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给其他重病人同情性用药也不是不行。”似乎是因为从孙立恩的眼睛里看出了犹豫,李承平教授补充道,“不过,我个人建议还是先对其他患者用药看看效果再说。至少11床和35床目前的情况都不是太好,我看随时有转到重症去的可能。”
“明白了。”和李承平讨论了大概半个小时之后,孙立恩做出了决定,“我现在去跟患者……还有患者家属沟通一下,取得他们的同意之后我就马上开始着手治疗。”
作为一种创新性的超范围用药,为了阻断免疫风暴而使用托珠单抗是一种有一定风险的治疗方案。虽然现在是特殊时期,孙立恩和所有来支援的医疗队的医护人员理论上都算是违纪异地执业。说白了,以前的有关法规在现在的云鹤基本都是半失效的状态。
但孙立恩坚持认为,使用这种疗法,至少要先告知患者和家属,并且取得他们的同意才行。
看似繁琐的规章制度,不光是用来保护患者权益的。同时,它们也是保护医生们的一道重要防线。
哪怕是打着“为了拯救患者生命”的旗号,也得尊重患者作为一个“人”的权利。在临床工作中,这个权利的最直接体现就在于患者能不能决定自己采用何种治疗方案。
比如,拒绝使用托珠单抗。
D+3 day(6)
最让孙立恩诧异又或者说是意料之中的情况发生了。
11床的患者拒绝使用托珠单抗。并且要求孙立恩停止对他的一切治疗。
至于为什么……这位今年四十四岁的中年男人只字不提。
“要不是我得了这个病不能出院,我都想直接出院回家去算哒。”被孙立恩反复询问后,大哥的态度更加强硬了,“你们这些年轻医生问这些干莫子,我就不治了,这张床你们还能再收其他人嘛!”
“你这个话就说的我恼火的很。”在云鹤呆了几天,孙立恩也迅速学会了好几句云鹤话,现在就派上了用场。“我们一百多号人,年都不过了,从千把公里外的地方赶到云鹤来,就是为了听你说自己不治的?”
“你把我治好了做莫子?我求你治咯?”大哥的态度仍然强硬,但眼圈却突然红了起来。“你们不过年,我们过年了?!戳你咩,我爸死咯,我妈也死咯,我年初才买了个大房子,说要一家人住到一起过个年……”说到这里,大哥已经泣不成声,“我一天到晚在外面开车,一年回不到家两三次。辛辛苦苦干了这么多年,就想把爹妈请回家尽孝。结果……结果二老没住两天就都得了这个鬼病……”大哥猛地伸手朝着自己的脸上扇去,一巴掌之后似乎还没解恨,他狠狠地骂着自己,“我这个傻逼!我怎么就这么贱,他们要不住过来就不会得这个病……”
反应过来了的孙立恩一个飞扑,然后死死搂住了大哥的手,两只脚挣扎了半天才把他的胳膊按了回去。可经过这么一阵折腾,这位大哥的血氧饱和度顿时从95%跌落到了80%左右。孙立恩明显看到了他激动泛红的脸色瞬间紫了下去。
“护士!”孙立恩扭头大喊一声,然后快速冲到一旁的抢救车里,找出了一支地西泮,打开药物后,把一整支都通过大哥的静脉通道注射了进去。
这位大哥很明显是因为情绪激动而且动作过猛,从而导致的机体耗氧量突然上升。而血氧饱和度突然下降,这必然会让他因为情绪激动而快速跳动的心脏再跳的更快一些。
这种情况下心率再快一点……后果可能就是致命的。在北五区的这几天,孙立恩已经见过了好多这样的病人。不管他们究竟是因为什么情况而心率上升——是缺氧也好是激动也好,甚至哪怕是翻身的姿势稍微有些不对——结果就往往是致命的心脏骤停。
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马上阻断大哥的这些高耗氧活动。让他的消耗降低下来,减少对循环系统的压榨。
原本是吕志民这一组的护士很快就冲了进来,然后直接开始调整起了这位大哥的氧气流量。
“医生,氧流量已经到最大了。”过了几秒钟之后,护士对孙立恩汇报道,“要上正压么?”
鼻导管的氧流量补给最大速度是每分钟6升。鼻导管吸氧能装设的加温加湿的设备,最大流量也就只能满足到这个级别。如果要对患者给与更多的氧气,就只能换用更高级别的设备。
比如正压机械通气,或者更高级别的有创通气,都能够为患者提供更多的氧气供应。
使用了地西泮后,这位大哥的情况很快就稳定了下来。毕竟还在壮年期,他的耐受力还是要比那些六七十岁的患者强得多。孙立恩松了口气,往后退了一步,开始观察起了这位名叫钱国建的44岁中年男人的状态栏。
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这一条当然是有的,而且目前字迹非常清晰,完全没有褪色消失的迹象。
但比较让孙立恩在意的,是目前持续时间最短的一个新发项目“痰栓”。这个项目目前持续了五分二十七秒。
如果算上孙立恩刚刚进来和大哥沟通治疗项目,再加上地西泮静脉注射起效的这段时间……差不多应该是刚刚好。换言之,在大哥抽自己耳光的时候,这个不知道具体在哪儿的痰栓就形成并且堵塞了他的一部分支气管。
“给他先上正压。”孙立恩考虑一下,决定请呼吸内科的主治过来看看。状态栏提示的项目一般都还是比较重要的那种,这枚痰栓的位置和尺寸可能还不小。通过支气管镜把痰栓取出来,也许能让大哥的血氧饱和度重新爬上来。
“这个患者刚才是不是喊着要拒绝治疗?”一旁的护士有些担心的问道,“他拒绝治疗,咱们用正压是不是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孙立恩转身看了一眼这个年轻的护士,然后笑道,“你没见过缺氧性脑病吧?他刚才的血氧饱和度那么低,意识是有障碍的——他说的话你听听就完了。”
话是这么说……不过孙立恩刚才可没工夫去观察钱国建头顶上的状态栏。而在纠正了高耗氧状态之后,就算有缺氧性脑病,状态栏恐怕也是显示不出来的。
但现在孙立恩只能这么说,没办法,于公于私,他都不可能接受钱建国自己放弃治疗。于公,对于这些烈性传染病患者,就算对方要求出院,在治好之前,传染病防治法和新型冠状病毒诊疗指南也不可能允许。
而于私……现在的每一个床位都是稀缺资源。在北五区接受一天治疗,就会有上百位医护人员为之付出努力。这么多人的心血换来的结果,现在你说不治就不治了?
否决掉了患者的个人要求后,孙立恩转身出了病房,然后找起了11床的家属联系方式。爸妈没有了,老婆孩子总有吧?打个电话过去要授权也是一样的。
想到这里,孙立恩心里的火气就更大了。父母不在了当然是人间惨事,可你自己不也是孩子的父亲,妻子的丈夫?这就要死要活的,那她们怎么办?
孙立恩越想越觉得,钱大哥大概真的是发了缺氧性脑病,要不然他实在是理解不了这个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是钱国建的家属是吧?”拨通了记录上留存的号码之后,孙立恩对着电话说道,“我是孙立恩,是钱国建的主管医生,他现在情况还不错,我打电话过来是有其他事儿要跟您说一下。”
D+3 day(7)
和患者家属沟通的时候要提前说明白“他现在情况还不错”,这是孙立恩这段时间在北五区工作时养成的一个新习惯。
没办法,新型冠状病毒感染患者的家属们大多情绪都紧张的不得了。要是不提前解释一下就打电话过去,对面的家属绝大多数都会直接把这个电话当成报丧的通知。
然后孙立恩就得戴着口罩,隔着电话拼命安抚对面的情绪。这电话一打就是好几十分钟起步,不光浪费时间而且还浪费力气。
为了节约时间,孙立恩现在打电话就开门见山,力求彻底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
“哦哦,孙医生您好。”电话那头明显有一个情绪波动,而且是明显还没来得及伤心就被打住的那种,“有……有什么事儿啊?”
“您是钱国建的爱人是吧?”孙立恩再次确认了一下对方的身份,在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孙立恩说道,“经过上级研究,我们决定对患者进行一种实验性疗法。通过托珠单抗来阻止患者体内即将发生的免疫风暴。这种药物本身是个拿来治疗自身免疫性疾病的老药,安全性之类的还是比较靠得住的。但由于是应用给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的肺炎患者,所以属于超范围用药,这个我们需要得到家属的同意。”
“医生,我是文科生,您说的这个内容我听的不是很懂。”电话那头的女人说道,“老钱现在的情况不太好么?”
“目前还算稳定,但是有往坏了转变的倾向。”孙立恩挠了挠自己的大腿——他本来是想挠头的,“他刚才情绪有些激动,为了让他平静下来配合治疗,我们刚刚给他用了一些镇静的药物。现在看起来情况还好,但之后会是什么样子……这个我也不能给你打包票。”
孙立恩的话很诚恳,按照现在重症患者迅速转为危重症,甚至一插管就心脏停跳的这股子“邪风”,他真的不敢保证在几个小时之后,钱国建还能是现在这个状态。哪怕有状态栏,他也没办法预知到病情的走向。状态栏最多是个提醒,提醒的还是过去和现在已经发生过的事儿。预知未来这么高级的功能,状态栏是真的提供不了。
不过,状态栏提供不了,医生们却能够凭借经验作出一个大致的判断。根据现有情况判断,钱国建绝对属于高危风险人群。
他去年才被诊断为高血压三级极高危,有超过十年的吸烟史,再加上他是男性——这就让钱国建的风险升高了好几个数量级。
新型冠状病毒会攻击控制降低血压的含有AEC2受体的细胞,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的患者合并有高血压的概率极大。这样的高血压合并上患者原发的高血压,那基本就是个九死一生的局面。
而他昨天入院到今天为止,他体内的白介素…6水平在一天之内从35飙升到了77。同时,他的外周血淋巴细胞绝对计数已经跌破了0。7,并且还在下降中。最近一次查血是两个小时以前,他的外周血淋巴细胞已经下降到了0。67的水平上。
凭经验,钱建国的情况很危险。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患者恶化速度极快,经常是发病后十几天都维持在一个差不多的状态——人不舒服,血氧水平比较低,血压高心率高,但总体来说并不怎么危险。
而一旦患者出现了一次需要抢救的紧急情况后,他的身体状况就会开始急转直下。然后开始陷入ARDS(呼吸窘迫综合征)以及更致命的全身器官损伤中。
如果今天这位大哥没有突然给自己一耳光,或许他的情况还能再观察两天看看。可经过一次折腾后,孙立恩实在是对他的情况感到担忧。再这么持续下去,谁知道ARDS和高血压引起的脑出血哪个会先要了钱国建的命呢?
“刚才我也说了,我是个文科生,医学上的问题我不懂。”电话那头钱国建的夫人平静的问道,“以孙医生您的判断,现在给他上这种老药新用的单抗,对他的影响应该是利大于弊对吧?”
“是的。”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孙立恩在电话这头点着头道,“不过我还是得提醒您一下,我们对新型冠状病毒的了解还不够多。虽然现在有一些证据表明控制患者的白介素…6水平有一定益处,但是这个益处对于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的患者而言,不见得就是最立竿见影的那种……”
“那也比什么都不做强。”钱国建的妻子非常冷静的说道,“我同意给老钱用药,您现在是需要我过去签字么?”
“这边您应该是进不来,我这里已经给手机通话做过录音了。”孙立恩沉声道,“您确定同意是吧?”
“是的,我同意对钱国建使用这种单抗。”钱国建的妻子顿了几秒后说道,“孙医生,我的孩子从去年十二月到现在,已经没有了外婆、爷爷和奶奶。她现在的精神状况非常不好,几乎每天都在做噩梦。我最近也在发烧……孙医生,我不敢想如果在过些天,我女儿发现自己连父母都没了会是什么样子。”
孙立恩顿时感觉自己的心脏有些发紧。
“我刚刚接到了社区的电话,他们要来给我做核酸。”这个女人的声音依然非常的冷静且镇定,仿佛她正在谈论的是今天的菜价,“我担心自己过两天就没有机会接电话了——孙医生,这段通话还在录音吧?”
“是的……”孙立恩艰难的回答道。
“我授权您为我丈夫做任何类型的检查、治疗甚至手术。只要您认为有需要,我全部授权。”说到这里,这个仿佛什么都不怕的女人的声音第一次有些发抖,“我只求您救救他,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才九岁,一个月之内连父母都去世的这种打击……她承受不住的……”
话音未落,电话那头已经开始了哽咽。
“我不怕死,我只怕她以后没人照顾……”在提到自己的孩子的时候,这位无所畏惧的母亲突然变成了最胆小的孩子,她的哽咽逐渐变成了哭嚎,“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什么都做不了……”
孙立恩捏着电话的手逐渐变紧,然后慢慢松开。他安慰了几句这个了不起的女人后沉声道,“请您放心,我们会尽最大努力去救治钱国建的。”
作为一个医生,孙立恩现在能够给到患者家属的安慰少的可怜,但他仍然在努力安慰着电话那头素未谋面的同胞,“我们现在对这种病毒的了解正在逐步加深,很多现在没有办法处理的症状,可能一两周之后就能有更好的方案。我们现在准备给钱国建用的药,就是用来帮助他度过这几周的——他还有希望,您千万不要绝望,还没有到该绝望的时候!”
“我们一定尽全力去救治他,您也一定要坚持下去。”孙立恩在电话这头认真道,“一个九岁的孩子不能没有爸爸,也不能失去妈妈。我们全体医务人员都会拼尽全力,也请您再坚持一下!”