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主任,你去看一下41床吧。”就在孙立恩努力体会着这种安慰效果的时候,他身上的对讲机响了起来,呼叫他的是正在黄区值班的小儿内科副主任医师钟纪国,“41床的心率在过去十分钟增快了大约每分钟十二次,但是血氧饱和度没什么变化。”
41床就是孙立恩之前准备着重照顾的彭大叔,由马永芳医生主管。但北五区的病人实在是太多了,马永芳也不可能时刻守在彭大叔身边看着他的生命体征。
黄区值班的作用就在于此——通过监控和各项数据的实时研判,他们往往能比在红区内的医护人员更早发现问题所在。
“好的,我现在过去。”孙立恩在对讲机里回答了一句,然后迈开感觉灌了铅似的小腿朝着41床快步走去。他不太敢跑,主要还是担心在这种情况下,万一病人需要CPR,自己却因为跑了两步根本做不动。
“老沈这边我们帮你盯着。”对讲机里又传来了钟纪国的声音,他语带轻松道,“放心吧,现在看起来老沈挺平安的。”
快步走到了41床旁,孙立恩先是看了看心率,然后又检查了一下戴在彭大叔手指上的血氧饱和度检测仪。他需要首先排除一下探头松动可能造成的测量误差——在低血氧状态下,很多意识不清的患者会出现躁动的情况。在躁动状态下,手指头上的探头有松动还是很常见的。
但……彭大叔看起来并没有这个问题。他目前正处在昏迷当中,手指头上的探头也夹的挺稳当。
“推个床旁B超过来。”孙立恩对门外喊道,然后他重新看向了彭大叔正在输注的液体。
120mg甲泼尼龙配合250ml的5%葡萄糖溶液,正在朝着彭大叔体内滴注着。床头的笔记本上记录着彭大叔最近几天的病情进展。孙立恩快速找到了昨天和前天的治疗内容,大概算了一下出入量。
入量不算很大,看起来似乎也没有什么太奇怪的地方。不过出于职业警惕,孙立恩还是蹲下身子看了一眼挂在床边的尿袋。
尿袋里空空如也,尿液基本只有浅浅的一层底。
“41床的管床护士过来一下。”孙立恩马上按下了自己手上的对讲机,然后先暂停掉了甲泼尼龙的注射。
“孙哥,你找我?”过了几十秒,一个一米九的巨大白色身影出现在了孙立恩面前,护士小郭低头过了门框,然后在屋内直起身来问道,“啥事儿啊?”
“41床的尿袋你今天处理了没有?”孙立恩单刀直入问道,“你早上过来的时候,41床尿袋里有没有尿?”
“没有。”小郭摇了摇头,“我进红区的时候都看过了,41床的尿袋是空的。”他指了指孙立恩手上的病历夹说道,“今天早上六点之前的护士处理了尿袋,有1240cc的尿液。”
“他现在没有尿了。”孙立恩皱着眉头看了一眼患者的状态栏,然后花了几分钟,才在众多状态栏里找到了那个“急性肾功能损伤”的提示。
状态栏第二个不好用的地方出现了——当症状太多的时候,要把这些项目全看一遍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给他上透析,注意计算出入量。”孙立恩对小郭说道,“透析机这个安装,你去找钟钰,她应该有经验。”
钟护士是从急诊调配到综合诊断中心来的。而在来到急诊之前,她是透析室的护士。
D…day(8)
还好,彭大叔还算给面子。在钟护士完成透析置管,并且开启了透析机后,大叔的心率开始缓慢下降,然后逐渐回到了一个还算可以接受的位置——每分钟115下。
这个心率对一位66岁的中老年人而言当然偏快,但现在这个状态下,115的心率至少看起来没有那么危险。孙立恩和一旁的钟护士交流了一下,然后又和马永芳医生讨论了片刻后决定更换一下对彭大叔的治疗方案。一方面进行透析,另一方面则以控制入量为主。暂停静脉输注甲泼尼龙,改为使用肌肉注射的给药方案。
不同患者拥有不同的状态,他们所收到新型冠状病毒的影响也是不尽相同的。处于不同的病程阶段、表现出不同症状的患者无法完全套用现在已有的治疗方案和经验。之前在宁远治疗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者的经验、乃至更早之前治疗各种罕见病患者的经验向孙立恩提供了一个宝贵经验——不要迷信经验。
千人千策,精准施救。这是孙立恩目前治疗病人的根本指导思想。但他非常清楚,这种方案不太可能在云鹤能够推行的开。千人千策的治疗模式当然理想,但这需要以大量医疗资源作为后盾才有可能实施。
云鹤现在什么都不缺,就缺医疗资源。
折腾到五点二十分左右,孙立恩所带的医疗组才完成了对每一个病人交接的病例标注和说明。这个时候,危重症患者反而更容易处理——他们的问题不大,只要把今天给予患者的治疗写清楚记明白就好。然后在之前医生们的工作基础上,标注患者今天出现过的生命体征变化即可。让交班的医护工作人员们最担心的,其实还是那些意识清楚的重症患者。
云鹤到现在为止,已经出现了严重的人传人情况。而这种新型冠状病毒传染性极强,居住在一起的家人全部被感染的情况也常有发生。
对于这些正在接受治疗的重症患者而言,自己的生死已经不是他们最优先考虑的问题了。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们最担心的是不在自己身边的家人。
他们不光担心,而且还常常感觉到愧疚。在这些重症感染者眼中,自己是害的整个家庭共同面临死亡风险的罪魁祸首。已经因为感染而住院甚至离世的亲人,那些出现了症状但还没有确诊无法接受治疗的家人,其他因为感染而不知所措的亲朋好友……这些人之所以会遭受这样的磨难,一切的根本原因,都是他们自己。
这样的痛苦和愧疚感会让他们对于治疗举措有极大的抗拒。这是一种“幸存者愧疚”,他们恨不得死掉的是自己。
四院的护士们并不经常遇到这样的病人,尤其是综合诊断中心的护士们更是如此。对于这样不配合治疗,甚至盼着自己去死的病人,护士们先是生气,随后……就是同情。
不愿意接受治疗的病人主要有两类,一类是担心治疗费用问题。这种比较容易解决——政府已经公布了财政全面兜底支付的政策,只要把相关的新闻拿出来给病人宣传一下就行。但对于陷入幸存者愧疚的病人而言,护士们手头上的好办法实在不怎么多。
“这样吧。”在离开红区进入绿区后,孙立恩把已经累得快虚脱的医护工作人员们召集了起来。“护理患者的心理状况,这也是临床救治工作的重要一环——咱们不能光靠护士,她们已经够忙的了。对于这样的患者进行心理干预……各位有没有什么想法?”
“我觉得……可以考虑一下跟他们的家属联系联系?”徐有容想了想后说道,“医院里应该有患者的家属联系方式。咱们找几个手机放在红区里,让患者和家属通通话?他们现在的这种心理负担太重,或许让他们和家属联系一下能好些。”
“这主意不错。”周策顿时来了精神提议道,“既然要让他们联系,那不如干脆试试视频通话?反正现在手机平板都有这个功能。能看到手机里的家人,这个效果肯定比单纯打电话来的更好——好多重症甚至危重症患者自己都说不清楚话。还不如让他们直接看。”
这个提议顿时让大家都有了些精神,各式各样的主意层出不穷。而这些原本看上去不太靠谱的主意,让几乎所有医护人员都重新振奋了起来。
让患者感觉舒服一点,这是每一个医护人员的工作使命和最低的目标追求。只要能让他们稍微好受一些,现在的四组医生基本什么都干得出来——一个白天的工作,让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感受到了一阵无力感。各种治疗方案,众多药物用下去,病人的情况却很难称得上是有什么“好转”。激素用了,透析用了,气管切开机械通气也用了。但……目前看起来,患者们的情况没有进一步恶化居然就已经是他们所能取得的最好结果了。
现在徐有容和周策突然想出了一个能让患者稍微舒服点的方法,这自然引起了大家的兴趣。
“不过,带进去的设备之后肯定不能带出来了。”积极讨论了一会之后,袁平安忽然想到了一个关键,“咱们现在出来都得喷含氯消毒液,这手机平板之类的怎么消毒?泡在消毒液里再厉害的防水手机也得坏吧?”
“那就放进去别拿出来了。”孙立恩当即拍板,“我今儿回去就想办法看看能不能买个新的平板电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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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要在现在的云鹤买个电子产品,无异于痴人说梦。
所有的商业活动全部暂停,互联网上购物的配送服务也全部终止。有限的配送能力和物资储备资源都要为全国各地涌向云鹤的医疗物资倾斜。呼吸机、监护仪、口罩手套防护服,这些东西都要比一台平板电脑更加重要。
连着打了好几个电话仍然一无所获之后,孙立恩实在是没辙了。万般无奈下,他在自己的手机上注册了一个微博账号,然后试着发了这么一条求助消息。
“我是宋安省国家援助医疗队的队员,我们想让患者和家属视频通话一下,但是医院周围实在是买不到平板电脑——买来的平板电脑要一直放在隔离区里不能拿出来。”编辑完了内容之后,孙立恩想了想又补充道,“价钱不是问题,我个人多贴一些也可以。但是需要尽快——我们今天刚刚上完白班,明天晚上十一点要接着上夜班。”
发完微博,孙立恩把手机一扔,然后靠在酒店的沙发上,看着电视节目发呆。
为了防止可能的病毒传播,医疗队的工作人员都必须独自用餐。只要两人接触,就必须戴上口罩——哪怕是除夕夜也不例外。
再过一个小时,云鹤市和湘北省卫健委的同志们会和目前已经抵达云鹤的各个医疗队开始一场紧急会议,地点就在孙立恩所住的酒店四楼。
孙立恩的面前摆着一份盒饭,里面是简单的两样蔬菜和米饭。今天是除夕夜,虽然物资供应上有些困难,但酒店工作人员还是想方设法给大家准备了一道还挺有年味的主菜。
每个医生的晚餐里,都有一尾红烧鱼。
吃着红烧鱼,孙立恩时不时瞥向电视,虽然平时不怎么爱看春晚,但今年一个人在酒店里吃着盒饭看着春晚……这个感觉还是挺独特的。
D…day(9)
紧急会议的主要内容,是向各位前来支援的医生们收集意见,并且向大家通报目前的整体收支情况。
并且,云鹤本地的专家医生们会和前来支援的医生们,一起对目前见到的死亡病例进行梳理和总结讨论。
对这样的患者进行病例讨论,是医生们快速共享情报,并且学习成功应对经验的重要途径。孙立恩作为宋安省国家紧急医疗队的第四组组长,也需要列席参会。
说起这个,孙立恩个人其实……并不是很有“欣然与会”的底气。来到云鹤市的第二天,他的治疗组第一天接手病房就送走了一名病人——在他们入组之前,还有两名病人不幸离世。48个床位,一天三名病人抢救无效去世。这个成绩实在是拿不出手。
总而言之,抱着学习的心态吧。孙立恩无奈的叹了口气,成绩拿不出手,这场会议他就更得去了——把这些专家的本事都学到手里,他才可能带着自己的团队降低患者的死亡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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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会议是市委和省委的领导高度重视的……”和其他的会议模式差不多,主持人一开始在台上总是要传达一下有关领导对会议的批示和指示。然而这个很常规的操作却马上迎来了大家的反对。
“现在没有时间搞那个。”宋院长直接走到了讲台旁边,对着省卫健委的工作人员道,“我们手上有十几个病人需要讨论,明天大家还要继续进红区。我们没有时间搞这些务虚的东西——我们对卫健委的同志只有一个要求,请大家全力配合我们的工作,务必要保证物资供应。”
虽然是世界上最帅的中老年妇女,但宋院长平时可不是这么个说话风格。孙立恩在台下看的有些担心,宋文会在最后特意加上一句“务必要保证物资供应”肯定不是突发奇想——她支援的云鹤北湖医院物资供应上肯定出现了问题。
“我能理解你们其他部门物资匮乏。”宋文在台上直接朝着卫健委的工作人员发难道,“可是我今天早上就让你们帮忙解决一下成人纸尿裤的问题,结果到了晚上你们却给我打电话说买不到,要我自己去想办法——我要是什么都能搞得定,还要你们干什么用?!”
“宋院长,现在市内大部分商店都已经歇业了,这些东西我们准备起来确实有难度……”卫健委的工作人员脸上表情不太好看,但她还是努力解释道,“我们已经和大超市联系过了,您要的物资后天就能送到……”
“很好,辛苦你们了。”宋文点了点头,然后毫不客气的拿起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说道,“现在麻烦你把投影仪上的连线帮我接一下。”她对这几位面色不是很好看的卫健委工作人员说道,“如果你们觉得指示很重要的话,可以等我们讨论完了病例之后再传达。中央的指示已经很明确了——把人民群众生命安全和人体健康放在第一位。”
电脑连接上了之后,宋文开始向台下的医生们分享起了手头上的病例。
“我们能够看到,最近死亡的六个病例中,男性有五人。”宋文大概介绍了一下病人情况,随后说道,“平均死亡年龄在72岁,最年轻的死者也有59岁。六个患者全部合并有基础疾病,主要是高血压和糖尿病。”
“我相信大家手里的资料情况也差不多——死亡病人中男性患者为主,年龄偏大且有基础疾病。”宋文对台下的众多医生说道,“这种情况不应该是巧合,而是某种必然。”
“机制的研究,只能交给后方的这些同事。我的想法是,这样的规律至少目前阶段来看是有意义的。”台下的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