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孙立恩拿着平板电脑,缓步向病房走去。他算了算时间,自己还能在红区再待两小时左右——现在物资紧张,六小时的更换时间被延长到了八小时。
重症患者中,有一部分人还是有一定的自我行动能力的。孙立恩在走进病房的时候,正好看到一位大姐,正在对着手机哭诉——她用的应该是手机微信。大姐的哭诉内容也很简单,反反复复就是这么一句话,“老公,永别了。”
D+1 day(7)
孙立恩想去劝一劝这位大姐,让她稍微冷静一点。
这个病房的患者都是重症,需要吸氧或者使用正压式呼吸面罩来辅助呼吸的那种。这样的患者病情不见得会有多重,只不过出于保险起见,所以才管控前移,让这些血氧饱和度并不算太低的患者开始吸氧。
孙立恩估计这位大姐是被吓着了,所以过去安慰道,“大姐,你冷静一点,没事的。医生们都在,你不要这么自己吓自己……”
孙立恩一边说着,一边对这位大姐进行着安慰。她的状态栏上有“恐慌”的提示,应该只是单纯的自己害怕了而已。
大姐有些担心的往孙立恩这边看了一眼,她满脸泪水的说道,“你们治不好这个病的,我在这里住了十几天了,一个被你们治好的病人都没有!”
这话就有点扎心了。孙立恩在一旁只能劝道,“这是一种新的疾病,我们对它的认识还需要一个过程……”
反正最后的安抚结果是,大姐依然心情非常不好,但好歹稍微有了一点信心。而孙立恩则情绪低落了下来,半天没缓过来。
没办法,大姐说的每一句话都没问题——北五区到现在为止,的确一名治愈患者都没有。反而连续送走了十来位病人。虽然这和时间较短,而送来的患者病情都比较重有很大关系,可仍然不能打消这位阿姨的疑惑。
不过,好在孙立恩自己比较机灵。他要过了阿姨的手机,然后用发了两段语音过去——主要是向阿姨的老公解释一下,阿姨目前血氧水平稍微有些低,所以意识不是特别清楚。她的病情目前还比较稳定,并没有特别巨大的变化。
要是不多说这么一句话,孙立恩担心电话那头的伯伯得被活活吓出个心脏病来。
这么一来一回,又花了半个多小时。孙立恩强撑着有点摇摇晃晃的腰身子,为两个患者搞了二十分钟的视频通话。
哪怕患者说话说不清楚,哪怕云鹤方言孙立恩听的不太明白,哪怕视频里外两人似乎都在一直努力在安慰对方。孙立恩仍然能从对话间偶尔的停顿和哽咽中,听出一些情感上的波动和曲折。
病房里的空气平静了下来。很多患者开始朝着这边张望了起来。在这里住院十几天,只知道自己得了这个该死的病,但家里人是什么情况却完全不得而知。这种由于无法得知情况而产生的恐惧感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泡泡。它包裹着每一个患者,让他们始终和外界有着隔阂。而缺氧所带来的生理不适则像是突然吹起的狂风——把包裹在泡泡里的病人卷上高空。
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能够安然落地,亦或者是飞到千仞晴空上后泡沫突然破裂,把人摔的四分五裂。
而孙立恩和他手里的那台平板电脑似乎顿时成了一根稳固的安全绳。尽管依然在透明泡泡里,对于那些已经被卷上高空的人来说作用有点,但……总算是和地面多了一点联系,多了一丝慰藉。
让三名患者和家属聊完了之后,孙立恩这才收起了平板电脑。他身上有一张纸条,是剩下三名患者的床位号和他们家属的微信号。他准备找个护士来帮自己完成剩下的工作——至于他自己,现在得出舱休息去了。
这个情况下,要让孙立恩继续拎着平板电脑再闯两间病房等一个小时……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从生理角度就不可能。虽然医用级别的N95口罩本身能够保持过滤效果的时间长达十几个小时,但随着人的呼吸,水汽会逐渐附着在口罩内侧,从而导致呼吸逐渐费力。有过类似教训的孙立恩现在对于这种情况非常警惕。跟着他一起提前入舱的ECMO小组医生和胡佳都已经全部出舱,然后回到了绿区休息。现在整个红区里,工作时间超过八小时的只有孙立恩一人而已。
“我要出舱了。”孙立恩在走廊上看了一圈,然后凭借着小郭出类拔萃的身高认出了这个大小伙子。并且他还拉过了小郭身旁的布鲁恩,“老布你稍微送我一下,我现在有点不舒服。”
“行。”布鲁恩闷声闷气的答道,并且直接一把搀住了孙立恩的胳膊,“咱们现在就走。”
“还没有紧张到那种地步啦。”孙立恩苦笑了两声,但是没有拒绝布鲁恩的搀扶,他把手里的平板电脑和纸条递给了小郭,“上面记载的最后三个病人还没有和家属打过视频,你受累,去给他们搞一下视频——然后大概和家属再解释一下患者情况。要是患者有情绪失控什么的,就说这是氧饱和度低导致的情绪失控,不是什么大问题。”
“行了,走吧。”布鲁恩看着孙立恩和小郭交代完了事情之后,不由分说就拽着孙立恩往门外走去。他虽然没见过孙立恩摘口罩的样子,但确实是听说过这件“丰功伟绩”的。当然,布鲁恩并不会非常恶意的揣测孙立恩是不是脑子有坑,老布自己的看法是,孙立恩当时可能处于缺氧躁动的状态下,摘口罩只是身体的下意识行为。
所以在这个时候,布鲁恩对孙立恩的看管就变得尤为严格——万一他再躁动一下那可咋整?
而孙立恩叫上布鲁恩送自己出舱的原因也很简单。孙立恩已经从“不信邪”的小规培,变成了“对自己的客观情况有充分认识”的老油条。
孙立恩非常确定,如果自己是一个人准备出舱。在半路上可能就会碰见什么奇怪的幺蛾子。比如某个患者突然需要抢救,比如某个病房的警报器突然响了起来。总而言之,肯定会出现那种不救不行,救了就大概要把自己搭进去的情况。
整个病区有四十八名重症和危重症患者,任何一个患者情况突然恶化,一下需要抢救也是非常正常的事儿。孙立恩不敢冒这个险。如果强撑着去做胸外按压,可能搭进去的就是两条性命——孙立恩自己的和患者的。
所以他才专门叫上了布鲁恩,希望这头活熊给自己做做保镖,以防突然出现的特殊情况。
一路走到了门口,孙立恩松了口气。布鲁恩看起来还不错,能镇得住自己。
“行了,就到这儿吧。”孙立恩停下脚步,对身后的布鲁恩说道,“出舱我自己搞得定。”
“行……”布鲁恩的回答显得有些迟疑。他停下脚步晃了晃,然后整个人突然向后一仰,整个人重重摔倒在了地上。
“护士!推抢救车!”孙立恩医生一声爆喝,然后一把冲了上去。他三下五除二撕开了布鲁恩身上的防护服,然后拿起一旁的消毒液喷壶,朝着自己身上喷了起来。
布鲁恩倒下的位置是红区的出舱房间,这里属于污染区,不可能迅速展开抢救。他必须马上把布鲁恩安全的转移到黄区去才行。
根据状态栏的提示,布鲁恩问题不算太大。他只是轻症中暑了而已。但……轻症中暑到整个人突然倒下,这也很能说明问题——至少老布的情况可能比其他轻症中暑的患者更严重一些。
迅速给自己完成了消杀后,孙立恩迅速脱下了自己身上的防护服,并且在布鲁恩身上也喷了一遍消毒液。现在可不是在乎消毒液可能对皮肤造成损伤的时候,消毒液甚至还能起到一些降低体温的作用。消杀完毕后,孙立恩拖着布鲁恩的一只脚,然后费尽全身力气,把这头活熊从出舱房间拖了出来。
这个动作差点要了孙立恩半条命去。他和布鲁恩都还带着口罩呢。还好,门外的护士反应足够迅速。胡佳带着口罩一路跑到了孙立恩身边,然后和孙立恩一起把布鲁恩拖出了走廊。
出舱房间的走廊和黄区办公室相连,这里已经摆好了抢救车和除颤仪等抢救设备。走出房间后,孙立恩一把扯下了自己脸上的N95口罩,然后换好了外科口罩。
至于布鲁恩,他的待遇更好一点——黄区这边摆着两台准备送到红区里的正压式呼吸面罩,现在正好用在了他的身上。
事实上,轻症中暑倒是不用太在意呼吸问题。对于救护中暑患者而言,最重要的是两点——血容量不足导致的循环衰弱和电解质紊乱引发的全身性症状。但好在这些基本都是重症中暑的患者才有的毛病。轻症中暑的情况下,患者应该尽快饮用淡盐水或者补液盐水,然后降温。
而在医院里,医生们有更加直接的治疗方案。
“给他扎个血气,然后挂两袋生理盐水。找冰毯来给他降温。”孙立恩喘着粗气,快速安排道,“老布问题不大,就是中暑了。”
生理盐水迅速分两条静脉通道输注进了布鲁恩的体内。胡佳扎针的手法很不错,老布手上厚重的毛发居然没有对她造成什么影响。
过了几分钟,布鲁恩逐渐开始恢复了意识。他想要摘掉自己脸上的面罩,但是被孙立恩给拦了下来。
“你刚才晕倒了。现在你在黄区。”孙立恩对布鲁恩说道,“你觉着怎么样?”
“应该是中暑了。”布鲁恩有些艰难的说道,“别的还好,就是头疼。”
“醒过来了就行。”孙立恩点了点头,然后示意一旁的胡佳剪布鲁恩的裤子,“你再忍一下,我扎个血气看看。”
“啥?”布鲁恩还没回过神来,就感觉腿上一凉。他正在困惑为什么自己的腿上好像有人正在用酒精棉球消毒,然后就感受到了一股突然的剧痛。
“FUCK!”老布的怒吼在整个黄区响了起来。一听就知道,这绝对不是装出来的。
D+2 day
扎动脉血气是个很疼的事儿。有准备的成年人都会在动脉血气针的摧残下大喊大叫,更何况意识还不是特别清楚的布鲁恩呢。
而且,作为一个雄性荷尔蒙爆棚,从下巴到肚脐上全是厚实毛发的男人。布鲁恩对于疼痛的耐受度确实要比其他男性低得多。
硬汉是最忍不了疼的那一类人,孙立恩一直怀疑电影里那些肌肉仿佛比利时蓝白花牛一样的肌肉壮汉们浑身是伤,但还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继续跟五百个壮汉枪战,肯定是因为他们提前注射了什么长效强力止痛药——强力但是不会抑制呼吸的那种。
男性忍耐疼痛的水平普遍比女性差,而越是肌肉发达睾酮水平高的男性,对疼痛的忍耐度就越差。而自然分娩过的女性,对疼痛的忍耐水平又要比未经生育的女性更强一些。
造成这种差异的原因尚不明确,不过对临床医生来说,患者对疼痛的忍耐度低……其实并不见得是件坏事。
当然,疼的嗷嗷直叫扭来扭去肯定是会影响到医生们对患者的治疗的。但“不见得是件坏事”这种事情,确实也不是胡说。
孙立恩自己没见过,但是他听周军说过。在周军还是主治的某年某月,他接诊了一位脸色发白满脸大汗的患者。患者本人主诉头晕乏力,其他的倒是没什么问题。
头晕乏力这一组合症状,医生们一般更倾向于考虑贫血或者灌注不足,这可能是神经系统问题,也有可能是循环问题。
但加上面色发白和满脸大汗……这个情况就让人神经顿时紧张了起来。面色发白可以是贫血问题,而满脸大汗则可能是交感神经问题。但和头晕乏力组合在一起,每一个在急诊的医生——哪怕只是规培生,都会马上想到那个最急最重的毛病。
急性冠状动脉综合征。。
但这位满头大汗的中年男人却拒绝了周军给他做心电图的提议,并且再三否认自己有胸前区疼痛的问题——其他地方也不疼。
但周军毕竟已经在急诊上干了很多年,经验丰富。在患者坚决拒绝心电图,只肯做抽血检查的时候,周军也没有放松警惕。他开了全套的心肌损伤标志物检查,并且还以“胸口疼痛可能是胸骨有问题,所以需要做个B超”这样的借口,半哄半骗的让这个中年男人接受了一次心脏彩超检查。
心脏彩超并不是检查急性冠状动脉综合征的最佳手段。毕竟并不是所有的急性冠状动脉综合征患者都已经在心脏彩超检查下出现了心梗后变化——心梗后出现心肌运动不协调或者心肌运动矛盾的特征。但这已经是周军能想到的最合适的办法了。
很快,凭借着高达46。2mgL的C反应蛋白水平,肌酸激酶(CK)891UL和肌酸激酶同工酶(CK…MB)48μgL的超高水平,以及心脏彩超所报告的“心梗后变化”报告,周军对这位一脸“这不可能”的患者宣布了诊断,“你有急性心肌梗死”。
“这不可能,我不疼啊。”这位患者看起来多少还懂一点相关知识,他一脸不可置信的反问道,“心肌梗死很疼的吧?”
“大部分都很疼,但也有些不太疼甚至有些根本不疼的。”周军解释道,“这种病症的反应有很多,还有其他地方疼的——牙疼腿疼肩膀疼,胳膊疼脑袋疼……总之,你还是去做个心电图吧。”
在心电图典型的ST段抬高证据面前,这位中年男性终于逐步接受了自己有心梗的事实。但他还是不怎么服气,对周军问道,“我胸口就有些疼,这也算心梗?”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想通过质疑症状得到一个什么样的效果。
“你不是有点疼么?”周军被这个问题问蒙了,之前这位老哥可是口口声声说自己不疼的
“有点疼,但是可以忍啊。”老哥理直气壮的说道,“我都忍得住,那这肯定就不是心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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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上所述,病人喊疼很多时候并不是件坏事儿。疼痛虽然惹人烦恼,但它却是一项人类进化出来保护自己的重要武器。疼痛能够让人迅速意识到情况不对,并且远离危险。而对医生们来说,疼痛则能迅速让他们锁定患者有问题的部分。
布鲁恩目前有问题的部分就在左侧大腿根部。
血气扎完了,布鲁恩骂骂咧咧的动静也小了下去。毕竟刚刚中暑,就算有两条静脉通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