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云集不要他。
每天住在云集留下的空房子里,他夜不能寐。
他坚持着只是远远地关注他。
坚持了两周。
然后今天中午他一见到云集就后悔了。
他现在已经知道了云集投入了多少精力在工作上,但没想到他居然完全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一问就是有吃饭有吃药,有好好睡觉。
但是一个人如果把这些都做得好,又怎么会消瘦到那个地步?
只要想起来那颗苍白突兀的棘突,丛烈心里就像有把刀子在慢慢地割。
而云集一开口,就是叫他“别纠缠”。
丛烈站着也不是,坐着也不是。
想起来那个名字就心里疼得难受。
他中午就想了一中午,甚至想过要不然就去教廖冰樵或者傅晴做饭。
不让他去,那至少得有个人能照顾云集。
下午想到是要写歌给云集,心里那种不上不下的烦躁感就稍微消退一点。
但也只是稍微。
他坐在椅子上,刚用钢笔写了几个字。
就想起来云集的一手好字。
可现在那只写字的手,连碰都不让他碰一下。
相较于打字,他更习惯用纸笔,写着写着手底下就攒了大半篇的“云集”。
写着写着,莫名其妙的,他手腕上的钏子突然就散了。
那一串圆溜溜的珠子,很快就劈里啪啦滚了满地。
丛烈清楚记得那钏子一共有十六颗。
但是他把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角落落都找遍了,也只找到了十五颗。
他正趴跪在地上从桌子缝里找剩下的那颗珠子,电话就响了。
“丛烈你这个王。八蛋!”傅晴劈脸就骂:“怎么办!云集有危险了!当初在背后推波助澜要把于隋卿赶尽杀绝的人是不是你!现在他来找云集寻仇了!”
丛烈脑子里“轰隆”一声巨响,别的都顾不上问,只是说:“他在哪儿。”
丛烈赶到的时候,特警和急救已经赶在前面了。
空气里扬了很多土,让丛烈几乎抓不住自己的呼吸。
他跟特警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最后的警员朝他挥手示意他离开。
他从队伍里看见了丹增,几步追上去,低声重复,“我是家属,我是家属。”
丹增伸手拉过他,“对对,我们认识。”
特警顾不上他,只是示意他噤声。
他们只被允许隔在最外层,看着狙。击手架。枪。
看见于隋卿抬起枪口指向云集的时候,丛烈身上的血都凉透了。
那一秒被拉得无比的长。
以至于丛烈甚至根本就没注意到枪响。
世界好像被按下静音键。
血从于隋卿的脑门里溅出来,把他额头上污糟的浅色碎发重新染成了灰黑色。
他没有像电影里那样直挺挺地倒下去,而是像一滩烂泥一样软在地上,成为毫无生气的一团。
然后时间就静止了。
声音是在丛烈看到云集站起来之后恢复的。
连风的声音都变得很大很清晰,震得他几乎没有任何思考的能力。
他听见丹增在喊:“打中了打中了!”
丛烈不顾特警的阻拦,拼命朝着那个破烂空洞的门口跑过去。
不过几十米路,他有三四次险些摔倒。
云集听见枪声了。
他先检查了一下云舒身上。
完好无损。
呼吸和脉搏都暂时稳定。
他提前交代了丹增叫急救,医生应该很快就到了。
然后他站起来,转过身。
看到门外有很多人在朝着这边走。
丛烈跑在最前面,一点也没有往日的威风,反而有种说不出的狼狈。
正是下午太阳最烈的时候,阳光照得地面有些泛白。
那些飞扬的尘土使得空气轻微扭曲。
云集摸了一把脸上的汗,不小心把侧脸的血也抹开了。
他轻轻捻了一下手指,看着自己粘腻的手心皱了皱眉。
正好丛烈跑到了门口,看样子就要朝他飞奔过来。
却在半米之外刹住了。
云集看着他,冷淡地眯了眯眼。
丛烈距离云集只有一步之遥,看着他被血污沾满的侧脸,看着血从他的左胸口不断地涌出来,很快把他一侧的衬衫都染红了。
在这个炎热的、骄阳似火的午后,他好像置身于地狱般的冰凉噩梦。
“你怎么来了。”云集轻声说完这一句,就悄无声息地向地面跪了下去。
丛烈下意识地向前接住他。
云集轻得仿佛真的一朵云一样。
不断洇过来的温热像是一种唤醒。
“不要走,不要走,”丛烈眨了眨眼,声音轻得如同在耳语,“我再也不缠着你了,求求你不要走。”
第61章
'重生' 第106节
其实枪响的时候云集就感觉到了。
毕竟生命在一瞬间大量流逝的那种感觉对他来说是很熟悉的。
他当时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是确认云舒安全了。
第二个念头居然是很轻松。
当然他并不是想死。
他只是觉得可以休息一下。
暂时不用拼命让自己忙起来来避免纠结自己重生了活过来了; 到底是要追寻什么。
那种空泛的盲目感,在那一瞬间降到了最低。
就像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他想起来很多小时候的事。
云世初总是跟他说“人活着要有一个目标”。
云集也一直是有目标的。
他的目标曾经只是单纯地要做到最好。
而且这件事对他来说一直也好像不算太难。
他仿佛很轻松就可以拿到各种各样的第一名。
就像于隋卿说的那样。
他好像生来就什么都有。
但其实细究起来; 这么说也稍微有点不公平。
于隋卿只是连着两个星期对着镜子练习表情; 都能觉得自己很辛苦。
而他云集呢?
为了在两个月后的应酬上说一口流利的法语,初中生云集可以从最基础的发音学起,直到嘴皮子磨出血。
为了考上云世初给他挑选的最好的大学的最理想的专业,高中生云集要一边接受名利场的拷打; 一边彻夜挑灯。
哪怕是为了简简单单写一手好字; 云集从小到大也可以说练黑了一汪清池。
这都是最小最小的事了。
很多事情都只是表面上容易。
但是为了不让努力感觉起来那么痛苦; 他一直麻痹自己一切原本就都很容易。
优秀本来就是理所应当的。
不仅云世初这么对他说; 他自己也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多少是有错。
而且在丛烈这件事上,他也犯了这个错。
上辈子; 也有可能已经是上上辈子了; 不管付出到了什么地步,云集都还能跟自己说“这才哪儿到哪儿呢?”
在“放弃”这件人人都会的事上,云集好像缺席了最重要的几课。
然后重生之后他其实明白了一些。
但也仅仅是一些,比如努力的结果并不一定是好的。
但他仍旧有很多不能领悟。
最简单的比如说,怎么化解死亡这件事的冲击。
以死亡作为爱一个人、追求一个人的结局,无疑是大失败。
云集只是找到了失败的源头,但他不知道怎么开解自己。
因为每一次付出巨大的努力之后; 他总是无比幸运又无比不幸地能够得到成功。
唯有这一次例外。
躺在那一片虚无里,他反思了自己。
追求丛烈失败了这件事本身不足以对他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但死亡却可以。
云集喜欢看小说,除了经典的,他偶尔也看流行的。
小说里面的主角在重获新生之后往往是满级大佬重回新手村; 带着一身的挂所向披靡。
他好像也能做到一部分。
不依赖云家和丛烈,他也能做得很好; 而且他也知道自己会越做越好。
但是小说里面怎么不写主角的心路历程呢?
云集不知道小说里的主角是怎么开解自己的。
但他的心就好像是在碎了之后重新拼起来的,看上去完好无缺,但是又有一些很细小的微不足道的裂痕。
快乐和成就感灌进来,短时间里看起来是充实满足的。
但难以察觉的,那些好的坏的情绪都会无差别地悄无声息地漏出去,只留下完美那个看似完好的空壳。
故事就是故事。
哪有故事会向读者讲述这么痛苦的事?
故事出售的是快乐。
家人有云舒,朋友有傅江有傅晴,但越是这样云集越痛苦。
因为他被三缄其口,面对他们的关心和爱意全都无从倾诉。
云集不止一次地去过精神卫生科。
但是他实在是没有办法向一位笃信科学的医生描述自己重生的过程。
而且他并没有显著到病理水平的厌食症状,也不失眠,甚至除了没有任何危及生命的健康问题。
他只是稍微地有点缺乏生活的动力。
用嘴说出来,就是无病呻吟。
而单纯地用工作来盲目地填补这些空缺,实在是太累了。
久而久之,连成功所获得的成就感都变得越来越黯淡。
他就总会需要更多的工作。
恶性循环。
因为他其实没有目标了。
他没什么想要的。
他业已无心爱人。
所以那一枪开在他心上的时候,云集只错愕了片刻,就恢复了平静。
他几乎感觉不到疼。
他听见丛烈跟他说的话了。
丛烈说让他不要走。
其实云集听见他哭的时候还是心软了。
因为他知道丛烈也是重生的,虽然不知道有多少,但或许也难免有悔恨。
不管爱不爱,云集都不想用这种方式折磨丛烈。
太没必要。
要不是完全没力气,他甚至想抬手回抱他一下,说希望你以后过得好。
他也没想到原来人死之前总是会特别大度。
也或许只是一种自我开导。
也或许他重生后结成了魔障,让他难得突破,让他孑孓徘徊,让他很难在意。
要不然就算了。
云集想。
……
天都黑了。
手术等候厅里。
四周总是有人在呜呜地哭,哭得丛烈头疼。
云舒吃的只是一些致。幻的菌类,已经脱离危险了,恢复意识之后做了笔录。
他完全不听医生的阻拦,脸色苍白地在等候厅的一端坐着。
傅晴和傅江都在一边陪着。
丛烈仰头看着那方实时更新患者手术状态的蓝色屏幕上,云集的名字一直是红色的。
他脑海里反复循环着云集看见他最后一刻的表情。
云集的脸迎着照进厂房的阳光,有一半抹上了鲜红的血。
黑发被汗浸透了,贴在他雪白额头上有种触目惊心的美。
他的眼睛被光照得异常透亮,像是一双晶莹剔透的琉璃。
上辈子的时候丛烈就知道云集很漂亮。
漂亮到甚至会让他刻意逃避。
他那时候想,如果看到云集会心动,那种喜爱也是基于皮囊的肤浅。
但他今天不觉得了。
在他看到云集的那一刹那,他根本不是心动。
'重生' 第107节
他的心几乎不跳了。
云集就站在离他那么近的地方,一半苍白一半鲜红。
安静的血从浅色衬衫下面渗透出来,不断地往下流。
云集当时不知道吗?
他还问他怎么来了。
丛烈脑子里一瞬间涌进了太多的想法。
最后只剩下傅晴骂他的话。
其实某种意义上傅晴说得没错。
当初他知道了是于隋卿企图伤害云集之后,也预料到了节目组会为了自保爆出于隋卿。
等到这一刻之后,丛烈就连带着旺财一起把于隋卿送上热搜,也算是一种赶尽杀绝。
以及后面廖冰樵发专辑,不管丛烈是多忙多不情愿,都一直在为瀚海保驾护航。
他那时候并没有恢复记忆,只是单纯地盼着云集能好过点、轻松点。
但归根究底还是他没有保护好云集。
他没有算到云舒这个不确定因素。
他没想到云舒会主动去找于隋卿的麻烦,也没想到于隋卿那个走投无路的疯子会连命都不要。
“云集家属,到缓冲间来一下。”广播里响了起来。
没等广播结束,丛烈已经跑到了缓冲间门口。
“家属?”护士放了纸笔在中间的大理石台子上,“病危通知书签一下。”
“什么?”云舒跟在后面进来,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要签什么?”
“病危通知书。”护士耐心地解释了一下,“目前手术风险较大,需要直系亲属签署病危通知书。”
丛烈知道。
丛烈签过。
他机械地拿起笔来,被云舒一把抢了过去,“你签什么!哪儿轮得到你!”
丛烈没回答他,只是看着那张薄纸上的字。
刚看到姓名一栏他就支撑不住了。
“云集”,新打出来的印刷宋体,看起来冷冰冰的。
“我是他爱人,我是他爱人……”丛烈的每一个字都是从喉咙深处发出来的,几乎像是一种困兽的低吼,“我们结婚了,我是他丈夫,我是他丈夫!”
他明明记得云集给他戴上的戒指,明明就在他无名指上。
“不,”他有些语无伦次,“不,我就是他丈夫。”
“你疯了丛烈!你算他什么丈夫?”云舒哭了太久,嘶喊中带着鼻音。
丛烈嘴里猛地涌上一股莫名的腥甜,让他说不出话。
他被梁超拦到了后面,“哥,你冷静点儿。”
护士见多了这场面,好耐心地柔声催促:“麻烦尽快签字。”
她等着云舒在通知书上签好字,重新摆了一只不锈钢托盘在台子上。
那里面是一只带血的银手持。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