
这世上最难过的,不过于英雄迟暮。
昔日杀伐决断的一个老人,坐在这儿记录着每天的日程、按时吃药,想尽一切办法维持自己的健康,尽量活得体面,像个人,但是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在衰败,几年之后,求死不能。
老人选择了“活着”,他亲手把自己送进一个墓穴,哪怕他知道数年后他将浑浑噩噩,连最基本的体面都维持不了。
“我这次去国外看了医生,但是这个病,真的没有办法。”
“外公没多少时间啦,黎江他得赶快长大。”
“你是个好孩子,听话懂事,对谁都好,就算是江心远对你不好你也拿他当父亲,外公没有办法,外公要防着他啊。”
“前两年的时候,我原本打算让你们妈妈离婚,后来又没再提过,明山以为我是舍不得那些钱,怎么会呢,钱是赚不完的,我舍不得的是曼曼和你们。江心远要跟曼曼争孩子,就是要她的命,如今我又病了,只能撑着等你们再大一点再说。”
“你走的时候,我没有拦着你,留在这个家里也未必是好事,但是你弟弟和你不一样,那是他的亲生父亲,人心都是肉长的,怎么会不疼呢?”
“他性子固执,和曼曼很像,我真担心他也想不开把自己折腾病了啊。”
“我小心把女儿养了这么多年,她好不容易才想开,黎江才多大?我怕他想不开,想歪了,外公只有你们了。”
……
老人轻声跟他解释,黎舟努力去听,但是这些字他每一个都能听见,却无论如何都组织不起来,视线几次模糊,他咬牙坚持让自己清醒着听下去。
“医生说这是一种神经系统退行性疾病,刚开始不算严重,但是也说不准以后会怎么样,或许等以后外公就不认识你们了,再过几年话都说不利索,吃饭也不会自己吃,那时候就变成一个废人喽……”老人摸了摸他的脑袋,带着无奈苦笑道,“外公老糊涂了,就什么都不会了,所以外公得躲起来,不敢让人瞧见。”
回档1995 第78节
黎舟盯着眼前那一片衣角,眼泪滚落下来。
几乎是在老人开口的那一刻,他一下就明白了所有的一切。
外公避而不见,不是他不想见自己,是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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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比老人更清楚,这一躲究竟是多少年。直到老人去世,他都从未听说过一分半点的消息流露出来。
外公很好,他一直把他们都保护的很好。
他从来没有在外面见到过外公任何狼狈的样子。
他永远是他心里最厉害的人。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老人永远都是脊背挺直,像一座山一样屹立不倒。
黎舟心里酸涩,小声喊了一声:“外公。”
黎老轻声应了,“原来不打算让你知道,不过你既然今天特意回来,我想着你也是猜到了一点,外公把这些都讲给你听,你自己知道就好,先不要告诉你妈妈……”
“是她让我来问的,妈妈她先看出来的。”
黎老有些惊讶。
黎舟抬头看着他,老人一头白发纹丝不乱,和他印象中的外公一样,他看着老人认真道:“外公,妈妈比以前好很多了,她没有那么软弱,您跟她好好谈一谈,她可以接受的。”
“曼曼她……”
“外公,您不能瞒着妈妈一辈子,她早晚有一天会知道。”
黎老坐在那好一阵,长叹一口气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黎老自己感慨了一阵,比起其他人,或许他才是最合适告诉女儿事情真相的那一个,他担心完女儿,又看到外孙低头肩膀微微抖动的样子,心里也有些难过,但是他能做的也只是伸出手去拍拍他的后背,用半开玩笑的语气道:“小舟不能再哭了啊,再哭就像是花猫一样,一会等你妈妈和你弟弟回来要笑话你了,来来,赶紧去洗把脸,一会外公还有好东西给你。”
黎舟知道老人是照顾他,听话的去洗了一把脸,冷水泼在脸上,再抬起头的时候已经分不清脸上是水还是泪,只剩下一双有些红肿的眼睛。
他在洗手间待了一会,等平复了心情回来的时候,就看到黎老书房的桌面上摆了一碟蝴蝶酥。
黎老招呼他过来,笑着道:“本来让人准备了想等你们听完音乐会回来吃些小点心,你回来的最早,这份儿是你的,咱们小舟先吃啊。”
书房桌子上,摆着的是一碟蝴蝶酥。
黎舟在书房吃了一碟点心。
这是他小时候最喜欢吃的蝴蝶酥,但是慢慢吃下去的时候心情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涩。
黎江他们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黎老神色如常,和平时一样下楼陪他们一起吃了饭,只是提前回来的黎舟没有出现在餐桌上。
黎老对此解释道:“小舟他有点不舒服,先上楼去休息了。”
黎江晚饭也吃得匆忙,吃完又去厨房要了一小碗粥自己端着送了上去,黎曼看着也想上去,却被黎老留下了,他用手帕轻轻擦了手,道:“曼曼就不用去了,小舟没事,黎江会照顾好他,你跟我来一下书房,我有些事跟你说。”
黎曼点头应了,跟着老人去了书房。
楼上,卧室里。
黎江端了粥走进去,他脚步很轻,但是黎舟还是听到了,哑声道:“黎江?”
黎江把碗放在一旁,走过去道:“我没出声大哥都知道是我?”
“嗯,我能听得出你脚步声。”躺在床上休息的人眼睛上搭了一块浸湿的手帕,似乎在冷敷,带着一点鼻音对他说道。
黎江听到这句话就唇角上扬,坐在一旁抬手轻轻试探了一下他额上的温度,无意中碰到手帕微微皱眉道:“怎么这么凉?我去换一块。”
黎舟握住他的手,躺在那忽然开口道:“对不起。”
黎江有些疑惑。
黎舟过了一会,才缓声问道:“那个时候,生气吗?”
黎江看着大哥主动握着自己的手,又看着他眼睛上搭着的手帕,心思微微动了几分并没有怎么听清他说的话,“嗯?我什么时候生大哥的气了?”
“……我是一个叛徒的时候。”
黎江想了一会,才恍然明白过来笑了道:“大哥还记得啊,夏令营的时候我随口说的气话,别放在心上。”
黎舟喉结滚动一下,他是叛徒。
这么多的东西,都丢给弟弟一个人。
他自己背起行囊逃跑了。
黎江看他沉默,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抬手拿开了那块手帕,看着他认真打量,大哥的眼睛有点红,但是并没有他预想中的泪水,但他只是这样微微拧着眉头的样子,黎江就觉得自己心都跟着疼起来。
他用手轻轻擦过黎舟眼下尚还冰凉的小片皮肤,而对方闭上眼睛垂下睫毛,微微抖动的睫毛扫过他的指尖,这让黎江有些分不清是痒在手指还是在心上。
“这一年多,很辛苦吧。”
黎江几乎是用了全部的自制力才从他那双唇上移开视线,在听清大哥说的话之后,略微想了一下就明白过来,“外公跟你说了?”
黎舟点点头,“说了。”
黎江松开他,坐在一旁认真想了下:“刚开始的时候很辛苦,也很生大哥的气,不过后来就不生气了。”
黎舟转头看向他,男孩也在看他,比起他双眼微红狼狈的样子,弟弟却轻笑了一声,伸了手过来戳了戳他的脸颊道:“因为太辛苦了,就觉得我自己来就好,所以就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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